[摘要]朝鮮名士徐敬德之《花潭集》享譽海內外,其詩歌藝術卓然一家?!痘ㄌ都防锏脑姼柚饕虚e適詩、贈答詩、詠物詩和說理詩四類。徐敬德之《花潭集》里的詩歌藝術特色包含這樣幾個方面:一是兼收老莊自然之姿,融合釋家寂然之境,凝采王維詩藝之妙,實有“自然”、“寂然”、“凝然”之“三然”特色,譬如《花潭集》里的閑適詩。二是含晉風唐貌,又攜景入情,此以花潭之贈答詩為代表。三是多奇言秀句,又對仗精工,尤在詠物及說理詩上表現突出。
[關鍵詞]《花潭集》;詩歌藝術;徐敬德
[中圖分類號]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4)01-0094-07
一、花潭先生與《花潭集》
朝鮮成宗二十年至明宗元年,也就是中國明代弘治二年(1489)至嘉靖二十五年(1546),朝鮮王朝出現了一位杰出的性理學者,名徐敬德。徐敬德先生,字可久,號復齋,又號花潭,謚號文康。因中歲辭官歸于開城府外“花潭”之地,自號曰“花潭”,遂世稱“花潭先生”,有《花潭集》傳世。
花潭先生以性理學為著,留《原理氣》《理氣說》《太虛說》《鬼神死生論》等篇,欲采程、張、朱三家說而破前人未敢深論處。就現在學者的研究而言,花潭先生融合周、邵、張、程、朱等先儒的學說,一以宋儒為宗,尤其尊崇朱子之學。朝鮮歷史上,一直視花潭先生為“主氣論”的先驅和集大成者?;ㄌ断壬噲D在先儒“未說破處”作深入闡發(fā),其核心則是歸宗于“氣”之_元論?;ㄌ秾︶尲液偷兰医猿峙懦鈶B(tài)度,大致是因為此二家未明“氣”之源。筆者在此處多言花潭的性理學之說,是因為無論朝鮮還是中國,對于花潭先生的性理之學都做出了諸多的研究,在中朝兩國人民心中,花潭先生最大的貢獻想必就是性理之學。
在文壇上與其他外國友人在華之地位相較,花潭先生可謂無與倫比。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乾隆時期,清人編纂的《四庫全書》,已將《花潭集》列入別集存目。徐浩修《燕行紀》卷三有漢(大清漢人,筆者按)禮部尚書紀昀言花潭事,曰:“貴國徐敬德《花潭集》,編人《四庫全書·別集類》,外國詩文集之編諸《四庫》,千載_人而已。”為了更好地闡釋徐敬德的詩學以及性理學之理論,特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七八之文摘錄于下:
明嘉靖中朝鮮生員徐敬德撰。敬德貧居講學,年五十六,其國提學金安國以遺逸薦,授奉參,力辭不就,居於花潭,因以為號。是集雜文、雜詩共二卷。其文《中原理氣》—篇,末有附記,稱曰“先生”?!豆砩裆勒摗芬黄?,末亦有附記,稱以上四篇,皆先生病亟時作。詩中《次申企齋韻》一首,附錄原作,稱企齋贈先生詩。蓋其門人所編也。敬德之學,一以宋儒為宗,而尤究心於《周子太極圖說》、《邵子皇極經世》,集中雜著,皆發(fā)揮二書之旨。其《送沈教授序》,全然邵子之學也。其《論喪制疏》、《答樸枝華書》,亦頗究心禮制。蓋東士之務正學者。詩則強為《擊壤集》派,又多雜其國方音,如所謂“窮秋盛節(jié)換,木落天地瘦”,體近郊、島者不多見也。他如《無弦琴銘》:不用其弦,用其弦弦,律外宮商,吾得其天;非樂之以音,樂其音音;非聽之以耳,聽之以心。彼哉子期,曷耳吾琴。稍得蘇、黃意者,亦偶一遇之。然朝鮮文士,大抵以吟詠聞於上國,其卓然傳濂、洛、關、閩之說,以教其鄉(xiāng)者,自敬德始。亦可謂豪杰之士矣。故詩文雖不入格,特存其目,以表其人焉。
四庫之臣早已明了花潭之性理學乃“一以宋儒為宗”,六字簡潔而內涵深刻,又言花潭乃發(fā)揮《周子太極圖說》和《邵子皇極經世》二書之旨,“發(fā)揮”二字大有深意?;ㄌ稙椤皷|士之務正學者”,是因為他的詩和學問遠播內外,的確是“亦可謂豪杰之士矣?!?/p>
