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形求義論
——以郭沫若訓詁實踐為中心*

汪啟明 郭 玲

（西南交通大學中文系，四川成都 610031）

——以郭沫若訓詁實踐為中心

汪啟明 郭 玲

（西南交通大學中文系，四川成都 610031）

漢字是世界上延續(xù)時間最長且至今仍在使用的文字。印歐語系文字最大的特點是表音，漢字最突出的特點則在于他的表意性。郭沫若在他的語言文字學研究中，通過漢字形體、構件及構件之間的聯(lián)系探求所記錄的詞的本義；從形體分析初文、孳乳字本義；通過分析漢字造字理據(jù)分析字義；追溯文字形體的發(fā)展，校正文獻文本；對漢字的用字現(xiàn)象與意義的關系也進行了深入研究。

郭沫若;因形求義;形體構造;造字理據(jù)

一、漢字的表意性

在世界文明演進史的長河中，唯有中國漢字綿延不絕，這主要取決于兩大因素。

1.歷代學者薪火相傳、綿延不絕的搜集、整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漢字符號及其各個內部要素也會發(fā)生變化。有些漢字不再用了，有些漢字的某一意義不再用了；有些漢字增加了意義，有些漢字的意義發(fā)生情形各異的變遷；有時字形、字體甚至字音也異于前代。這些情況成為后人閱讀前人文獻的障礙，這就需要借助前人的漢字整理成果。周時有《史籀篇》，秦時有《蒼頡篇》、《爰歷篇》、《博學篇》。漢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將篇》，新帝王莽當政時期揚雄作《訓纂篇》，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時將作大匠李長作《元尚篇》，東漢和帝時賈魴撰《滂喜篇》。后代則以李斯《倉頡篇》為上，揚雄《訓纂篇》為中，《滂喜篇》為下，此所謂“三倉”，他們都是前人為便于識字而整理的成果。再往后，有許慎《說文解字》、顧野王《玉篇》、陸法言《切韻》、陳彭年《廣韻》、梅膺祚《字匯》、張自烈《正字通》，一直到清代的《康熙字典》，等等。他們在定形、定音、定義、定序方面有著莫大的作用。這些收集文字的工具書，形、音、義代代相襲，表明了在漢語文獻語言中，詞匯意義的發(fā)展須以以核心意義為基礎，而其核心意義則具有較強的穩(wěn)固性。

2.漢字符號的表意性。漢字記錄漢語，從本質上是表意的。漢字的表意性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漢字形體概念意義的層級性。即每個漢字都有意義，每個漢字的構件有他的意義，每個構件的筆畫同樣有其意義；二是漢字的構件組成漢字規(guī)律的遞歸性，漢字筆畫組成構件，構件組成漢字整體，基本的結構是左右、上下、內外（含半包圍）、左中右、上中下、品字形六種關系；從筆畫關系上看，有相離、相接、相交三種關系，其組合規(guī)律可以重復使用。至于形占一角、聲占一角這樣的結構，不具有典型性，但也可以重復使用。這些組合規(guī)律構成了漢字構件之間的關系意義。

漢字是表意文字體系。雖然對此有人有不同的意見，但漢字系統(tǒng)以表意性為其基本的和主要的特點，卻是沒有疑義的。形符不必說，即便是漢字聲符系統(tǒng)“，右文說”理論也發(fā)現(xiàn)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具有表意性。從準確率上看，形符表義較之聲符表音高得多。由造字法而論，漢字的結構方式主要是象形、指事、會意、形聲，抓住這個特點，因形求義，既可以解釋秦漢以往的小篆，也可以作為考釋古文字的拐杖。在古文字考釋中，這種方法又叫“偏旁分析法”。即將合體字分解為構件，然后再研究每個構件的意義。如果構件本身是合體字，就需要再行分解。一直到每個構件都是獨體字為止。當然還可以再細化到獨體字的每個筆畫及其相互關系。

