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逃（小說）

1

我住的，是棟舊宅，上下兩層，三百來平米，十年前花四十五萬從別人手上購得。當(dāng)時附近的新樓盤，每平米接近四千，買一套三房二廳，也要花這么多錢，所以覺得挺劃算的。但主要還是考慮到，從山區(qū)來的父母，住不慣樓房，這棟舊宅畢竟有天有地，習(xí)慣于一天到晚忙個不停的母親，可以在前坪曬曬豆角、蘿卜、南瓜片、刀豆等干菜什么的，在樓頂種種辣椒、茄子、絲瓜、水蔥等新鮮蔬菜什么的，而父親，患有肺心病，呼吸困難，爬不得樓，爬一層，就像翻一座山，“有人在背后死勁扯我”，他是如此形容自己爬樓的情形。加上，舊宅位于湘春路上一條叫西園北里的巷子，距離湘江邊和湘雅附一、省婦幼，都很近，父母閑逛時有個好去處，看病也方便。

舊宅建于二十年前。相比西園北里的其它房子，它算是很年輕的了。一副由鋼筋水泥組合的特有的冷峻面孔。巷子里這樣年輕的房子，為數(shù)只有幾棟，它們置身于一片古樸的白墻黑瓦之中，像是山坡上冒出的幾處巖石，很顯唐突。

舊宅的后面，是一截長約二十米、寬約兩米的過道。這樣的寬度，剛好擺放一輛微型面包車，或者，一口棺材。之所以說及棺材，并非我的憑空想象。同巷子的街坊鄰里，大凡家中有人過世，都會在這過道上舉辦喪禮，黑漆漆的棺材，就擱在我家的窗戶邊。似乎這截過道，成了通往天國的一條秘道。這是當(dāng)初搬進(jìn)來住時，萬沒想到的。

2

目睹過道上的頭一場喪禮，是在搬來后的次年秋天，逝者為開涼茶鋪的老馬。

老馬肉少，身長，禿頂，這副模樣，像極他長年居住的這條巷子。老馬說他年輕的時候，也胖過，體重過兩百斤，可能這些肉，沒得耐心，在他身上做了一陣客后，紛紛跑掉了。

老馬一個人過。有個兒子，平時很少來，我只在老馬的喪禮上見過，長得跟老馬一個模子。倒是有個拄拐杖的老婆婆，來過好幾回。每回來，吵著找老馬要錢，老馬沒錢給她，但也不讓她空手回去，冷天，打發(fā)她一兩塊臘肉臘魚，熱天，打發(fā)她一包熬涼茶的中藥。四娭毑告訴我，她是老馬的娘老子，其實她知道老馬沒錢，也并不是真要老馬的錢，她自己有退休工資的，每回臨走，反倒會在老馬的枕頭下，悄悄塞點錢，她不過是找個理由來看看兒子，老馬又不愛跟她說話，她只有跟他吵，他才會說上幾句。先前她也住這兒。老馬老婆還在的時候，她搬出去跟女兒住了。老馬老婆好吃懶做，她看不慣。老馬老婆后來跟一個磨刀的安徽客走了。安徽客從巷子南面一路叫嚷過來，老馬老婆依在門框上嗑瓜子，攔住他，丟下兩把菜刀，安徽客磨完一把，又磨完一把，離開后，再沒聽見他喊“磨剪子～戧菜刀～”，過一會，老馬老婆也從巷子里消失了，再沒回來過。

偶爾看見有陌生且不同的中年婦女，在老馬房里留宿，給老馬洗衣做飯，兩人像是一對恩愛夫妻，老馬臉上現(xiàn)出少有的幸福感。這些臨時棲落一下的女人，身份不明，有說是附近一帶的清潔工，有說是擦鞋婦，或流浪者。老馬其實挺有女人緣的。

大冬天，老馬會在巷子口支根桿子，桿子上掛一排鐵鉤，鐵鉤上掛著臘魚臘肉。臘魚十塊錢一條，臘肉二十塊一條。老馬自己熏的。暗黃的顏色。散發(fā)一股煙熏后的香味。老馬不怎么守攤。出太陽的時候，老馬爬在消防梯上曬太陽，顧客來了，沒見著老馬，高聲叫道：“人呢？”老馬就會從消防梯上歪著腦袋往下望，叫顧客自行取了，把錢擱在墻腳，用磚頭壓住。沒太陽的時候，老馬呆在家里，沉心跟人下棋，聽不到顧客的喊，一旁開舊書店的孔老板，就會主動跑出來，代老馬收了錢。

熱天里，老馬會在自家大門上方，橫掛一塊“中藥涼茶鋪”的木板，把一邊門頁取下來，用兩條長板凳架著，再在門頁上，擺上一包包用來熬涼茶的中藥。每天很早起床，熬上一大鍋子中藥涼茶，用鋁皮桶盛著，擱在門口，旁邊放了勺子和紙杯。路過的人，誰想喝，自己舀一杯喝就是。涼茶免費。中藥，十塊錢一包。顧客要是身上零錢不夠，掏出一張紅票子，讓老馬找，老馬就會推開紅票子，收下那幾塊零錢，擺擺手：“算了算了?！鳖櫩瓦^意不去：“這哪行？差好幾塊呢?！崩像R依舊一副笑嘻嘻地模樣：“收了你這幾塊，我也發(fā)不了財！”

事實上，老馬的生意，每況愈下。

巷子口往東十幾米，是長沙市第二工人文化宮。文化宮為搞活經(jīng)營，將臨湘春路的一樓房子，打通做門面出租，不久，一家臘味店在此開張，不但品種齊全，色香味俱佳，價格也實在，還貼上了有機(jī)食品的標(biāo)簽，原本習(xí)慣每年冬天到老馬攤上買臘魚臘肉的那些老顧客，漸漸轉(zhuǎn)移到臘味店那邊去了。