然而必須指出的是,四庫之臣對花潭的詩歌并未作出很高的評價,他們認為花潭的詩“強為《擊壤集》派”,還多雜朝鮮國之土音,即使“體近郊、島者不多”,但“稍得蘇、黃意者,亦偶一遇之”,甚至直接明言“故詩文雖不入格”云云,皆大謬也。四庫館臣對花潭作出如此不堪的評價,一則在國力上因他們天朝上國的驕傲心理對別國不屑,二則在文化上因中華詩歌之成就確實遠勝朝鮮,因此他們才能妄加評論而不自謙。實際上,《花潭集》里收錄的徐敬德的詩歌,大部分作品藝術水平極高,只是徐敬德之性理學遮蓋了他的詩文成就,再加上很少有學者研究花潭先生的詩歌,才會讓這些造詣較高的詩歌湮沒于文案。
為了更好地展開《花潭集》里詩歌的研究,有必要首先對《花潭集》的大致情況做一些簡單的介紹。
《花潭集》共5個版本。初刊本由門人許曄等人整理刊行,時間大約在明宗、宣祖年間(公元1552年左右)。這個本子每頁10行,每行20字,兩卷為1冊,上卷為文,下卷為詩。重刊本是宣祖三十八年(明萬歷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刻本,每頁10行,每行20字,每1卷為1冊。三刊本則每頁9行,每行19字,只1冊。該刊之人及時間不詳,但是另收了賦文1篇,想必是花潭之近親好友所為。四刊本即1770年金用謙之刊本,每頁10行,每行20字,共3卷2冊,此版本之編次為詩、文、附錄,較為全面。五刊本為1786年趙有善、馬之光等增補之本,此刊是在四刊的基礎上重新附錄,本集2卷,附錄2卷,合為2冊。值得注意的是,該刊目錄與正文均以文體類分。本文所用之刊為第五刊。五刊所收內容有:卷1收賦1篇,詩78首;卷2收疏2、書4、雜著11、序1、銘2;卷3為附錄1,收先生年譜等;卷4為附錄2,收崧陽書院之祭文等;書之最后有歷代之跋。乾隆年間之《四庫全書》收錄的正是第五刊?!痘ㄌ都纺転椤端膸烊珪肥珍?,足見徐敬德先生學問之影響和中朝兩國文化交流之盛況,亦可見中朝兩國在文化上的諸多共通之處。然而正如前文所言,《花潭集》之性理學得到了充分的挖掘,而《花潭集》之詩歌卻甚少有人研究,這不得不說是一大遺憾。清人自以為天朝上國,傲慢虛待,但現今中國的學術以務實為先,尊重別國的文化,虛心研究和學習才是真正促進自身進步的良好門徑,這是全體中華兒女的共識。因此,《花潭集》里的詩歌研究成為迫不及待之事,這也正是本文之主要任務。endprint
二、《花潭集》里的詩歌
《花潭集》大約成書于16世紀初。因花潭先生酷愛山水,尤其喜歡游歷東海山川,徜徉乎松林之間,極盡得意,所以,《花潭集》里充滿了山風水貌。根據《花潭集》第五刊的內容統(tǒng)計,《花潭集》里共有詩75首,其中,詠物詩6首,說理詩5首,閑適詩25首,贈答詩則39首。由文集中詩歌的數量可以輕易看出,先生是一個縱情肆意、隨性淡然之人,更是一個重視酬和答謝之賢士?;ㄌ断壬凇洞瘟羰厣蛳鄧鴱c韻》里這樣寫道:“自喜清時作逸民,還嫌投刺謁邦君。無才醫(yī)國趨風土,有約櫝山臥白云。世上功名雖不做,道中糟粕尚能分。睡馀忽被垂佳句,為謝先生更右文?!毕壬幌补γí氃陂e云野鶴上情有獨鐘,大致因為此生之志不過是莊生曉夢罷了。先生此詩中說自己在睡覺之時都能寫出佳句,可見其心如流風肆馬,思若泉涌蝶飛,無拘無束,才華之高,心性之淡,都一覽無余。正因先生不喜功名,因此,即使貧賤低下,“年來盤上無鹽久,莫向茅齋苦叫號”(《聞鼓刀》),先生依然安貧樂道,不墜閑云之志。白居易曾諷刺中唐之詩不過“嘲風月,弄花草”,言當時之詩不能諷諫圣上、安邦定國,還說即使杜甫之詩能入他眼中者,不過幾十首罷了。白氏所謂“嘲風月,弄花草”,大抵更多指向六朝之詩,紅妝暗水,綠柳迷煙,一派淫靡之氣,而非指能書寫性情、寄托輕思寡怨或者閑愁小緒之閑適詩。遠觀魏晉之風,阮、嵇之輩,月夜撫琴,把酒竹菊,像極了“嘲風月,弄花草”,然而他們志向高潔,品行清幽,甚少纖塵瑕疵,與流連風月之徒實為兩岸。今觀花潭先生,與阮、嵇一類而與風月有別。所以,“嘲風月”與“臥閑云”不可一事而言,而“弄花草”與“醉松林”不可相提并論。
