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霜
“打工詩歌”的美學爭議
冷 霜
近二十年來,“打工詩歌”已逐漸成為當代詩壇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也已涌現(xiàn)出謝湘南、鄭小瓊等一批極具實力廣受贊譽的優(yōu)秀詩人。2013年,在深圳打工的湖北詩人郭金牛受邀參加第46屆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意味著“打工詩歌”的成績不僅得到主流詩壇的認可,其影響也開始輻射到海外。2014年9月30日,在深圳富士康打工的年輕詩人許立志跳樓自盡,他生前的詩作經(jīng)過媒體尤其是新媒體的傳播,使世人真切地感知到這一龐大群體的生存境遇與內(nèi)心世界,“打工詩歌”由此進入普通公眾的閱讀視野。當代詩歌近年來在媒體中常常被呈現(xiàn)為一個怪誕可笑的形象,“梨花體”“羊羔體”等事件無不折射出普通公眾與當代詩歌之間的心理距離,但許立志的詩卻得到相當積極的反饋,這與他的絕望自盡引發(fā)的同情有關,也與國民對社會正義的普遍關切有關,而與此同時,也可能部分地修正普通公眾對當代詩歌籠統(tǒng)單一、不無扭曲的印象。然而,另一方面,當代詩歌在中國社會、文化中的邊緣處境,使得它進入公眾視野的方式必然是事件性、偶然性的,被消費之后又迅速被遺忘,在這點上,“打工詩歌”也并不會例外。
這里我想討論“打工詩歌”在閱讀接受過程中的另一層面的問題??疾臁按蚬ぴ姼琛钡陌l(fā)展歷程,可以發(fā)現(xiàn),它作為中國當代社會轉型的一份特殊的精神紀錄,其現(xiàn)實意義得到了普遍的肯定,然而對于其美學價值,卻存在著內(nèi)在的爭議,并且這種爭議在中國當代社會、思想狀況中不斷深化,從美學層面逐漸進入到文化政治層面,也由此形成了對“打工詩歌”新的命名。追蹤這一過程,或許有助于我們更具體地認識“打工詩歌”在當代中國文化中的獨特處境與意義。
“打工詩歌”是伴隨著“改革開放”之后數(shù)以億計的農(nóng)民進入城市謀生這一當代現(xiàn)象而出現(xiàn)的。作為“打工文學”的一部分,它在1990年代中國進入市場經(jīng)濟階段后日益活躍,尤其是廣東等南方沿海地區(qū),1990年代中后期開始受到主流詩壇關注。2001年,民間詩報《打工詩人》在廣東省惠州市創(chuàng)刊,“打工詩歌”“打工詩人”等命名由此確立起來。
“打工詩歌”概念的內(nèi)涵,一般認為是由打工者寫作的關于打工生活的生存經(jīng)驗、情緒、感受、思索的詩歌。不過,這一內(nèi)涵在其使用中并不嚴格,在一些較早的“打工詩歌”選本如《中國打工詩歌精選:1985-2005》中,除了打工者的作品以外,也選入了部分并無打工經(jīng)歷的詩人對于打工者以及打工生活的觀察、描摹、想象之作。這種狀況與“打工詩歌”“打工詩人”等概念內(nèi)部的含混性及引起的爭議有關,比如,公司文員等非體力勞動性質(zhì)的工作是否也可歸入“打工”;曾經(jīng)從事而后來離開一線體力勞動崗位的詩人是否仍可被稱為“打工詩人”,等等,總體而言,“打工詩歌”的創(chuàng)作主體主要是由有著所謂“農(nóng)民工”這一社會身份的群體構成的,是可以明確的事實。
“打工詩歌”的勃興與文學界提出“底層寫作”概念大致同時,相對于后者,它被視為是缺乏自我表述能力的一個特定的弱勢群體的真實發(fā)聲,而這一群體既是中國加速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中主要的壓力承受者之一,又是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創(chuàng)造出經(jīng)濟增長奇跡的具體承載者,其充滿見證意味的自我書寫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它很快引起文學期刊、繼而是文學批評界的重視。
2005年第3期《文藝爭鳴》雜志組織刊發(fā)的“在生存中寫作”評論專輯,是批評界對“打工詩歌”一次比較集中的發(fā)言。張清華、柳冬嫵、蔣述卓及編者張未民等多位批評家、學者均撰文闡述了他們對“打工詩歌”的認識,其中一些論述也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而今天看來,這一專輯中的很多文章也比較清晰地呈現(xiàn)出這一時期批評界對“打工詩歌”的接受癥候。