巷子口的西側(cè)，挨著孔老板舊書店的，本是一家叫“店小二”的連鎖餐館，房子租約到期后，“店小二”走了，“雙舟藥房”來了。藥房門前，放著一個大托盤，托盤上擱滿一杯杯涼茶，來買藥的顧客也好，不買藥的路人也好，只要想喝，誰都可以順手端走一杯，有的人一手扣起三四杯，甚至兩手都不閑，一次取走七八杯，有些小車司機(jī)或電動車手，途經(jīng)此地，特意將車靠邊停下，跑過來喝上一杯，藥房年輕漂亮的銷售員，臉上始終笑意盈盈，你端走一杯，她立馬補(bǔ)上一杯。同樣是免費的涼茶，大伙在喝的時候，感覺上興許就不一樣，喝雙舟的，心安理得，喝老馬的，則喝他一杯，似乎欠他一份人情，多喝了幾次，不買他一包中藥，對不住他似的。藥房里擺放的，用來熬涼茶的中藥，也是十元一包，但包裝袋上，印有商標(biāo)，廠家，和批號，更顯正規(guī)與可信。

這樣一來，老馬不只冬天里生意寥落，夏天里也是慘淡經(jīng)營。老馬越來越多的時間，窩在家里，與人下象棋。幾乎沒人贏過他。但每盤的輸贏，就兩塊錢。有時對手嫌兩塊錢太少，不來勁，要加價，老馬硬不同意。一盤棋，要下老半天。雙方下得都很投入。時不時地，聽見一聲喊，從屋里殺出來。

老馬發(fā)出最后一聲喊時，不是在下棋。屋里只他一個人。那是秋天的某個早上。被人發(fā)現(xiàn)時，老馬已經(jīng)氣絕身亡。法醫(yī)診斷為腦溢血。估計老馬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當(dāng)時異常地難受，所以極聲喊叫。過一陣，就再沒有痛苦了。后事，是他娘出的錢。他娘從屋里，翻出了老馬唯一的家當(dāng)。一個舊皮箱。鎖銹了，他娘叫孫子用老虎鉗子，給弄開。只是一堆衣服。散發(fā)出很沖的衛(wèi)生丸的味道。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碼得齊齊整整。全是工作服。數(shù)數(shù)，一共十七套。上衣的胸口位置，分別標(biāo)有“氮肥廠”、“洗煤廠”、“鍋爐廠”、“北嶺化工”、“麗臣日用品”等字樣。他娘吩咐孫子，將這十七套工作服，一件一件，全穿在老馬身上。他娘一直守在旁邊，嘴里不斷地罵罵咧咧：“你個孽子！一輩子的勞累命！做了幾十年的工，就賺了這堆破布……”似乎執(zhí)意要將老馬罵醒，讓老馬開口還她幾聲。待到十七套衣服穿完，老馬兒子累出一身的汗。而老馬，終于恢復(fù)成一個胖子。

事后孔老板跟我說，老馬最后工作的那家工廠，被民企收購，老馬做了一輩子的工，到老，被迫下了崗，靠冬天賣點臘魚臘肉，夏天賣點涼茶中藥，維持生計，但時常捉襟見肘，所以一有空，就跟人下象棋，大半天贏個兩塊錢，“知道他為什么一直以來，只賭兩塊錢輸贏嗎？”孔老板盯著我的眼睛，自問自答，“他怕賭高了，把別人給嚇跑了！兩塊錢對別人不是事兒，對他卻是大事兒！這是他的活命錢啊?！?/p>

老馬，本名馬光明，終年六十七。

3

西園北里是條老巷。長不過兩百米，呈“Z”形，南北走向。房子多是白墻黑瓦，高低參差，大小不一，大的，進(jìn)門有個天井，里面圍住著好幾戶人家，小的，只臨街一間，不足十平米，開門即可看見床鋪，主人吃喝拉撒，全在這塊小天地，涼茶鋪老馬，就住這樣的單間；臨街這面的房子，多是一層，有的伸手可及屋檐，有的砌了一堵兩人高的遮墻，墻頭繁衍著野草，門是木門，或用紅漆刷得鮮亮，或漆皮斑駁，有的已被歲月侵蝕得現(xiàn)出一綹綹的木骨，門葉上吊著兩個鐵環(huán)，銹跡清晰，門上開了個探口，背后用木塊擋著；每隔幾米，或十幾米，就有一塊“長沙市不可移動文物點”的白銅匾，鑲嵌在某個木門的旁邊，晚報上稱這條巷子，“全市不可移動文物最多的街區(qū)”。

也是條老人巷。住的多是些老人。近些年，住在巷子里的晚輩，陸續(xù)搬出巷子，或去外地謀發(fā)展，或在本市其它新建小區(qū)安家，老人們則不愿搬離，畢竟一輩子生活在這兒，腳下長了根。巷子的西面，是游人如織的湘江風(fēng)光帶；東面是老商業(yè)街蔡鍔路，和每天形同集市的兩家大醫(yī)院；南面是車水馬龍、通向過江隧道的營盤路；北面則是香火旺盛的開福寺。巷子處于鬧市之中，卻像個空巢后的村落，安靜而寂寥。如同一碟涼菜，置身滿桌熱菜中間。按說逢年過節(jié)，理應(yīng)熱鬧一點，但因老人多被后輩接走，巷子尤其顯得冷清。每當(dāng)喪事來臨，吵翻天的鼓樂聲，刺破耳的夜歌聲，隔一陣又炸響的鞭炮聲，以及沿著巷道一路擺過去、人頭攢動的流水席……倒成為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

