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特的體察感悟

任蒙是一位勤奮多思，富有才華的散文家。他近年獲得的多種文學獎項是對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和藝術水準的最好肯定，也是實至名歸。

任蒙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似乎踐行了一句古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他的散文作品內(nèi)容豐厚，既有學者的淵博，又有作家的才情。他對自己親歷過的山川風物，人文古跡，很多地方都用文字記錄下了自己獨特的體察感悟。他不是流連于對風景名勝的簡單膚淺的贊美和賞玩，而是善于尋覓一個獨特的視角切入歷史的縫隙，深入挖掘各個文化遺跡背后那悠長的故事和古老的文化內(nèi)涵。其中有厚重的文化積淀，還有深邃睿智的思想，給讀者帶來豐富的歷史人文知識和思想的啟迪。任蒙文化散文在藝術上也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風貌。

任蒙文化散文的人文情懷首先體現(xiàn)在文字的感情上。他的文字是有著情感溫度的，具有代表性的是《歷史深處的昭君背影》這篇文章，對王昭君這個人物和故事評述，充滿著對封建時代個性被壓抑的女性的同情和悲憫，對統(tǒng)治者的譴責。他想象當昭君被選為宮女，將要離開家鄉(xiāng)的情景：“在村邊的響灘渡口，昭君朝著她的父母揮揮手，朝著鄉(xiāng)親們揮揮手，朝著延綿不斷的大山揮揮手，她就要上路了。鄉(xiāng)親們看著她揮動著瘦小纖細的手，好象突然想起：她還是一個孩子?！边@種極富小說筆法的描寫文字柔軟得讓人落淚，作者對那個懵懂天真的少女的憐愛之情和對未來的擔憂躍然紙上。他寫昭君出塞：“昭君帶著一把琵琶，帶著她的美麗，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帶著她的一切，開始了她的第二次遠行。堅定的表情中，既有含淚的悲怨，又有一種解脫的輕松，還透出她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的茫然和遐想”。他在《草堂朝圣》中這樣寫道：“詩人在世時如果有這樣的一所住處該多好，哪怕是現(xiàn)在草堂公園的一角也行……草堂是為他而建的，卻與他的生命毫無干系。”這樣的文字都是滲透了作家熾熱感情的充滿大愛的文字。

任蒙文化散文中對歷史的追問與思索也體現(xiàn)出一個作家的人文情懷。他對昭君和親這種行為進行了深刻剖析———“昭君之所以是昭君，而不像別的柔弱女子，是因為她勇于同命運挑戰(zhàn)”?！耙粋€宮幃之后的女人能夠決定戰(zhàn)與和的軍機大事，朝廷派去的就不是什么賢良女子，而是呂后和慈禧之類的野心家了?！边@樣的闡釋既新穎又符合人性和當時的情境，顛覆了傳統(tǒng)的對于昭君和親作用的無限夸大，表現(xiàn)出一個作家的勇氣、良知和對真理的追問與思索。他在憑吊赤壁古戰(zhàn)場時，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場戰(zhàn)爭的血腥性質：“亂世豪雄爭奪天下，將無數(shù)生命逼入刀火箭矢之中，使生靈遭受涂炭，四方雞犬不寧。這樣的戰(zhàn)爭或勝或敗，都沒有多少正義而言”。這種對苦難中百姓的悲憫與體恤之情，在任蒙的多篇散文中都有充分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作家對作為人的生命個體的尊重，也是作家自己追求的一種高尚情懷的展現(xiàn)。在《放映馬王堆》一文中，作家在對長沙馬王堆古代女尸的身份地位的還原中，對古代封建貴族的奢靡生活提出了質問，對老百姓的困苦生活做了深刻的體悟。他質問那位貴族婦人：“她是否想過，為了維持她們一家的貴族生活，那飽經(jīng)戰(zhàn)亂剛剛過上安寧日子的七百戶人家，要付出多少艱辛？僅僅一件薄如蟬衣、輕如鴻毛的素紗衣，凝集了其侯國庶民的多少血汗？”“漫長的時間使腐朽化作了神奇，而我們通過神奇更透徹地看到了腐朽。”作家用一個全新的獨特的視角去切入長沙馬王堆漢墓的女主人和她所屬的那個階層的生活中，在這些追問中體現(xiàn)了作家的濃郁的人文情懷，融入了作家自己樸素而豐盈的情感。