漢字形體分析的目的是為了準確釋讀文獻內容。通過分析漢字的形體結構來解釋字義，這實際上是通過詞的書面形式探究詞的內容，從而探索這個字所表示的詞的意義。亦即人們通常所說的“以形索義”。在以單音詞為主要造句單位的古代，字義和詞義具有同一性。清人段玉裁論證小學形音義三者互求，提出了兩個相反的序列，前人造字“義—音—形”，而后人研究文字則需要“形—音—義”。漢字是一個形音義的系統(tǒng)，三者密不可分。但是這個系統(tǒng)不是處于同一個平面，而是處于不同的層級。其表層是音和形，底層或者內核是意義。音義結合是語言中的詞，而形則是聯(lián)結音和義的橋梁。漢字形體是我們考察字義的唯一基礎，考釋文字意義從文字的形體出發(fā)，就抓住了漢字的本質特點。

從漢字的形體出發(fā)來解釋漢字意義源于遠古，訓詁學又稱為“形訓”。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左傳?宣公十二年》：“夫文，止戈為武?！庇帧墩压辍贰坝谖模笙x為蠱?！薄墩f文》二上八部“：公，平分也。從八從厶，八猶背也，韓非曰‘背厶為公’?！钡鹊取Ｓ捎诖呵飸?zhàn)國時期各國文字錯亂，秦始皇還進行了統(tǒng)一漢字的工作。許慎總結道“：蓋文字者，經(jīng)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边@深刻地反映漢字在文化傳承和鞏固統(tǒng)治這兩方面的重要作用。但是漢代卻出現(xiàn)《說文·序》所說“俗儒鄙夫”“未嘗覩字例之條”，宣稱““秦之隸書為倉頡時書，云父子相傳，何得改易”，于是許書專以形釋義，以此反對“人用己私，是非無正，巧說邪辭，使天下學者疑”的做法。許慎的基本做法就是從形體出發(fā)解釋字義。

郭沫若是一代語言文字學大家，尤其在海外期間，對古文字的研究達到基于他的研究條件當時能夠達到的最高境界。他從字形出發(fā)研究漢字的意義，既繼承了前人文字學分析方法，又有他自己的創(chuàng)新。他將漢字研究與中國古代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研究相結合，相互求取，這是最突出的創(chuàng)新之處。但其立足點還是“因形求義”。

二、初文與本義

“初文”是文字學概念，指一個漢字的最早寫法。這個概念是最初是章炳麟《文始·敘例》提出來的“：于是刺取《說文》獨體，命以初文；其諸渻變及合體象形指事，與聲具而形殘，若同體復重者，謂之準初文。”通過初文，分析一筆一畫的造字理據(jù)，從而可以探究漢字的本義。

郭沫若從“為”字的初文字形來證明當時的人民能夠馴服大象，不僅考證了文字的意義，還據(jù)此說明了周代的牧畜業(yè)非常的發(fā)達這個華夏民族發(fā)展歷史上的重要現(xiàn)象。

三、孳乳字與本義

“孳乳”的本義是派生、演變，孳乳字又叫后起字，指在初文、準初文基礎上派生出來的字。通過初文可以考求字義，通過孳乳字也可以推求字義。初文和孳乳字，構成音近義通的同源字族。分析漢字孳乳字的構件，可以推知整字的意義。

1.“賏”字?！墩f文·貝部》“：頸飾也，從二貝?！倍巫ⅲ骸榜壺悶轱椧??！庇帧墩f文·女部》“嬰”字注云“，從女賏。賏，貝連也，頸飾。”從《說文》可知，“賏”是裝飾品。但為什么是裝飾品，需要更多證據(jù)。在《周代彝銘中的社會史觀》一文中，郭沫若從“賏”的構件出發(fā)進行研究。他指出“，貝”在周初本來是一種原始的貨幣，所用的是海貝，學名為貨貝，殷周民族的疆域離海尚遠，可知貝的使用是起源于濱海民族?！柏悺逼鸪醪皇怯脼樨泿?，而是用作裝飾品“，貝”字于卜辭屢見，如：