《花潭集》里收錄最多的是贈答詩,其次是閑適詩,然后是詠物詩和說理詩。贈答詩在中國,自《詩經》即有?!对娊洝む嶏L·東門之蟬》:“東門之蟬,茹蘆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兩章分別為相思男女詠嘆之辭,形成了贈答的形式,只不過沒有以贈答名篇而已。又如《詩經·大雅·崧高》最后兩章:“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揉此萬邦,聞于四國。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贈申伯。”這里明確指出了“吉甫作誦”、“以贈申伯”,可以說是開“贈答”名篇之先河。在《楚辭》里,我們同樣也能看到這種贈答的詩篇。例如《楚辭·九歌·湘君》與《湘夫人》這兩篇,就是一贈一答的關系,不過其格調更接近于民歌形式,以至于我們不把它們與后來的文人贈答詩相提并論。兩漢時期,文壇上是賦體興盛,詩體式微。文人之詩散落如晨星,但卻出現了以“贈答”名篇的詩歌,雖數量有限,但其作品既承接了我國的贈答傳統(tǒng),又有了創(chuàng)造性,是完整意義上的贈答詩了。自漢以后,魏晉之風骨互慰,唐李杜之別地酬和、元白之詩友情深,宋蘇黃之幽默相戲,明之前后七子,清之南朱北王等等,皆酬和贈答之妙章,千古文壇之佳話。要而言之,中國古代贈答詩的發(fā)展由“贈言”發(fā)軔,經過“稱詩喻志”與“吉甫作誦,以贈申伯”的賦詩階段,由無“贈答”之名到以“贈答”名篇,由禮尚往來的應酬對答到抒寫個人性情,表現人際的真情往來,再到兩漢文壇出現完整的贈答詩以及千古傳唱的優(yōu)秀作品,—直綿延流傳。
再論閑適詩。前文提到的閑適詩之大家白居易曾給閑適詩做出這樣的定義:“又或公退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保ā杜c元九書》)從歸隱派詩人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句中露出一片淡泊閑適之I隋不難看出,他是閑適詩的鼻祖,但把閑適詩學思想上升到理論高度的當屬白居易,他奠定了閑適詩學思想之理論基石。在他的《與元九書》:“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卑拙右捉o出了明確的閑適詩詩歌理論。在他的眼里,閑適詩是諷喻詩的補充。如果說他在設計諷喻詩理論時完全沒有將個人的情感和個人需要考慮進去,是志在“兼濟”的話,那么他的閑適詩則開始考慮個人情感的需要,“獨善”目的非常明確。如果說諷喻詩是政治愿望的體現,帶有很大理想成分的話,那么閑適詩并不考慮詩歌的社會價值,而是注重詩歌的精神愉悅和心靈超越,以滿足對個人心靈空間的追求,滿足對人生的形而上學思考。中國古代士人的精神需求既表現在人世的社會性需要上,也表現在自我精神超越的個性需求上。這構成了中國詩學的兩大源流:一個是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詩學觀,偏重強調文學的社會功用和價值,代表性的有孔子的“興、觀、群、怨”理論,荀子《樂論》理論和《毛詩序》等理論,當然也包括白居易的諷喻詩理論。另一個是以佛道思想為基礎的以抒發(fā)個人情感(包括個人形而上學思考)為目的的詩學理論。