天氣不很熱，與不很冷的時節(jié)，老人們會將一把木椅騎在門檻上，孤自在門口坐著，除了跟坐在相鄰門口的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腔，都不怎么說話，表情極其平淡，無山無水。冬天，要是出太陽，門口坐著的老人，最為齊扎，能動的，都會從屋里挪出來，將一身的老皮老肉，擺到門口曬曬，去點霉氣和濕氣。太陽照在巷道西邊，老人們就會全坐到西邊去；太陽走到了巷道東邊，老人們又會將椅子移到東邊去；臉上的神色，也隨之晴朗，彼此之間，開開玩笑，聊些陳年舊事。巷道上方蛛網(wǎng)似的電線上，則懸掛著五顏六色的床單被套，各式衣物，巷子由一幅水墨畫，變成了水彩畫。

巷子口的東側(cè)，是一家名叫“白云天”的家庭旅館，門朝湘春路，當(dāng)初開業(yè)時，消防驗收不合格，旅館老板依照整改要求，將位于巷子這面的墻，在二樓開一扇門，再焊接一個兩尺寬的樓梯，下到地面，做消防通道。這當(dāng)然只是個擺設(shè)，無實際用場。住在巷子口附近的，舊書店孔老板，涼茶鋪老馬，薛胖子，還有四娭毑，他們四個，愛爬上消防梯去曬太陽，一人占兩級臺階，一級坐，一級擱腳，四娭毑年歲大，坐最底下，太陽往下走，他們跟著往下挪，太陽往回收，他們跟著往上移，待到太陽爬上二樓，從墻上消失，他們才拍拍屁股，從樓梯上下來。這架消防梯，也就成了他們四個專用的“太陽梯”。坐在梯子上，一面曬太陽，一面俯看巷道上的行人，他們心里，有股說不出的快意。望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巷道上奔跑，他們便會大聲招呼。

薛胖子：跑這么快要是被摩托撞了看你爸媽急不急！

老馬：你以為湘春路上有錢撿呀這么急急火火的！

孔老板：怕是考得不好你爸在后面追著你打吧？

四娭毑：莫絆噠。

有些開小車的冒失鬼，從湘春路上一甩盤，直接將車?yán)走M(jìn)巷子，以為可以從這兒穿到通泰街去，不知道前面是個急拐彎，車子根本過不去。坐在樓梯上的這四人，臉上就起了焦急。

薛胖子：去不得去不得待會你還得倒出來！

老馬：趕緊倒出去要不后面來了摩托車就堵了！

孔老板：沒事找事做沒看見口子上那塊牌子嗎？

四娭毑：莫開噠。

經(jīng)常是這樣，四人朝下面喊話時，薛胖子老馬和孔老板，各說一個長句，四娭毑只說一句短語。有人便戲稱他們?yōu)椤叭浒搿?。此后，“三句半”就成了他們四個的組合綽號。

“三句半”中，第二個過世的，是四娭毑。

4

四娭毑長壽，九十一。丈夫過世近三十年。無后。生過一兒一女，均少年夭折。兒子在上初二時，暑天下到湘江游泳，被淹，半個月后，才在下游的灘頭找回他的身子。女兒在上高一時，橫穿馬路，被急沖沖的貨車撞倒，送往醫(yī)院途中，停止了心跳。四娭毑吃低保。

四娭毑養(yǎng)了一群老鼠。有說七八只，有說超過十只，甚至有說好幾十只。有時夜深人靜，能聽到她家里一片嘰嘰嘰的叫聲，伴隨著四娭毑的說話聲，像是老鼠們在跟四娭毑聊天。有時四娭毑坐在門口曬太陽，抑或乘涼，老鼠們圍在凳腳下，四娭毑打瞌睡，它們跟著打瞌睡，四娭毑與旁人說話，或與路人打招呼，它們伸長脖子，晃悠著腦袋，嘰嘰嘰地跟著叫嚷。四娭毑養(yǎng)了幾十年老鼠。打從兩條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從家里消失后，便開始了。據(jù)說她養(yǎng)的老鼠，曾經(jīng)救過她兩口子的命。那年過苦日子，十天半月，胃里沒進(jìn)一粒米，兩口子靠爛菜葉子熬湯充饑，餓得快不行了，無意中弄翻了碗柜，發(fā)現(xiàn)碗柜底下，竟有一撮米，用它熬了半鍋稀飯，人才緩過氣來，受到啟發(fā)，將屋里能搬動的都搬動，陸續(xù)又找出幾撮來，靠著這些米，兩口子得以從懸崖邊，撿回自己一條命。傳說四娭毑從不買米，一直靠老鼠從外面撿拾大米回家，這未免有些夸張，不足以信。

不只四娭毑，巷子里的其他老人，對老鼠都很友好，不追不打，任其生息，這令我驚訝。有回在巷子口的舊書店翻書，望見一只老鼠從書柜背后鉆出來，在書堆中悠閑行走，店主孔老板當(dāng)時手里正搖著一把紙扇，我以為他會丟下扇子，操起家伙，朝老鼠砸去，但他照舊搖著扇子，笑呵呵地來到老鼠跟前，朝它扇了扇，說話的口氣，像是面對一個頑皮的小孩：“你又不識字，來湊什么熱鬧？走吧。”社區(qū)有時為了迎接衛(wèi)生大檢查，會在巷子的各個旮旯，投放鼠藥，他們前腳一走，老人們后腳就跟了上去，將鼠藥一一掃掉，倒進(jìn)廁所。