“戊申卜×貞大有其囚貝”。（《前》五，一0，四）

“貞土方×貝”。（《前》五，一0，四）

郭沫若結合古文字來考察：

2.上古時期，戰(zhàn)爭中抓住俘虜，除了殺戮，有時還用為祭祀的犧牲。郭沫若舉出兩個例子：

（《前》八，一二，六）

郭沫若分析道：

四、造字理據(jù)與本義

漢字是自源型文字，他和他的構件與客觀外界事物存在各種聯(lián)系。這些聯(lián)系，有具體的事物，也有抽象的事理。所謂造字理據(jù)，指的是古人創(chuàng)制漢字時，為什么用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符號和結構組織來表示一個字的意義。古人造字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都以客觀事物作為造字的基礎。但由于后來漢字的形體發(fā)生隸變，整字、一級構件、二級構件都走上了符號化道路，求取漢字的造字理據(jù)就變得十分困難。但如果能推尋古人造字理據(jù)，可以更好地理解漢字的本義。郭沫若在他的語言文字學研究中，不僅從字形推求字義，還能夠考察、運用漢字的造字理據(jù)來正確理論漢字的意義。

1.“貝”和“物”的造字理據(jù)。古代的原始貨幣是用介類的，我國貨幣的歷史是由真貝而珧貝而骨貝而銅貝(所謂蟻鼻錢)，而成為以后的鉛刀鐵錢等，所以凡是關于財貨的字匯都從“貝”，這是古代的孑遺。但貝的多量產(chǎn)生在甚么地方呢?不消說是在濱海的地方。因所用之貝乃海貝，學名為“貨貝”，我們可以想見，貨幣的發(fā)明是由于漁獵民族。漁獵民族所富有的是魚類和野物，但所缺少的是甚么呢?當然是牧畜民族的牛、牛奶、牛皮、牛身上所有的一切有用物品。于是乎牛便成為一切物的代表，所以“物”字是從“?！?。單是從文字學上看來，我們也可以斷定交易是起于漁獵向牧畜推移的時代了。物字從牛因其少，貝字象形因其濱海，郭沫若造字理據(jù)而推想當時的時代變遷，將文字學研究的功用發(fā)揮到極致。

“口辰貞：其求之于祖丁母妣己?！保ā兑筇摃鹾缶帯飞隙摿?/p>

3.“彝”的造字理據(jù)。從文字形體不僅可以考釋字義，還可以從中了解古代的習俗。古之大事，祭祀、戰(zhàn)爭二端。從甲骨文看，祭祀所用的犧牲，有牛羊豕犬馬等，有沒有雞呢？郭沫若通過文字的形體進行了研究，認為“用雞的痕跡在‘彝’字中可以看出‘，彝’字在古金文及卜辭均作二手奉雞的形式。雞在六畜中應是最先為人所畜用之物，故祭器通用的‘彝’字竟為雞所專用，也就是最初用的犧牲是雞的表現(xiàn)?！庇秒u作犧牲，反映了生產(chǎn)的發(fā)展狀況與習俗，這是一種文化理據(jù)。

4.“坐”和“牧”的造字理據(jù)。郭氏謂：“當時牧畜已有用奴隸擔任的痕跡?！彼e出《藏龜之余》第二頁《(戩》三三，一五同)中“戊戌卜大占奴”和“癸巳卜令牧坐”兩辭，指出：

“坐”字原文像二人相向而坐，張口而言，應即坐訟、坐獄之坐。二事相隔僅六日，且同在一片，一條言“牧”，一條言“奴”，二者應系同樣的性質。牧在春秋成為最下等的奴隸，所謂“天有十日，人有十等?！醭脊?，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輿，輿臣隸，隸巨僚，僚臣仆，仆臣臺。馬有圉，牛有牧?！保ā蹲髠鳌氛哑吣辏o宇語。)在殷代雖不必如此過甚，但用奴民牧畜是有存在的可能性的。“坐”字本義是二人相向而言，造了字與訟事有關；郭沫若從辭例看出“牧”為“奴”義，這也是分析造字的文化理據(jù)。

由于造字時代非常長，古人造字并不是一時、一人所造，則造字理據(jù)也不遵循一定的規(guī)范。郭沫若指出：

我們第一要知道現(xiàn)在的經(jīng)文決不是古代的原文，這在中國文字中是經(jīng)過幾次翻譯的。后人用自己慣用的文字去翻譯古文，也就如我們用本國的文字去翻譯外國文一樣，多少是不能完全一致。譬如匕字原始人多用石器或者貝殼，后人多用土器，此處便不知是那一種。又譬如鼎也可以土，可以金，照“鼎玉鉉”《(鼎》上九)一句來說，那或許是土器，假如是金，以玉為耳環(huán)一定是不能支持的。簋蕝于古彝中均為金器，而后人文字從竹。

