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醫(yī)學禁忌：終于對心臟動刀子了

動物，包括人在內(nèi)，軀體是其生命的載體，是無比寶貴的;而人體中最寶貴的，常常都被認為是人的心臟。心臟常被稱為“神圣的器官”，是有充分理由的。只要想一想人的那些最深切的感情：心痛（heartache）、心碎（heartbroken）、衷心（heartfelt）、黑心（heartless）、傷心（heartrending）、痛心（heartsick）、暖人心（heartwarming）等等，中文和外文都是如此一致地跟“心”相連，就不難想象，心的地位是多么重要了。

心臟的禁忌

古人出于對超自然力量的敬畏，或者基于迷信觀念，對某些認為神圣的，或者不潔的、危險的事物，持有一種消極防止或回避禁止的態(tài)度。這就是所謂“禁忌”。隨著文明的進展，許多禁忌已被破除，但是有一些，仍被滯留了下來。居住在埃塞俄比亞北部和毗鄰蘇丹部分地區(qū)的提格雷人有很多禁忌，其中之一是他們認為，別說是人的，就連動物的心臟也不能看，更不能吃，否則人會生疣子，或者牙齒脫落，或者盲目，或者跛足。

近現(xiàn)代的人雖然不至于認為看或吃了動物的心臟，就會造成肢體損傷，但是禁忌的產(chǎn)生，最初總是有一定的事實基礎，往往是起于某種教訓，甚至可能是慘痛的教訓。生理學家發(fā)現(xiàn)，無論是有什么異物碰到心臟，即使是最微小的一點兒，比如醫(yī)生觸診時碰到心臟的內(nèi)壁，都可能使人出現(xiàn)休克反應，造成心臟停止跳動，最終致人死亡。因而，多少年來，心臟一直都是醫(yī)學家的一大禁忌，醫(yī)學拉丁文noli"tangere（不可碰觸），指的即是“不可碰觸心臟”。這曾經(jīng)是每個在校學習的醫(yī)科大學生都被教導的基本知識。于是，連一些最有名望的外科醫(yī)生都回避這個問題。維也納的比爾羅特（1829年-1894年）是當時最有影響的外科醫(yī)生之一，曾任蘇黎世大學教授和蘇黎世外科醫(yī)院主任，編寫過被看做經(jīng)典的教材《普外科病理學和治療學》。在臨床實踐上，比爾羅特直接負責過一些里程碑式的手術(shù)，包括第一例食管切除術(shù)、第一例咽喉切除術(shù)，在1881年他還對一名胃癌病人進行了腫瘤切除手術(shù)，獲得成功。但是這位權(quán)威卻如此聲言：“一個外科醫(yī)生，如要試著給心臟縫合傷口，他定會失卻他同仁們的尊重?！?/p>

比爾羅特的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因為在當時這種縫合手術(shù)幾乎絕對不可能成功，除了放棄，沒有其他選擇。

著名的英國內(nèi)科醫(yī)生斯蒂芬·佩吉特（1855年-1926年）這樣寫道：“心外科或許是大自然為一切外科設置的極限，不會有新的方法和新的發(fā)明可以克服關(guān)注心臟創(chuàng)傷這個天生的難度?！?/p>

勇敢者的探索與嘗試

到了20世紀，外科的水平已經(jīng)提高到能夠打開胸腔，但是還不能到達心臟。1903年，德國的一位著名外科醫(yī)生，費爾南德·紹爾布魯赫（1875年-1951年）無意間做了一次可以寫入歷史的手術(shù)。有一個心肌衰弱的女病人，紹爾布魯赫認為她的病因是由于她的心包（包在心臟外面的那層薄膜）包得過緊造成的。于是他決定要設法松弛這薄膜。紹爾布魯赫在一座階梯式示教室當著很多觀察醫(yī)生的面做了這樣一個手術(shù)。當紹爾布魯赫打開這位病人的胸腔時，他看到她心臟的薄膜上有一個他認為是囊腫的病變?？墒撬坏断氯デ懈钏鼤r，突然，血液噴涌而出。紹爾布魯赫立刻意識到，這實際上并不是囊腫，而是一個動脈瘤。紹爾布魯赫果斷地做了切除手術(shù)，并小心謹慎地迅速修補和縫合好心臟，使病人最后獲得康復。