四娭毑殺死蟑螂的方式，也挺別致。我們慣常，在蟑螂出現(xiàn)的地方，放藥，或者看見地上有蟑螂，一腳將其踩爆。四娭毑不這樣。晚上睡覺之前，她在廚房的臺面邊沿，抹上一層豬油，再在地面與臺面之間，牽上一根小皮線，兩頭用刀具壓緊，皮線上也抹上一層豬油，待到夜深人靜，蟑螂從窩里出來覓食，聞到油味后，順著皮線往上爬，因為腳下打滑，中途便摔了下來，即便有的堅持住了，終于爬上了臺面，卻又沿著邊沿走，一滑，還是摔了下來，落在地上后，或趴，或仰，仰著的，就算完蛋了，因為它的一對長須，和三對長短不一的腿，只能是徒勞地朝天亂抖，它平坦油滑的背部，也只能是徒勞地在地面上磨來磨去，幾個小時后，十幾個小時后，它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盡，最終累死，或餓死，渴死，而那些摔下來趴在地上的，休息一會兒，又會沿著皮線往上爬，直到再次摔下，摔下來仰著，就完了，要是還趴著，又會沿著……如此反復(fù)，直至仰地而亡。“知道四娭毑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蟑螂嗎？”孔老板又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告訴我，“她這是給蟑螂一個有尊嚴(yán)的死法。”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巷子里的老人，幾乎都是沿用四娭毑的這種方式，“殺死”蟑螂。有時在巷道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蟑螂，路人就會追過去，要踩死它，坐在附近門口的老人，則連忙起身制止，然后緊跟上去，用鞋尖犁進(jìn)蟑螂身下，輕輕一挑，蟑螂便仰面朝天，須腿亂抖，在地面上磨來磨去，老人則重新坐回自家門口，等到再有路人經(jīng)過，就會叮囑：“小心，別踩了那只蟑螂?！碧热袈啡艘苫蟮赝^來，老人就會補(bǔ)上一句：“讓它自個兒死?！?/p>

偶爾會聽到，從四娭毑屋里，傳來一聲老鼠的驚叫。

一準(zhǔn)是被針刺著了。

四娭毑閑著的時候，愛做針線活，給老鼠們縫制過冬的衣衫。但一歇手，針就不見了。這樣，在四娭毑屋內(nèi)，床上，沙發(fā)上，板凳上，木椅上，甚至地上，都可能有針的存在，它們就像隱形的刺客，守株待兔地等待著倒霉蛋的光臨。

去四娭毑家串門的熟人，只站，不坐，怕被針刺著。四娭毑又是泡茶，又是遞糖，極其熱情，卻也不敢招呼客人坐。老鼠們最受傷，它們閑不住，愛在屋里東竄西跑，打打鬧鬧。其次，她自己。每回受刺，痛得她嘴巴倒抽冷氣，痛過之后，臉上卻又涌出喜色來：“又找回了一根！”

怪事，四娭毑到老，一口好牙。不缺不損，齊整，光潔。它們除了用來咀嚼食物，還用來幫嬰兒咬指甲。巷子里有個講究，嬰兒的指甲，不興剪，興咬，畢竟剪刀鐵做的，冰冷，生硬，與嬰兒細(xì)嫩脆弱的生命，相克。四娭毑不單牙好，咬指甲的技術(shù)也好，所以巷子里誰家有嬰兒，都愛抱過來，請四娭毑幫忙咬指甲。即便后來，晚輩們搬出了巷子，在回巷子探望老輩時，家中有嬰兒的，也都會抱回來，仍舊請四娭毑幫忙咬指甲。

嬰兒怕生，外人一抱，準(zhǔn)哭，但四娭毑抱，不哭，直愣愣地望著她。四娭毑手里搖著個小鈴鐺，一張老臉，笑成一朵花，“乖孫，娭毑抱抱。長得白白嫩嫩，幾多可愛……”夸獎的話，一句接一句，像金魚吐泡，嬰兒雖聽不懂，但一準(zhǔn)能感受到她的親切與和善。嬰兒變乖后，四娭毑將其交還大人，打來一盆溫水，先把嬰兒的指甲泡軟和，再握住嬰兒的指頭，嘴巴貼上去，一個個細(xì)細(xì)碎碎地咬著，上下兩排牙齒的摩擦聲，就像一群老鼠在開開心心地啃食谷物。經(jīng)四娭毑咬過的指甲，線條勻稱，界面圓滑，不留齒痕。待十個指頭全咬完，四娭毑額上，已是一層密密的汗珠，她也不抹，將嬰兒的兩只小手，放進(jìn)水盆清洗，一面洗，一面笑瞇瞇地對嬰兒說：“娭毑嘴臭，把乖孫手上的臭臭洗干凈?！北『⒌拇笕诉B忙說：“娭毑的嘴，一點不臭，香香的！寶寶，是不是？”

娭毑的嘴，的確香。每回給嬰兒咬指甲，事先她都要喝一杯花茶。滿嘴的花香?；ㄊ窍阏粱ǎS綠色，曬干了，每次在杯里放上四五朵，開水一泡，一朵一朵，在水中重新綻放，香氣四溢。湘春路兩邊，全是香樟樹，每年春季，樹上開滿小花，香氣濃得跟桂花一樣，但比桂花更為純正，爽心，輕風(fēng)一過，落花遍地，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四娭毑都會極有耐心地蹲在樹下，一朵一朵地?fù)焓?，再裝進(jìn)罐頭瓶，后來，干脆在樹下攤一塊塑料皮，這樣就省事多了，收集回家后，用清水漂去灰塵，再晾干，專門用來泡茶喝。一年四季，她喝的，都是香樟花茶，因此嘴里，總散發(fā)一股沁人的香味。