從文字的初文形體探求古人的造字理據(jù)，并與初民的文化觀念結合，并由此而求取漢字的本義，是郭沫若研究漢字字義產(chǎn)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手段。

五、用字與字義

漢字在前人搜集整理成果中屬于靜態(tài)，而在古代文獻的實際運用中則處于動態(tài)。郭沫若對此也有涉及，例如他往往指出文獻中的同源字、古今字和異體字。

1.《王令明公尊》：

避諱是一種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也是一種特殊的用字現(xiàn)象。郭沫若有時通過文字字形來校正誤字，以求正確地理解文獻意義。例如《漢書·藝文志》儒家有“《漆雕子》十三篇”，班固注“孔子弟子漆雕啟后”，郭沫若指出“啟即是開，因避漢景帝諱而改。后乃衍文。蓋啟字原作啟，與后字形近。抄書者于字旁注以啟字，及啟刊入正文，而啟則誤認為后，更轉為后也?！?/p>

六、字形演變與文獻校勘

漢字字體有不同的發(fā)展階段，經(jīng)歷了甲、金、篆、隸、楷、草、行等；古代典籍又以手抄為主，在這樣的背景下，文獻文字往往會因手民之誤或抄手的個人風格出現(xiàn)文獻文字的錯、訛、脫、倒等。郭沫若常常用漢字字體的變化來還原文獻用字的本來面目。如：

3.《管子·侈靡篇》：“市塵之所及二依其本。”郭沫若亦認為“及”應該是“得”之誤，二字草書形近。言移商入國使市塵所入有所增益，至二倍其本來之所入也。

4.《管子·君臣上篇》：“能象其道于國家。”尹知章注“:象，法也，稠能本道而立法?！惫舨煌庖系挠^點，認為尹《注》頗迂回，“象”應該是“為”字之誤，古文“為”字從爪象，所以訛為“象”。

5.《管子·霸形篇》：“寡人不愛封侯之君焉?！必i飼彥博和戴望認為“君”當為“賞”的誤字，安井衡和于省吾認為不誤。郭沫若認為豬飼與戴望所說是正確的。原文當作“尚”，假借為“賞”?！靶卟唤狻小至x，故以形近之‘君’字易之耳?！c‘尚’，古文形近?！?/p>

這兩個例子，“象”與“為”，“君”與“尚”，都是古文字形體相近而誤。無論其原因是有心之誤還是無心之誤，都可以通過古文字形比較和形體的識讀，找出正確的本字，然后方能求得正確的意義。

七、結語

漢字是記錄漢語的，如何從漢字形體出發(fā)來研究漢語詞匯的意義，是從古到今的學人都十分重視的重要問題。郭沫若作為一代語言文字學大家，根據(jù)漢字的構形、漢字的用字、漢字的發(fā)展規(guī)律來研究漢語文獻語言的意義，其目的還是為了正確地理解古代文獻。尤其是在他考釋古文字的過程中，大量使用“因形求義”的方法，結合對古代歷史的研究，形義結合，較好地解決了文獻意義理解。為我們今天的漢語言文字學研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參考。

（責任編輯：王錦厚）

注釋：

①段玉裁說“：古人之制字，有義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學者之考字，因形以得音，因音以得其義?！保ā稄V雅疏證·序》），中華書局，1983年，1頁。

②江淑惠《郭沫若之金石文字學研究》，華正書局，1992年5月，63-67頁有不同的看法，并對各家不同觀點有詳說，可參看。本文不對其做詳細的討論。

[1]周璐.郭沫若海外十年語言文字學研究述略[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10（1）.

[2]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釋祖妣[A].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一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1982.

[3]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A].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4]郭沫若.十批判書[A].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5]郭沫若.管子集校[A].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八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H028

：A

：1003-7225（2015）03-0062-06

*本文是四川省重點社科研究基地郭沫若研究中心2006年重點項目“郭沫若語言文字學方法論稿”（編號：GY2006Z04）的部分成果。

2015-07-22

汪啟明，男，教授，編審，博士生導師，現(xiàn)就職于西南交通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字學、古籍整理與出版、編輯出版學；郭玲，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