閑適詩學理論即是在后一種背景下形成的。雖然花潭先生明確表示對佛道之理論持排斥態(tài)度,然而,文學文化之染色絕非一言能簡單避之,其深沉的文化內蘊早已融入詩人的骨髓,也許詩人自己并不得知。東漢以后,由于文人個人意識覺醒和個人命運的不穩(wěn)定,抒發(fā)個人情感為主的詩歌形成了一股很大的潮流。其中陸機提出“緣情”說可以說標志著詩學理論的重大變化。在文章作為“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詩學理論長期以來受到肯定之后,以個人情感抒發(fā)為基礎的“緣情”詩歌開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陸機的“緣情”之情,已與“詩言志”理論有很大差異。他的情,主要是指個人的感情,和魏晉以來文學的自覺和人的覺醒有直接關系。陸機抒發(fā)的情大多是“悲情”,這與他倡導“應、和、悲、雅、艷”的審美標準是一致的。陸機以悲為美的審美觀在中國文學史上非常有影響。白居易的閑適詩所謂的“吟玩性情”者,也是以個人感情為基礎的。從創(chuàng)作上,陶淵明對白居易有重大影響。陶詩流露出一片淡泊閑適之情,可以被看做閑適詩的鼻祖。陶詩的淡泊之情是自然流露,并沒有上升到理論,白居易的閑適詩學思想卻有著高度自覺。閑適詩學思想可以說是白居易最有獨創(chuàng)性的詩學思想,也對后世文人產生了較大影響。在白居易后期的詩學觀念中,閑適詩成為其占主導地位的詩學觀念,他確立了_一種新的審美標準一閑適美?!俺r文人接受白詩的大部分是閑適詩,在朝鮮白居易并不像杜甫或蘇軾作為學詩的對象而受到他們的崇尚。他們衡量白詩的價值,反而著重其‘閑居覽月和‘樂天忘憂的功能?!被ㄌ断壬嗖焕??;ㄌ断壬娮匀挥蟹N“閑適美”,然而他之“閑適美”卻夾雜了道家之自然、佛家之寂然、性理學之凝然,絕非一般意義上的閑適美。這在下一節(jié)中將會重點講到。endprint
至于詠物詩就是托物言志或借物抒情的詩歌,通過事物的詠嘆體現人文思想。詠物詩中所詠之“物”往往是作者的自況,與詩人的自我形象完全融合在一起,作者在描摹事物中寄托了一定的感情。詩中或流露出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或寄寓美好的愿望,或包涵生活的哲理,或表現作者的生活情趣。詠物詩是我國民族傳統(tǒng)詩歌中的一枝奇葩。古人很喜歡詠物,據統(tǒng)計,僅《全唐詩》已存詠物詩6021首之多。而說理詩是表現詩人的哲學觀點,反映哲學道理的詩。這種詩內容深沉渾厚、含蓄、雋永,多將哲學的抽象哲理含蘊于鮮明的藝術形象之中。篇幅短小精悍,古代大都是四句的絕句,新詩則一至四句均有出現,如蘇軾的《題西林壁》、白居易的《長恨歌》、蘇軾的《琴詩》、陳毅的《冬夜雜詠·青松》等。寫作哲理詩,要語出自然,有警句創(chuàng)見,避免概念化、一般化,切忌人云亦云,淺薄無味。花潭先生醉心松林,自然也喜詠嘆花草什物。至于說理詩,因他乃心性學之大家,自然有理則成詩,信手拈來,只是在《花潭集》里,說理詩不多,大致是因為先生不愿將哲學之思簡答以詩之四句八句囊括之,所以,在收錄的《花潭集》里,說理詩顯得分量不足,事實上以詩說哲并不能代表花潭先生之哲學成就。以上僅就《花潭集》里四種類型之詩做了簡單的梳理,下面就對《花潭集》此四類詩之藝術成就做具體分析。
三、花潭之詩:云弄花影,潭澄靈心
1.《花潭集》詩之“三然”:自然、寂然、凝然一以閑適詩為例