醫(yī)學史家相信，在紹爾布魯赫之后，一定還有一些醫(yī)生做過類似的手術(shù)，但是大概全都失敗了。此類失敗可能只是在同行中傳聞，而沒有在正規(guī)的醫(yī)學刊物上報道。于是，比爾羅特和佩吉特的警告仍然是外科醫(yī)生所堅守的準則，直到20多年之后，由一位25歲的福爾斯曼醫(yī)生打破這個外科禁區(qū)。

維爾納·福爾斯曼（1904年-1979年）出生于柏林。他的父親是一位大律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為國捐軀。福爾斯曼最初就學于當?shù)氐囊凰呒壩目浦袑W。1922年，他進入柏林大學學醫(yī)。獲得醫(yī)學博士學位后，福爾斯曼進入柏林大學的診所，跟隨內(nèi)科學專家格奧爾格·克萊姆珀雷教授接受臨床訓練，同時又在魯?shù)婪颉し瓶私淌陂T下從事解剖學研究。1929年，福爾斯曼來到位于柏林東北約60千米埃伯斯瓦爾德的一個叫奧古斯特·維多利亞醫(yī)院的小型“紅十字醫(yī)院”當一名實習醫(yī)生。

在維多利亞醫(yī)院實習期間，一本生理學教科書上的一幅雕版印刷圖給福爾斯曼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幅圖描繪兩位研究者站在一匹馬身邊，手上的一根細導管插入馬的頸靜脈，并深入到它的心臟。

圖中所繪的是1861年的事，圖中所指的這兩位醫(yī)生是法國里昂的獸醫(yī)學教授奧古斯特·肖弗和巴黎的埃蒂內(nèi)·馬勒。他們將一根細導管插入一匹意識清醒、站立著的馬的頸動脈，并由此導入馬的心臟。一個連接的氣球顯示出馬的一個心室的壓力變化，從而記錄下了馬的心室壓力數(shù)據(jù)。在此過程中，馬的心臟沒有受到損傷。馬勒據(jù)此有把握地寫道：“用這個方法可以保證無害地對馬進行檢測，它像平時一樣行走、進食，幾乎不受干擾。”

這讓福爾斯曼感到十分著迷，覺得此事具有很大的潛在價值——或許可以將導管插入到人的心臟。如果做到這樣，這種手術(shù)就可以作為一項緊急措施，在搶救垂死的病人時，可以直接向他的心臟注射藥物，并進一步查明其心臟和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病狀。而在一般情況下，也可以通過這種方法來透視心臟和測量血壓。只是他不明白，這樣一個可以避免開胸引發(fā)風險的簡單的方法，怎么竟一直就沒有人去嘗試呢。福爾斯曼相信，在馬身上做過的這一方法同樣可以在人身上做。只不過，做這樣的一個手術(shù)，病人可能會不同意，因為在頸項切開一個創(chuàng)口，會影響人體的美觀。福爾斯曼進一步思考到，如果不在頸項，而在上臂和前臂的相接處，就是在胳膊肘，也可以開這樣一個創(chuàng)口，同樣也可以將導管通向心臟。

由此，福爾斯曼下定決心。在幾個星期之后，他去找了他父母的朋友、醫(yī)院的主管醫(yī)師里夏爾·施奈德，請施奈德允許他在自己身上做一次實驗，將一根導管，通過臂膊，伸至他的心臟。他向施奈德展示了生理學教科書上的那幅圖，并詳細解釋了這一實驗的可行性，特別強調(diào)說，這實驗危險性很小。