凡被四娭毑“咬”過的嬰兒，即便后來長大成人，做了長輩，每回見了面，她仍舊管他們叫“乖孫”，噓寒問暖，眼里滿是憐愛。而他們，親熱地喚她“娭毑”，叮囑她保重身子，且大都把她看成自家的老輩，有啥好吃的，分一份給她，縱使后來搬出去了，每回回巷子探親，也不忘給她捎份禮物。

喪禮那晚，來了很多客。其中一部分，正是小時候被她咬過指甲的。大伙攏在棺前，說說笑笑，是想讓她開心上路。凌晨三四點，鼓樂手，夜歌手，以及圍觀的人，全都散去，喧囂的過道，重歸寂靜。不久之后，一片嘰嘰嘰的叫聲，在過道上響起，有如急驟的雨腳，也如密密的鼓點，敲打在心坎上，令人無法入眠。但誰也沒有開燈起床，誰也沒去驚擾它們。天一亮，叫聲停止。這群脖子上系著紅綢帶的小精靈，再不見蹤影。四娭毑一走，它們跟著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5

四娭毑過世兩年后，孔老板也從我家屋后走掉了。

孔老板在巷子口西側(cè)，經(jīng)營一間舊書店。不大，十幾平米。

湘春路東西走向，東起芙蓉路，西至湘江大道，全長一千三百米。由于泊富廣場、十九公館、復(fù)地國際等樓盤的商鋪，尚在招商中，沒有開業(yè)，而湖南日報報業(yè)大樓、北正街改建為黃興北路等工程，也還在施工中，路邊砌了圍墻，因此路兩旁正在營業(yè)的店鋪，不足一半路程，其中，餐飲店四十二家，小超市十八家，旅店十三家，煙酒店九家，水果店八家，建材店七家，服裝店六家，移動和聯(lián)通營業(yè)點、自行車店各五家，打印店、休閑店各四家，文具店、藥店、理發(fā)店、銀行營業(yè)點、成人用品店、母嬰用品店、維修店、茶樓、歌廳各三家……而書店，只此一家。

最初，書店的規(guī)模并不小，近兩百平米的營業(yè)面積，且全是新書。那時孔老板剛從單位退休，想利用自家的門面，做點事。巷子口西側(cè)的這棟老屋，是孔老板的房產(chǎn)，一樓門面，二樓住家。最終他選擇了開書店。除了自身喜愛讀書，主要還是覺得，這兒適合開書店。往西三十米，是明德中學(xué)的正門，這是一所創(chuàng)辦上百年的省重點中學(xué)，也是全省最早的新式學(xué)堂，九十年前被評為全國十所基礎(chǔ)教育最佳學(xué)校，排名第一，那時就有“北有南開，南有明德”之說，二十五歲的毛澤東來考察過，留下一句話：“時務(wù)雖倒，而明德方興?！彼氖鍤q的蔣介石來視察過，留下四個字：“止于至善”，它既培養(yǎng)了黃興、任弼時、周谷城、金岳霖等，也培養(yǎng)了十七位院士，享有“院士搖籃”之稱；往南，穿過巷子，則是周南中學(xué)的后門，也是個百年老校，比明德中學(xué)晚兩年創(chuàng)辦，全省首批重點中學(xué)，早先是女校，楊開慧、向警予、蔡暢、丁玲等，都是從這兒走出去的。兩所中學(xué)，師生上萬，且學(xué)生上學(xué)和放學(xué)，老師出門坐車和吃飯，大都要經(jīng)過這兒。加上，往東十米，長沙市職工大學(xué)；往北一百多米，老長沙大學(xué)。它幾乎被學(xué)校包圍，附近又沒別的書店，想來，生意不好才怪。

偏偏，自開張以來，生意一直寡淡，從沒見好過，進(jìn)來看書的人，寥寥。這實在出乎孔老板的意料。撐了一年多。雖說房子是自己的，用不著交租金，但定期得進(jìn)新書，開支并不少。兒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再撐下去，恐怕要跟他脫離父子關(guān)系。他只好依了兒子，將門面租給“店小二”連鎖餐館。每年能收幾萬元的房租，也無需再為書店操心和開支。但他心有不甘，不顧兒子的反對，從門面中隔出一小塊，將書店的書全搬過來，再在巷子這邊開了個門。打這以后，除了外出，和上樓吃飯解手睡覺，余下的時光，便是陪伴這堆書。再沒進(jìn)過一本新書。門口擱了塊“舊書店”的紙板。

絕大多數(shù)時候，店里只有一個人在看書。孔老板自己。偶爾也會看見有人———多是中老年男人，提著裝了書的袋子，抑或手里拿著、腋下夾著幾本書，低頭彎腰，不聲不響地進(jìn)了店，過一陣，照樣提著裝了書的袋子，抑或手里拿著、腋下夾著幾本書，從店里出來。起初，我以為孔老板是在做租書生意，顧客把看完的幾本書還來，又借幾本回去看。后來發(fā)現(xiàn)，他開的，不是租書店，而是換書店?？腿藢⒆约议e置的舊書，拿來他店里，作調(diào)換。他將客人的書，每本都翻一翻，凡被他看上的，一本換一本，客人可以從他滿屋子的書中，任意挑選，不論價格，厚薄，與新舊?？桌习鍙目腿耸稚线x中的書，是他沒看過的，也是他感興趣的。店里的書，他則大都看過。我終于明白，他開這間舊書店，用意不在賺錢，而在賺書看。