任蒙散文的人文情懷還體現(xiàn)在對古代先賢高尚品格的景仰和贊美之中。他崇尚詩人杜甫在被謫貶之后依然憂國憂民的胸襟和品格，他贊美杜甫“至死不渝地以天下為懷”的擔當精神。他敬佩蘇東坡在政治失意，人生低谷中在黃州“得以在這個小小的平臺上一覽遼闊江山，走向情動千古的高遠之境，以江海豪情卓然獨步，為中國文化史寫下了極其精妙的一頁?！彼堰@些歷史上的文化偉人作為精神的標桿，贊揚他們獨立特行的個性和品格，面對苦難時的豁達和從容，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這些都是我們民族非常寶貴的精神財富，而這樣的人文精神在當下商業(yè)化社會已經(jīng)日漸稀薄。任蒙的散文卻自覺地延續(xù)著這些傳統(tǒng)文化精神。

在90年代，以余秋雨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曾經(jīng)非常流行，在散文界形成了一股很強烈的創(chuàng)作潮流，很多寫作者一陣風地加入到文化散文的的創(chuàng)作大軍中，結果文章泛濫，良莠不齊，以致作為文化散文旗幟性人物的余秋雨也遭到詬病。當時理論界批評文化散文缺乏當下意識和主體精神。很多作品在描述歷史闡釋歷史人物和事件中，往往只停留在對歷史史料的復述上，而沒有觸及生命深層的問題和困繞。作家自己的情感沒有融入，或者作為一個歷史的看客，對歷史以玩賞觀摩的心態(tài)作客觀冰冷的闡述，缺乏對當時此情此境的感受和體悟；或者端著架子以俯瞰眾生、指點江山的姿態(tài)評說歷史，所以讓讀者感覺矯揉造作，缺乏真情，這樣的文化散文當然難以引起讀者的精神共鳴，而且這樣的寫作形成了一種創(chuàng)作模式，逐漸變得死板、生硬、乏味，千篇一律，作家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被淹沒了，文章缺乏個性。而任蒙的文化散文，卻給人一種很強烈的在場意識和主體精神，作家不僅是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敘述者，甚至是參與者，他對歷史場景和情節(jié)的想象、還原，對人物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刻畫，都體現(xiàn)了一種當下意識，一種與歷史人物精神上的溝通交流，這是很可貴的，所以他的散文能夠打動人心，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任蒙的散文清晰地有一個“我”，這個“我”發(fā)出的是自己的聲音，表達的是自己獨特的感受，而不是歷史資料強加給他的。他寫昭君決心出塞的前夜：“那一夜，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整夜未能入睡。但不是像過去上千個夜晚那樣受著痛苦的煎熬，她決定擺脫這種雖生猶死的境地。”這樣的文字細膩形象地描繪出昭君內(nèi)心激烈的矛盾沖突，一個生活在封建時代的弱女子對自身不平命運的勇敢抗爭。他不僅寫出了昭君的個性和她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也融入了作家獨特的個人感受。他寫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不是端著架子指點什么，而是穿越歷史的長廊真正地走近歷史，能用當下立場去思考歷史問題，體驗歷史人物的感情，既親切質樸，又真誠感人，富有人情味，這種既尊重歷史又超越歷史的唯物主義和人本主義精神，是非常難得的。

散文理論家樓肇明先生曾將散文寫作的主體———作家定位在“思想者、學者和詩人”，視散文為思、史、詩三位一體。在這三者中，思是靈魂，史是骨架，詩是主觀形態(tài)或承載方式。他心目中的最高境界的散文是文化、歷史、哲學與詩性完美結合的散文。要求散文必須負擔起“重鑄民族的文化精神和文化性格”的使命，而不是一味地成為大眾情感的消費“甜點”。我認為，任蒙的散文創(chuàng)作也是在自覺不自覺地實踐著這樣一種散文理念，在當今這個浮躁、喧囂而消解信仰的時代，這樣的寫作是值得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