首先,是對“打工詩歌”的文學價值的高度肯定。如張清華在《底層生存寫作與我們時代的寫作倫理》中寫到:“(‘打工詩歌’)給當代詩歌寫作中的萎靡之氣帶來了一絲沖擊……說他們延續(xù)了一個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精神也許并不為過。”張未民的評價與之相近,他將“打工詩歌”的特征概括為“在生存中寫作”,認為它們將“特定的生存性直接地轉化為了特定的精神性”而“充滿了真正的現(xiàn)實精神”[1]。其次,這種肯定不約而同地伴隨著一種批評的話語構造。在張未民那里,“在生存中寫作”與職業(yè)性作家的“在寫作中生存”的狀態(tài)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張清華的文章中,“打工詩歌”或“底層生存中的寫作”與“無聊而充滿自戀的、為‘中產(chǎn)階層趣味’所復制出來的分行文字”形成對照,而在本身為“打工詩人”出身的批評家柳冬嫵的長文《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記——關于“打工詩歌”的白皮書》中,則認為它是對“主流詩人”的“技術主義”路線的“小小的反撥與顛覆”。再次,批評家們又大多表現(xiàn)出對“打工詩歌”在美學價值、成績上的猶疑、回避或保留,如張未民表示,“打工詩歌”的作者們“為了自己的‘現(xiàn)實精神’和‘人的精神’”,犧牲一些“美學技巧”是可以得到“文學的原諒”的。柳冬嫵則提出:“‘打工詩歌’出現(xiàn)的真實意義并不表現(xiàn)在技術的創(chuàng)新上,其重要部分落在詩歌內(nèi)容的表達和情緒的抒發(fā)上”,這樣一種認識方式和態(tài)度在同一時期的批評界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浴?/p>
而這種認識方式和態(tài)度中的二元性使得它對“打工詩歌”的辯護不僅無法消除讀者中可能存在的疑慮,反而把它擴展了。針對這些文章中展開的話語構造,即有批評者指出它們“以二極對立的方式,通過對詩歌‘技術主義傾向’的倫理化貶抑,來伸張‘打工詩歌’、‘底層生存寫作’的價值優(yōu)越性”,是將“詩歌藝術問題道德化”的表現(xiàn)[2]。實際上,在這些文章中,“打工詩歌”與所謂“技術主義”或“中產(chǎn)階層趣味”的寫作之間構造的對立只是表層的對立,更深層的對立建立于“生存”“現(xiàn)實”“經(jīng)驗”與“藝術”“美學”“技巧”之間,正是后一種二元觀念構造,使其既不能鑄就真實的批判性,也很難對“打工詩歌”的美學價值給予有說服力的揭示??梢姷臓幷摼劢褂谠姼璧膫惱韺用?,但內(nèi)在的爭議卻滯留于“打工詩歌”的美學評價上。原因之一在于,在這類批評中,“審美”、“技巧”等概念仍以未被覺察的方式保留著一副空洞的、不加反思的普遍性面貌,另一方面,對“打工詩歌”的美學經(jīng)驗所由生成的文學、歷史、社會的諸種結構性因素也還缺乏深入細致的分析探討,因此,不但無法用精準的批評語言切入、描述這些美學經(jīng)驗,闡明其獨特性,反而很容易落入陳舊的、自相矛盾的觀念窠臼中。
也是在2005年,學者劉東在為柳冬嫵的“打工詩歌”研究專著《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記》做序時,對“打工詩歌”的語言和形式提出另一種見解,將上述問題帶入到一個新的層面:“既然‘打工詩歌’的獨特使命就在于——去為一個獨特的受壓迫群體謀求生存,那么不管它的外在形式是什么,總應當讓自家兄弟們更加會心,對其他階層顯出更多的陌生性,而不是急于文化上被優(yōu)勢階層所同化。只有使‘階層意識’上升到了這一步,打工詩人們對于自身境遇的強烈關照,才不會僅止于社會學層上的身份認同,而有可能升華為一種真正的文化創(chuàng)造?!盵3]換言之,“打工詩歌”應有一種文化和美學上的自覺,發(fā)展出自身獨立的美學形態(tài),這才構成它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和美學價值所在,而不是用知識分子等其他階層的美學觀念、趣味來規(guī)范和“提升”自身。
這樣一種自覺在這一時期的“打工詩人”中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2005年3月,繩子、吳季等創(chuàng)辦“工人詩歌聯(lián)盟”網(wǎng)絡論壇,兩年后,又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辦了民間詩刊《工人詩歌》,在刊物的征稿啟事中提出:“我們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發(fā)展自己的文化,并把這文化作為勞動者自我意識的一部分。勞動者的藝術,雖然從來處于社會和主流文化邊緣,但畢竟有其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今天仍被漠視,甚至被我們自己所漠視?!痹趧?chuàng)刊號的卷首語中編者進一步闡述了這種“勞動者自身的文化”的性質(zhì):“這種文化及其語言必須能夠適應勞動者的地位、處境、精神狀態(tài),并努力地探索前途”,較之此前的“打工詩歌”,顯示出更明確的主體意識和文化立場。這在“工人詩歌”這一新的自我命名上就已體現(xiàn)出來,在寫作者對自我身份的確認中,也包含了一種更自覺的美學追求。