周末沒事，我會上舊書店看看，翻翻書，跟孔老板聊聊天。店里很擠，只中間留出一個過道，兩邊堆滿了書，仿佛這些書格外怕冷，怕寂寞，需要你抱著我我抱著你，緊緊的，相互依偎和溫暖?？桌习遄谝话雅f木椅上，我則站著。我不善言辭，他也不是個健談的人。所以我們兩個，看書的時候多，聊天的時候少。但我多去了幾回之后，他像是對我有了好感和信任，時不時，跟我扯些不太著邊際的話題，用的是他慣用的“自問自答”的方式。

“知道文明人和不文明人的區(qū)別在哪嗎？”

“在哪？”我問。

“不文明的人，直接把痰吐在地上；文明人把痰吐在紙上，再把紙丟在地上?！?/p>

“為什么老居民區(qū)的人過世，愛在家門口舉辦喪事，新建小區(qū)的人過世，愛去殯儀館辦喪？”

“為什么？”我問。

“新區(qū)的人，講究個儀式和排場，組織觀念也強(qiáng)，過世后都愛去指定的地點集合，統(tǒng)一出發(fā)，去往天堂；老區(qū)的人，原地生活一輩子，習(xí)慣在那兒活，從那兒走，又自由自在慣了，喜歡一個人乘鶴仙去。”

“為什么像老鼠蟑螂這樣的古生物，不但沒被人類滅絕，反倒生生不息，家族盛旺？”

“為什么？”

“沒別的。它們勇敢，聰明。明知道人類很厭惡自己，千方百計剿滅自己，還偏要跟人類住在一起，依附人類生存，膽子忒大。也正因為這樣，它們對人類更了解，更熟悉，懂得怎樣躲過人類的攻擊，怎樣保護(hù)好自己，怎樣選擇最安全的地方安家。多年以后，興許人類遭受毀滅，它們還活著。就像多年以前，人類還沒出現(xiàn)，它們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樣。”

“為什么說早起的人，不見得就是勤快的人？”

“為什么？”

“因為很多人是被一泡屎脹醒的?！?/p>

諸如此類。

他愛人有回跟我說，她同老孔上街，她逛商場的時候，老孔閑來無事，愛往排隊的地方鉆，哪兒排隊的人多，他就跟著排上去，好不容易輪到他了，卻又撤了出來，別人問他原因，他回答：“我已經(jīng)浪費了時間，難道還要我浪費金錢嗎？”

人家哭喪，天氣熱，滿身的汗，他對我說：“你看她，全身都在流淚！但愿我死后，家人不會哭得這般傷心！”

他患的是肝癌，死時剛滿七十三。在他過世近一個月后，有天我爸突然問我：“知道孔老板過世前，他店里的書為咋少了很多？”我說：“事先處理掉了吧？”我爸說：“他用它們做棺材了?！蔽掖鬄轶@訝：“這怎么可能？”我爸挺得意的樣子：“我做了幾十年棺材，哪具棺材用的是什么料，還能瞞過我的眼睛？”“怕是花費了幾十斤漿糊?！蔽野钟盅a(bǔ)上一句。

回想這幾個月里，孔老板的書店很少開門，經(jīng)常聽見從店里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原來他是在用書給自己趕做一口棺材。喪事之后，這口棺材一準(zhǔn)陪他一道，火化了？果真如此，他在那邊，就可以天天看自己帶過去的書，不定又在某個巷子口，開間舊書店，不斷地?fù)Q別人的書看。想想，于他而言，還真是一件愜意的事。

6

“三句半”中，年紀(jì)最輕的，是薛胖子，五十出頭。但他在去年古歷年前，也意外地走了。

薛胖子的胖，與眾不同。不是那種徹頭徹尾的胖，他只胖在肚子。他身高一米五七，體重一百六十斤，幾乎一半的身高和體重，集中在肚子。似乎幾十年吃進(jìn)肚里的營養(yǎng)，全被肚子貪占，根本沒有輸送出去，離肚子越遠(yuǎn)的部位，越是貧瘠。你因此可以想象出他大致的長相：頭、脖子和腳板、小腿，都顯?。恍?、背和大腿、屁股，近水樓臺，略顯大；只肚子，又圓又挺，仿佛它是個主體建筑，其它部位，不過是它的背景和支架，或附屬設(shè)施。當(dāng)他朝你走來，你會產(chǎn)生錯覺，以為一只球被運送過來了。

他的肚子，力氣很大。有回，一輛奔馳越野，停在巷子口，把口子堵得嚴(yán)實，連個自行車都無法進(jìn)出，人要側(cè)身才能勉強(qiáng)通過，車上沒人，司機(jī)不知跑哪去了，大伙狂喊一氣，沒人來，去旁邊的矮子粉店找，也無人應(yīng)答，薛胖子便用肚子頂住車頭，居然將車子頂出去一米多遠(yuǎn)。別看他挺著個大肚子，行動起來，一點不遲緩，要是賽跑，你不見得能跑贏他。他跑起來后，肚子一上一下，像個大氣筒，在不停地給兩條腿打氣，兩條短且小的腿，力氣十足，極富彈跳性。

薛胖子沒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吃的是“百家飯”。誰家臨時有個活，需要人手，就喊他。比如家里突然有人發(fā)病，需要人背其上醫(yī)院，住院后，又需要男護(hù)理；比如家里水管破了，需要維修；比如家里氧氣吸完了，需要換氧氣罐。等等。大都是些臟活，累活。他一概不嫌，樂呵呵地，盡心盡力。也不在乎報酬。到吃飯的時間，給他買個盒飯就行，要是拉他下館子，他會一個勁搖頭，摸著大肚子說：“想把我肚皮撐破不是？”事情干完，給他十塊二十塊就行，要是給他紅票子，他堅決不收，開玩笑說：“這是紙，不是錢。我要干嘛？”