前文提到四庫館臣對《花潭集》里的詩做出的大致評價,認為他們是郊、島的寒瘦之體,得蘇、黃之姿而偶有—二,此論大繆。且不言花潭先生之詩如何枯瘦,先生之人之性,絕非寒瘦之型?!睹娦颉费裕骸霸谛臑橹?,發(fā)言為詩”,詩乃人心之言之聲也。先生之人,淡泊名利何來寒瘦之因?古來只有在乎名利之人才會心生愁怨而寒瘦在身,但先生清心寡欲,于名利塵世上幾近斷絕,何以會有寒瘦之心,又怎么能寫出寒瘦之詩呢?既然心非寒瘦,則詩亦非寒瘦,以此論察《花潭集》中之詩,實為鐵證。再則,四庫言花潭之詩則欲與蘇、黃之詩相提并論,亦是大繆?;ㄌ缎缘。_與蘇之曠達相類,但黃之耿直,則非花潭之性?;ㄌ断壬缴類貉庐愔?,與鄰人處則終日言笑,鄉(xiāng)黨敬重,試問與黃魯直有何相像?既然人品不同,則詩品亦大異也。蘇之詩瀟灑曠達,融儒釋道于一體而自然天成,恰如水流之勢,遇高則高,遇淺則淺,行云流變,不可捉摸,如李白之逍遙,千古一人而已,花潭自然不及。黃之詩則多言理趣,乃宋江西詩派之代表,此雖與花潭之哲理詩相近,但實為二家。此處之所以如此贅言,是因為四庫并非一般之詩話書籍。故特依以上言論而言,花潭先生之詩,尤其是閑適詩,非郊、島之寒瘦陡峭,亦非蘇、黃之直達曠磊,而自成一家,實有三然:自然、寂然、凝然。自然者,乃得老莊之神貌也,描山畫水,絕無添筆而全然原樣,如落紅褪柳,止水晴川,自然而言矣。寂然者,乃得釋家之佛心,悄然寂靜,清心寡求,抒情敘景,寂寥瞻矚,如葉落花開,清露晨唏。凝然者,乃由氣之不散也。心有情在,氣隨心動,心凝則氣聚,氣聚則全詩浩然縹緲,無纖塵之染,無凌亂之感。此由先生之氣論與性理之學造就而成。
說《花潭集》里的閑適詩有此“三然”有些虛無,不如將之與莊子之神、釋家之禪、詩佛(王維)之境、居易之閑結合并比較而論,則花潭閑適詩之妙,或能更加清晰地呈現于眼前。先生得莊周之旨,見于《洪恥齋仁佑曰錄》:
士之出處非一。或其道可行,而時不可也,則抱道而無悶者有之;或民雖可以新,而其德未新,則揣分而自處者有之;或明君在上,可試所學,而自放山林,從吾所好者有之;或其德未盡新,而生民失所,不可坐視,不得已有為于世者亦有之。
平生只讀圣賢書,不習時尚舉業(yè),再不利于有司,年至知命,久隔城市。志已在此,無敢望,無敢望。
以上第一段也許還能讀出先生于時弊救國救民之志,但第二段時已經顯得淡薄太多,“知年”、“久隔”云云,歸隱塵世之意尤濃。此是他人之記錄,或不能證明先生莊周之意。先生有一詩名《山居》(二),空濛玄妙,盡得莊周之仙人逍遙之旨:
花潭一草廬,瀟麗類仙居。
山簇開軒面,泉弦咽枕虛。
洞幽風淡蕩,境僻樹扶疏。
中有逍遙子,清朝好讀書。
此詩清筱幽淡,好似寫景風貌,渺渺然有臨云之氣,欲追仙麓。詩人自比逍遙子,最是能說明比作莊子逍遙之子,《莊子·逍遙游》:“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的確類矣。要而言之,花潭先生是將莊子之精神內化為一種優(yōu)游不迫、從容逍遙的氣度,于心境上契合其淡薄隱幽之性情,因此詩之出于口則有股自然而然、縹緲逍遙之仙氣,這是與莊子之旨十分吻合的。然而花潭先生之閑適詩,并非完全達到了莊子的逍遙齊物之旨,因為我們絕不能輕易忽視的是他—直與老莊的無為之心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是他詩中之逍遙與莊子之逍遙的區(qū)別所在。只需看此詩最后一句就可明白,縱然是逍遙到遠離塵囂,但仍不忘記讀書,讀書之念不斷,則與莊子之萬物齊一、死生拋卻還有著-定的差距。總之,花潭先生閑適詩之自然,得心于莊子自然逍遙之境,雖未能真正達到莊子之至高境界,但至少得莊子自然精華之遺神遺貌。