施奈德贊同福爾斯曼的設想，但是建議他先在動物身上做。福爾斯曼說，動物身上的實驗，已經(jīng)有法國的生理學家做過了，而且證明技術(shù)上是安全的。未知的是，當導管伸入到人的心臟敏感部位的時候，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所以他認為必須要進行人體實驗。他說：“我堅信（法國人的）那次實驗，許多問題都還不清楚，因此這實驗必須在我自己身上，而不是在別人身上做?！?/p>

施奈德最后還是斷然拒絕了福爾斯曼的請求。福爾斯曼后來退一步，建議在一個垂死的病人身上做這個實驗。施奈德仍然拒絕。他禁止福爾斯曼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做這實驗，包括他自己。作為福爾斯曼父母的朋友，施奈德是擔心，福爾斯曼的寡居的母親會接受不了她唯一的兒子在實驗中出現(xiàn)意外，同時施奈德也擔心這個實驗涉及到自己的聲譽，任何的意外都會造成丑聞。

盡管如此，福爾斯曼還是堅定地要做這個實驗，毫不動搖。當然，他只能背著別人暗暗地去做。

一次破除禁忌的偉大實驗

在做好一切技術(shù)準備后的一天，福爾斯曼同一位40幾歲、熱切關(guān)心醫(yī)學事業(yè)的護士蓋爾達·迪特岑在手術(shù)室里進行了一番對話?！拔议_始像一只愛吃甜食的貓徘徊在奶酪罐周圍那樣，圍著蓋爾達轉(zhuǎn)”，福爾斯曼回憶當時的情況時說。他給她醫(yī)學書看，對她講述有關(guān)的記述，又向她展示那幅將導管插進馬的心臟的圖，并詳細解釋這技術(shù)如何在人體進行等等。當他告訴蓋爾達說這樣的實驗是被禁止的時，使福爾斯曼感到意外驚喜的是，蓋爾達竟然沒有退縮，而是聲稱：她信服他的設想，認為他們可以一起做這人體實驗，她甚至表示說她本人就愿意做這一實驗的“豚鼠”，也就是說她愿意接受在她身上做這項實驗。

幾天后，當別的同事們都在午睡時，福爾斯曼把蓋爾達帶進手術(shù)室，請她打開柜子，取出一件件無菌手術(shù)器械。蓋爾達覺得自己將成為被導管插入心臟進行手術(shù)的第一個人，很可能會被記入醫(yī)學歷史中。她非常激動，心中做好準備為福爾斯曼做任何事，并樂意聽從他的指令爬上手術(shù)臺。

福爾斯曼把蓋爾達的手腳都綁到手術(shù)臺上，然后離開她的視線，去檢查手術(shù)盤上她已經(jīng)消毒好的手術(shù)刀、那根細細的橡膠導尿管以及縫合線。

蓋爾達安靜地躺在那里，等著福爾斯曼過來進行手術(shù)。但是福爾斯曼沒有過去，他在察看那根泌尿科醫(yī)生用的腎臟導管：“唔，65厘米，插入心臟，夠長了?！彪S后，他滿懷自信地往他自己的，而不是蓋爾達的左肘褶皺處噴了一點兒碘，往臂上注射可讓皮膚失去知覺的奴佛卡因，然后回到手術(shù)臺前等待。等到局部麻醉生效后，福爾斯曼迅速在自己的臂上做了一個切口，讓靜脈露出來，隨后大膽地將這根橡膠導尿管插入進去。當導管到達肩部的時候，他一度停了下來，因為需要X光機作他手術(shù)導管所到達心臟準確位置的胸片熒光透視記錄，而X光機則在醫(yī)院的地下室，他需要蓋爾達的幫助。