他閑不住。沒事的時候，愛上街找“事”做。

巷子口往東一百米，是條南北向的商業(yè)老街，北正街，它的南端接黃興路，政府規(guī)劃將黃興路一直往北延伸到瀏陽河畔，它首當(dāng)其中，但遷拆工作進(jìn)展得并不順利，拆遷辦便在它穿過湘春路的口子兩邊，用攔板封住，攔板是鐵皮的，很結(jié)實，戳不爛，又用鐵釘固定在水泥地上，很牢靠，取不走，這樣，就把兩邊的進(jìn)出口，完全堵死，商鋪再無法做生意，只好陸續(xù)撤走，商鋪一走，攔板也跟著撤了，但那些打進(jìn)地面用來固定攔板的鐵釘，還在，露出地面的這截，手指粗，一寸長，它們堅硬地挺立在人行道上，輕則將行人的腳趾撞傷，重則將行人絆倒，行人一般只會注意別踩著狗屎，誰會留心腳下還有這么危險的鐵釘？

薛胖子不知從哪弄來一把打鐵的大錘，他打著赤膊，穿著短褲，駝著身子，一錘一錘，將這些個“攔路虎”，一個一個地打趴下。它們還真是一只只小老虎，每一只都要捶打好久，費盡力氣。當(dāng)它終于被制服時，旁邊的地上，被薛胖子的汗水浸濕一片。幾天下來，薛胖子的手指上纏著膠布，肩上，背上，腰上，貼著膏藥。這樁活，看上去簡單，實則傷經(jīng)痛骨，挺棘手的。

就在“工程”快完工的時候，薛胖子平白無故地遭了一頓打。打他的這個人，比他年輕，一臉痞相，一看就是個在社會上混的人，他趁薛胖子不注意，飛起一腳，將薛胖子踢翻，薛胖子腦袋碰在鐵釘上，立馬出血了，這人并不罷休，又朝薛胖子連踩幾腳，薛胖子一聲吼，從地上直起身子，舉著拳頭，挺著肚子，雙眼圓瞪，朝對方雷過去，這人看勢頭不對，轉(zhuǎn)身跑掉了。還好，薛胖子只受些皮肉傷。后來了解到，這人是個專門從拆遷辦拿活的小包工頭。他正要從拆遷辦包下錘鐵釘這活，不想已經(jīng)被薛胖子義務(wù)錘得差不多了。眼見自己好好的一筆生意泡湯了，心里便來了氣。

還有更冤的一次。

巷子口西側(cè)，過了雙舟藥房，是矮子粉店，粉店的外表，顯得破舊，店內(nèi)也很簡陋，但生意好得出奇，一年四季，屋里擠滿食客，即便是住得很遠(yuǎn)的市民，也經(jīng)常開車過來吃。只是停車，是個麻煩事。自打湘江邊的風(fēng)帆廣場建好后，湘春路跟著熱鬧起來，車流量劇增，車子一多，這條路就成了禁停路，巡邏車一天到晚來回奔忙，將?？吭隈R路兩邊的車子喊走，喊不走的，拍照，鎖車，貼罰單，每臺車扣三分，罰一百元。孔老板曾經(jīng)開玩笑地跟我算過這筆賬，按一天罰一百臺車計算，一年的收入，就是三百六十五萬，而成本只是幾根禁停牌，一輛小車，外加四個人手，每人再配備一臺手機(jī)，一支筆，一本罰單，“這錢來得還真是容易。”孔老板摸摸嘴巴說。那些來矮子粉店吃粉的車主，聽到嗚嗚嗚的警笛聲，和從喇叭里放大出來的喊話聲，就會端著碗從店里出來，跑到自己車前，“就走就走！”一面低頭哈腰滿臉堆笑地應(yīng)承著，一面三下兩下將碗里剩余的內(nèi)容扒空，趕緊開車走人，也有的?；^，表面上應(yīng)承著，等警車一走，又回到店里，照舊吃著。去年，不知什么時候，馬路對面多了根跟路燈一樣高的“7”字桿，桿上裝了個360°視角，高精度，全天候運行的電子眼，能把附近上百米馬路兩邊違規(guī)停放的車子，悉數(shù)攝入。它像個隱藏在暗處的偵探。很少有車主注意到它。“這家伙來錢更容易！”孔老板倘若還活著，不定又會這么說。

薛胖子一有空，便背條短板凳，坐在巷子口，東張西望，只要發(fā)現(xiàn)有車子準(zhǔn)備停放，便起身，急急地跑過去，一面朝車主擺手，一面高喊：“停不得！停不得！”車主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他朝空中指了指：“看見沒？有監(jiān)控！”車主滋地一聲又將車開走，態(tài)度好的，走之前會笑著對薛胖子說聲謝謝，有的還會丟給他一根煙，順便問他什么時候安裝的，自己怎么一直沒發(fā)覺，薛胖子就回答，安裝了大約多久，并告知對方，停三分鐘以內(nèi)，是不受處罰的。也有車主并不領(lǐng)他的情，望見他跑過來阻擾自己停車，臉色頓時黑了，不等他說出停不得的原由，便沖他惡聲惡氣：“你他媽叫什么叫？你又不是交警！”“這馬路又不是你們家的，怎么就停不得！”車門一碰，揚長而去，薛胖子受了氣，焉頭焉腦地退回巷子口，在板凳上坐下，揭開壺蓋喝口水，之后，卻又開始東張西望起來。