盡管有此文化立場和美學追求的寫作在“打工詩歌”中尚屬少數(shù),其處境可謂“三倍的邊緣”,但它們的出現(xiàn)卻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日本學者尾崎文昭認為,由于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現(xiàn)代文學的“啟蒙性”(自上而下的現(xiàn)代化)特點,大眾或“底層”用它來表述自己從理論上是不可能的,使之變?yōu)榭赡艿囊蛩赜匈囉诂F(xiàn)代文學自身屬性的改變和寫作主體的“越界”。在他看來,“打工文學”也許很難突破既有文學語言的窠臼并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語言,而且,為了得到承認,更容易受到模仿現(xiàn)成文學語言、順服于主流文學意識形態(tài)的誘惑[4]。證之于“打工詩歌”的實際狀況,這一觀察是頗有見地的。然而,“工人詩歌”的出現(xiàn)打破了他略顯悲觀的預言,也為當代文學帶來了新異的因素。
近兩年,批評家李云雷進一步提出了“新工人美學”的概念,認為當代文學的評價體系建立于1980年代初期,以精英化、現(xiàn)代主義、面向海外為主要特征(在詩歌領域以“三個崛起”所倡導的“新的美學原則”為其代表),以這樣一種文學標準或“美學原則”來評價、衡量“新工人”的創(chuàng)作并不恰當,而“應該結合1980年代以來的‘新的美學原則’與1940—70年代的‘人民美學’,結合新工人創(chuàng)作的具體實踐,形成一種新世紀的‘新工人美學’?!闭腔谶@種“新工人美學”的構想,他對“新工人詩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新工人詩歌的‘崛起’,為我們帶來了新的經(jīng)驗,新的情感,新的美學元素”,“其意義不僅僅是將底層經(jīng)驗帶入到當代詩歌,而且也在創(chuàng)造著一種新的中國詩歌”,而“在這一新的崛起面前,我們有必要反思30多年來‘精英化、西方化、現(xiàn)代主義’的美學原則,在新的經(jīng)驗與新的美學元素的基礎上,探索更加適合當代中國人經(jīng)驗與情感的詩歌評價標準,也探索一條更加民族化與大眾化的中國詩歌發(fā)展道路”[5]。
顯然,這些構想和評價融匯了左翼文學的話語資源,而意在將“打工詩歌”納入到“新左翼文學”的范疇之中。置之于當代詩歌場域,由于涉及對新時期以來當代詩歌道路與成績的總體評價,這種評價無疑具有更其強烈的爭議性,然而,對于這一潛在的爭議的評判,卻可能已無法在文學內(nèi)部完成,而必然需要連帶更大的問題域來展開,正如“新工人”這一命名,也關聯(lián)著一些社會學學者對這一群體的研究和思考[6]?!按蚬ぴ姼琛钡幕钴S,恰與“新左派”與“新自由主義”之爭發(fā)生于同一時期,批評界對它的評價包括美學評價的變動和爭議,也與這場范圍更大、延續(xù)至今的爭論存在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如何看待“打工詩歌”,與如何看待“打工仔”/“農(nóng)民工”/“進城務工人員”/“(新)工人”這些不同稱呼之下的同一群體,以及如何認識當代中國社會的進程與前景是分不開的。尾崎文昭的文章更以精敏的現(xiàn)實感,向我們提示出“打工文學”作為不同的現(xiàn)實力量、文化權力、書寫主體所爭奪和占據(jù)的“空間”的事實。
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對于“打工詩歌”—“(新)工人詩歌”的美學評價,對其間隱現(xiàn)的歧異與爭議的理解,以及對“打工詩歌”—“(新)工人詩歌”美學經(jīng)驗的有效闡釋,都不僅關乎當代詩歌,也關乎我們對當代中國文化及其創(chuàng)造力的想象和辨識。而這,也向我們提出了挑戰(zhàn)。
注釋:
[1] 張未民.關于“在生存中寫作”——編讀札記[J].文藝爭鳴.2005(3). 其主要內(nèi)容以《生存性轉化為精神性——關于打工詩歌的思考》轉載于《文藝報》2005年6月2日。
[2] 錢文亮.倫理與詩歌倫理[J].新詩評論.2005(2);道德歸罪與階級符咒——反思近年來的詩歌批評[A].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7(6).
[3] 劉東.賤民的歌唱[J].讀書.2005(12).
[4] 尾崎文昭.底層寫作—打工文學—新左翼文學[J].アジア(亞洲)游學.月刊94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越境特輯.日本勉誠出版.2006.12.中譯文見:http://www.eduww. com/thinker/portal.php?mod=view&aid=12498
[5] 見其《“新工人美學”的萌芽與可能性》、《新工人詩歌的“崛起”》等文。
[6] 學者呂途對這一概念的使用使其開始為較多人所知,見氏著.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M].法律出版社.2013.
冷 霜: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