花潭得莊子自然之旨,只是其一。其二,花潭閑適詩還頗有釋家寂然之力。詩之力,即詩作之言辭意境所產生的撞擊讀者心靈的力量。有的詩詞渾然雄厚,如洪鐘大鼓,磅礴震撼,如韓愈之《調張籍》、岳飛之《滿江紅》。然而有的詩看似無力,卻著然用力,其力在化解讀者身上之力,有“無勝于有”之妙。最典型的則是六祖慧能所作之禪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痹娭εc詩之味,前有唐人后有清人,都談得十分透徹,但是對于這種“無力之力”,似乎前人沒有多少關注。對于“無力之力”,釋家此旨最多的也就是集中在禪宗門上。自慧能禪問世以來,以禪喻詩之作比比皆是,都有化用禪宗不偏不倚之妙、無念無相無住之妙?!痘ㄌ都防锏拈e適詩,很奇妙地帶有禪宗的力與味道,是因為花潭先生不自覺地吸納了中國禪宗的思想而自用。理論上來說,禪宗之思想與莊子之旨境是很有區(qū)別的,但是在花潭先生這里,卻融合為一,把禪之思與莊之旨結合在一起,寫出一種新的讓人贊嘆的意境。且看花潭先生的《開窗》與《偶吟》。endprint
開窗
屏寒窗牖忽南開,
迎面泠風淑氣回。
湛湛天光依舊遠,
始知吾性所從來。
偶吟
殘月西沉后,
古琴彈歇初。
明喧交暗寂,
這里妙何如。
向來學者言釋道原一家,此理不錯。且看花潭先生之詩,讀之既有道家飄然之旨,亦有釋家沉寂之妙。第一首《開窗》末句,詩人求自身之性,慧能《壇經》常云“自性只在自身”,自性自悟,無從他求?;ㄌ断壬嗽娬谴艘狻U蛱斓刈匀蛔杂衅涿?,不可刻意索求。因此,只需開窗眺望遠處天光,則心靈自然清潔,本性自然回歸。說得深入一點,開窗則有開心靈之窗之意,而天光則是天地自然之靈祉。此意跟禪家所謂“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大有異曲同工之妙。花潭先生也許不自覺地內化了釋家禪門關于自性自悟之觀念,可見中國文化于東亞影響甚遠。第二首《偶吟》是動與靜之結合,禪與詩之交蕩。殘月為“明”,古琴為“喧”,西沉為“暗”,歇初為“寂”,一明一暗,一喧一寂,徹底將人生之境界寫于字里行間,這是禪詩之妙,更是詩人身在凡塵、心寄空幽之體會與心得。以此二詩,可言禪門妙旨盡化于花潭之詩。
禪門意境深遠,作為朝鮮士人能得妙旨已然不凡。但花潭造詣不僅于釋道二家,他之學問深深浸染于中國文化之內,其詩又頗得唐詩興象玲瓏之氣象,因此,花潭還受了盛唐著名詩人王維之影響。這便是第三義之“凝然”。何謂“凝然”?氣本散物,而由能聚。何以聚之?情能聚也?;ㄌ墩J為氣是天地萬物之根本,氣有凝有散,文氣亦然。人之不同,則氣質不同,體氣高妙如張華則詩文超然,體氣沉郁似杜甫則詩文悲怨,體氣凝重如商隱則詩文幽逸,體氣瀟灑如蘇軾則詩文曠達。作為同樣醉心山林松竹之間的賢士,王維和花潭氣象頗通。然而,花潭詩中之山水田園凝聚雅、凈、清、麗之氣于一體,凝然明朗又不失樂趣橫生;王維之山水田園詩則聚禪、悟、空、通之味為一處,潔麗清樂亦捎帶隱逸杳渺。之所以這么說,當然得于花潭詩之特質?;ㄌ杜c王維性通,因此寫詩之體裁多有相似之處,一處典型則是二人都寫了山居之詩。試將二者之詩比較,則花潭閑適詩之藝術一覽無余。
山居(花潭)
云巖我卜居,端為性慵疏。
林坐朋幽鳥,溪行伴戲魚。
閑揮花塢帚,時荷藥畦鋤。
自外渾無事,茶余閱古書。
山居秋暝(王維)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王維和花潭都攜有禪門之氣,二詩都明顯帶有禪門的風味。山居之中的草木花鳥皆寫入筆下,生機盎然,讀二詩都覺山草生香,鳥動魚游,自在非凡。