聽到福爾斯曼呼喚，蓋爾達以為就要為她做實驗了，便問：什么時候開始？福爾斯曼過來為她解開綁帶，一邊回答說：“已經(jīng)做過了。”這時，蓋爾達才明白，她是被騙了。

“她十分氣憤”，福爾斯曼后來回憶說，“我讓她去休息，請她拿一塊手帕包扎我的手臂，并把X光技師叫來。后來我們一起步下樓梯去地下室的X光科?！痹谀抢?，借助于蓋爾達手持的一面鏡子，兩人一言不發(fā)、全神貫注地實時觀察X熒光屏上導管的動向和身體器官的運動。福爾斯曼把這些都一一記錄下來，沒有注意到值班的X光技師已經(jīng)溜走了。

起初，福爾斯曼切開皮膚時，只覺得有些暖意，而并不感到疼痛。此刻，他將導尿管小心翼翼地向心臟移動時，也只是覺得一點暖意，而不感到痛。

突然，X光技師彼得·羅梅茨博士的到來打破了室內(nèi)的寂靜。羅梅茨是福爾斯曼的朋友和同事，他剛從小睡中醒來。此前，在福爾斯曼第一次向他吐露想做這一實驗的時候，他曾表示支持。但當他真的看到福爾斯曼在做這實驗時，他大聲吼叫起來：“你真是瘋了！”羅梅茨極力勸告福爾斯曼把導尿管從胳膊里拔出來。福爾斯曼回憶說：“我奮力抵制，大聲說：‘不，不。我一定要做下去！’我朝他的小腿踢了幾下，將導尿管伸到鏡子反映出的心臟上端?！膹埰印乙笳f。我知道，必須有一張X光攝影記錄，證明導尿管確實到達心臟，而不是靜脈?！?/p>

醫(yī)者的堅持和最后的獎賞

福爾斯曼的決心和努力最初沒有被人理解，不但羅梅茨說他是“瘋了”，還有人以為他是在尋求自殺，別人議論他說：“永遠不知道他是在思考還是腦子有毛病?！?/p>

幾年之后，福爾斯曼寫道：“施奈德看到這張X光片后，才同意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實驗，并決定要慶祝一番。”

施奈德鼓勵他寫一篇學術(shù)論文來記述他這次實驗。1929年，福爾斯曼將他的論文寄給德國著名的醫(yī)學雜志《德國臨床周刊》，論文在同年11月的一期雜志上發(fā)表。由于當時德國的醫(yī)學界為教條主義和權(quán)威所控制，他的這項工作不但沒有獲得贊揚，反而遭到同行的批評和嘲笑。1931年4月，他又將自己初步的研究成果在慕尼黑召開的“德國外科協(xié)會”的年會上宣布。但卻仍然沒有反應：既沒有掌聲，也沒有引起什么討論。據(jù)說福爾斯曼在自己身上共做了17次“脈管造口術(shù)”，用完所有的脈管之后，才停止了自體實驗。

幾年后，美國的兩位生理學家迪金森·理查茲和安德烈·庫爾南改進和使用了福爾斯曼創(chuàng)制的心導管技術(shù)。1956年，諾貝爾獎委員會宣布把當年的醫(yī)學獎授予福爾斯曼和理查茲、庫爾南，以表彰他們在“心臟導管術(shù)及其在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病理變化方面的發(fā)現(xiàn)”。當福爾斯曼得知這個消息時感慨地說：“我像是一名鄉(xiāng)村牧師被任命為主教?！?/p>

庫爾南感激福爾斯曼的研究對他的幫助。他談到福爾斯曼的實驗時頗有感觸：“由于那些沒有根據(jù)的對于心臟的危險性的信念，福爾斯曼受到那種被夸大了的嚴重性所帶來的批評。這提供了一個證據(jù)，即使在我們這個開明的時代，一項有價值的建議也會由于先前的舊觀念而不被人接受和探索?！钡拇_，此類事件，在科學史上并不鮮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