花潭非為畫家,因此詩中之動詞沒有王維之多之巧,王維之“照”、“流”、“歸”、“下”、“歇”、“留”無一不可稱為動畫之美。正因王維之動中帶靜,且不用雕刻之語,因此,花潭詩中之“坐朋”、“伴戲”、“渾無事”、“閱古書”之語絕不會出現于王維之詩中。這是花潭與釋家保持距離的又一例證。正因花潭自始至終保持著儒家的風范,因此他的凝然之氣,有著雅凈之味,不像王維深深浸潤在佛性之中,禪風比花潭要深得許多。同樣寫山居,同樣是五言律詩,經由以上之分析再讀二者之作,意境顯然有別?;ㄌ兜脑?,帶有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之味,如華茂之春松;而王維之詩則有“清奇”之色,如榮耀之秋菊。因為花潭排斥佛家之空寂,因此相對王維而言,詩中帶了儒家的端雅,而王維早已有“詩佛”之稱,故詩中總帶有蓮花之佛性。花潭不忘儒家之端雅,既能攜道之逍遙、釋之清寂,又多涵詩佛之澄凈之靈,正如孟子所謂“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一般,能將此三者凝結融合,是不在三家苑囿之內,而超拔三者之上者矣。
2.《花潭集》詩之晉風唐貌,情景相融一以贈答詩為例
《花潭集》中贈答詩所占的比例是最大的?;ㄌ吨T人弟子多收集其贈答之詩,皆因其贈答之詩亦有過人之處。要而言之,《花潭集》之贈答詩主要有兩個方面的藝術特色:一是晉風唐貌。中國詩歌發(fā)展至魏晉之時,其實已經算比較成熟了。在經歷漢朝詩風之古樸與賦體之豪華之后,魏晉之人總結前代詩歌之教訓,又凝聚北方詩之雄強剛健之氣與南方詩之清婉秀美之音,從而漸漸創(chuàng)造出清麗自然的山水詩,這當中自然以謝氏為最高。晉代之人尤喜郊游,跋山涉水體自然之美,臨摹范式又多從自然之姿中取得,因此,色彩的鮮麗以及情感的直接自然成為寫詩的第一層次之追求。詩運發(fā)展至隋唐,氣象的宏大和格局的開啟,再加上魏晉詩風做出的充足的準備,因此初唐伊始,盛唐氣象便初露端倪。能將情感著色,又能加之意境深遠,這便是第二個層次了。晉人唐人皆好贈答,前文已經陳述,此不贅述,關鍵是,贈答詩要做給親朋好友品讀,自然要頗費一番工夫,因此,贈答詩也是表現自己詩歌水平的重要載體。即使在朝鮮,也不例外?;ㄌ断壬洿鹪姸紝懙檬钟眯模芙梃b晉^的風神而又取得唐人之音貌,全篇之中多有奇絕之句,讀之使人賞心悅目,亦屬難得。言花潭之晉風唐貌太過抽象,以下試舉《奉贈留守李相國》以及《以桃獻留守樸相國》二首為例加以分析說明。
奉贈留守李相國
塵事何時盡?講歡須及辰。
有錢能買酒,無計可留春。
花樹紅初綻,柳絲綠半勻。
東君呈景物,應笑不游人。
以桃獻留守樸相國
碧桃植在水云鄉(xiāng),味帶清泠風露香。
堪擬武陵源上實,獻吾召父得先嘗。
第一首中,“無計留春住”乃有宋之如晦《卜算子》早已用之。晉風好酒,魯迅早已明言。詩人愁心感嘆歲月流逝,歡愉漸少,即使有錢買酒,卻無力留春,以此大憾標明“講歡須及辰”。前四句之灑脫,多有嵇康之貌,晉人之風盡得矣。頸聯乃詩中秀句,“綠半勻”三字尤其巧妙,頗得唐之風韻。若通讀花潭之詩作,則會明顯發(fā)現,他在詩中經常提及“紅花”、“綠柳”這些文人最愛的意象。愛花之人則惜春,無論詞帝李煜之“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還是歐陽文忠公之“亂紅飛過秋千去”,皆因時光之逝而感嘆不已。其實,晉人和唐人是最感嘆時光之流逝的,他們感慨生命的短暫,未能建功或者行樂,因此中國人愛寫夕陽尤勝朝陽之原因正在于此,而寫夕陽之最佳者“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句乃處于晚唐皆有因緣。第二首之七絕,言雖短意蘊卻長,乃頌揚樸相國之為官政績。此詩用典,并非明言?!氨烫抑苍谒凄l(xiāng),味帶清泠風露香。”已然頗有唐人之音韻,清麗爽朗,旁言務去,后二句又直言以桃獻“召父”,尊敬之心躍然紙上?;ㄌ断壬娭卸嘤小疤摇边@個意象,這是值得玩味的,大約是桃花之艷麗,頗受詩人喜愛,恰如淵明之愛菊、敦頤之愛蓮、和靖之愛梅一般無別。要而言之,《花潭集》中之贈答詩的第一個特色便是多含晉風唐貌。endprint
第二,贈答詩本身具有的最基本要求便是有情,無論情之明顯或隱藏,皆因贈答者對接受者之尊敬或仰慕所至?!痘ㄌ都分械馁洿鹪姾苊黠@的一個藝術特色便是情中必然寫景。除卻剛才二詩中的“碧桃”、“紅樹”、“柳絲”,其詩中之景,比比皆是。比如《次申秀才落花韻》中的“落蕊”、“殘紅”,《沈教授攜諸生訪花潭即席次其韻》中的“日出”、“山鵲”、“殘花”、“夕景”,《奉留守李相國飲以詩謝之》中的“中秋月”、“溪菊楓”,《敬德宮次沈教授韻》中的“梨花”、“章柳”,《題洪君醫(yī)人堂》中的“山月”、“野云”等等,都是詩人在洗練情感之時,需由熔鑄的自然美景。詩人將自身的感情寄托在這些美麗的山川風月上,然而轉以贈答朋友,需借助融情的功力和寫景的筆力,這一點上看,花潭先生的確不俗。
3.《花潭集》之奇言秀句,精工對仗一以詠物詩和說理詩為例
魏晉以后,初唐之時,詩多有佳句而無佳篇,這是詩壇的普遍現象,也是詩歌發(fā)展的必然現象。正因詩歌需先煉字煉句,則才有產生上佳全篇的可能。重視煉字煉句也是晉唐以來詩人的傳統(tǒng)。在《花潭集》里,有很多詩篇整體雖算不得佳作上篇,但是其中一二句,卻能十分傳神,嚼之有味。這里各以一首詠物詩和說理詩來說明。
邊山
浪吟飛仗陟層顛,四顧茫茫思渺綿。
萬頃青郊平削地,大洋滄海杳連天。
煙溪云獻尤清越,月榭風巖更麗然。
淡薄茲游心宇泰,蓬萊何必訪神仙。
此詩詠物,言邊山之美。頷聯之氣魄,的確直指蘇黃二家。此乃四庫館臣之言。頸聯之精致亦見詩人功力,這樣對仗精工的詩作,在朝鮮詩史上并非常見。就是將此詩放置盛唐之中,恐也無人可辨。再有:
觀《易》偶得首尾吟以示學易輩諸賢
花研不愛邵吟詩,吟到堯夫極論時。
一未開來無混有,二能交處坎生離。
神于水面天心得,易向柳風梧月知。
秋落春潭景何遠?花嚴不愛邵吟詩。
首尾詩始于邵雍。此詩明顯說理,但是沒有“理過其辭,淡乎寡味”之感,皆因詩人乃融理于情,又將難得之理以精工之對仗表示,因此顯得渾然有趣。神于句,謂以平靜的水面上照見精神而得本性,易向句指能測天地之變化。柳風乃指春風,梧月乃指秋月,意思說看到春天到了,則能測秋之將至。秋落句的意思是天地都是從一元而出。秋落即是秋天之落葉,春潭則指春景,意思是春秋二景雖不一樣,但是并不遙遠。詩人將哲理納入詩中,又用對仗表達,取詞亦美,能得神遺。
四、結語
《花潭集》中之詩歌并未做閑適詩于贈答詩等之區(qū)分,本文只是為了研究的方便與分析的明了才勉強作此劃分。詩雖有體裁之別,體貌之分,但花潭之詩皆出花潭之情之心,此情此心卻不會因詩而分。因此,無論所謂“三然”之分解,還是晉風唐貌之剖析,抑或精工對仗之蠡測,皆應回歸花潭詩心之本,即是說,閑適詩中或許有對仗精工之貌,贈答詩中也多含“三然”之神。詩之藝術特征乃是詩人之詩歌風格,這是需要指出的。中朝詩歌交往自古頻繁,而能于四庫垂千古之名者,僅花潭先生耳。這—方面說明花潭先生與《花潭集》在中朝文化交流中舉足輕重之地位,更說明了需要中朝兩國學者在本文淺顯的敘述后作出更多更好的貢獻,這對于研究中朝詩歌之交流、文化之交流甚至東亞文學之繁榮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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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艷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