出事那天，是上午九點左右，那是個陰天，薛胖子從家里吃完早餐，提著板凳出來后，在巷子口大約坐了近半個小時，這個時候，正是矮子粉店一天生意中的高峰期，薛胖子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叫走了好些臺車子，剛剛氣喘吁吁地坐下，一輛奔馳越野朝著巷子口飆過來，薛胖子一眼認(rèn)出這臺車，就是那次堵在巷子口，被自己用肚子頂出去的那臺，薛胖子連忙起身，朝著車頭跑過去，嘴里叫著：“停不得！停不得！”這回，車子像個聾子，全然不管不顧地繼續(xù)往前沖，薛胖子躲讓不及，被車頭保險桿掛倒，接著便是嘭地一聲響，事后據(jù)在場的人回憶，這聲響正是車子左前輪壓爆薛胖子肚子所發(fā)出的聲音，當(dāng)時車子從薛胖子身上碾過時，大伙看見車子明顯地顛簸了一下，原本以為這臺車會停下來，車主也會從車?yán)锍鰜?，卻沒想到，車子不但沒停，反倒往后倒，前輪又從薛胖子身上碾過去，等到周圍的人回過神來，憤怒地朝它攏過去時，車主一腳油門，車子朝河邊方向風(fēng)去，很快沒了蹤影。

辦案人員從監(jiān)控錄像中，調(diào)出這臺奔馳越野，試圖從車牌號入手，查出肇事者的相關(guān)信息，不料，這是輛套牌車。由于暫時找不到肇事者，賠償事宜無從談起，最后是西園北里的住戶，自發(fā)捐款，薛胖子才得以安葬。修復(fù)薛胖子的身子時，頗費了一番功夫，大伙用漿糊給他做了個肚子，沒原來大，體形看上去比生前勻稱多了。在過道上給薛胖子辦完喪禮，之后的半個月內(nèi)，巷子里所有的人，全都將外衣半披半穿———一只袖子穿著，一只袖子披著，個個臉色凝重，彼此見面交談，輕言輕語，家家戶戶的大門，一半關(guān)，一半開，門前斜插著晾衣桿，晾衣桿的中間，掛一件黑上衣……以這樣一種特別的方式，吊念薛胖子，薛有為先生。

不久，靠近矮子粉店的馬路邊，豎了塊“電子監(jiān)控路段”提示牌。

7

這十年間，每逢屋后過道上舉行喪禮，我爸都不會閑著。拿條凳子，擺在窗下，人站在凳子上，身子貼著玻璃，眼睛盯著窗外的棺材。一副津津有味的神情。

我爸熱愛棺材。這跟他的職業(yè)有關(guān)。從前他是村里的棺材匠。但他遺傳了我奶的哮喘，年紀(jì)大了后，再打不動棺材，后來受了幾次寒，病情加重，演變成肺心病。我強(qiáng)行把他和我媽，接進(jìn)城里住。城里看不到棺材，我爸整天失了魂似的。常常站在巷子口，望著馬路發(fā)呆。我問他這是干嘛，他指著眼前川流不息的小車，“像不像棺材？”連湘江邊停泊的烏篷船，乃至天上飄過的某塊烏云，在他眼里，也都像棺材。因此，當(dāng)過道上出現(xiàn)真正的棺材時，他興奮得像是在過節(jié)。

每年，我爸必回老家兩三趟。主要目的，不是去看望他的老弟老妹，而是去看望擱在老屋里的那兩口棺材。一口他自己的，一口我媽的。我爸給人打棺材，沒得工錢，打完一口，人家送他一截圓木，我爸用賺下的這些圓木，挑好的，分別給我爺和我奶，我外公和外婆，再就是他和我媽，打了棺材，余下的背集市上，換了錢。每回送我爸回老家，一進(jìn)村子，他就一副猴急猴急的模樣，全然不顧自己出氣不贏，像是年輕人在趕戀人的約會，匆匆往老屋趕，直到打開老屋大門，見到了倚墻擺放的兩口棺材，他的表情，才踏實下來。

患肺心病的人，睡眠普遍不好，睡得少，且淺，很難做夢。我爸偶爾做個夢，卻是被夢嚇醒，大叫一聲，“我的棺材！”原來在夢里，老家那兩口棺材，突然不見了。我爸驚魂未定地當(dāng)即給我叔打電話，讓他趕緊去老屋看看棺材還在不，也不管是深更半夜。等到我叔的電話終于回過來，說還在，我爸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下。我總覺得我爸有點杞人憂天，雖說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幾乎成了空巢，竊賊們可以肆無忌憚，但畢竟盜也有“道”，“不搶活人的碗，不奪死人的木”，他們再缺德，也不至于去偷別人的棺材吧？

今年清明節(jié)前，我爸連著三天晚上，夢見棺材被盜，他被嚇懵了，心里火急火燎，我叔偏又不在家，下礦去了，我爸非得立馬回老家看看不可。我拗不過他，跟單位請了假，反正清明節(jié)要回老家看看掃墓，提前回去也好，免得我爸整天瞎擔(dān)心，同時將墓掃了。老家越來越冷清，幾乎家家戶戶門上一把鎖，房前長滿野草。懸掛在我家老屋大門上的那把銅鎖，表面又長了一層綠銹。我爸像以往每次開鎖一樣，先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紗布，擦掉鎖上的綠銹，再掏出一個十滴水小瓶，將瓶里裝的菜油滴進(jìn)鎖孔。這個時候，我爸反倒沉得住氣，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向鎖示好。仿佛鎖也有感情，你越是長時間不理睬它，它越是生氣，越跟你鬧別扭，所以你越要好生安慰它。但我爸的臉色，明顯地不對勁，“怎么啦？”我問他，他一聲不吭，抓住鎖身，往下一拉，鎖扣從鎖身中脫離出來，根本不需鑰匙。我爸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沒事?？赡苁擎i的質(zhì)量有問題，用久了?！蔽艺f。當(dāng)我倆將兩扇大門推開，原本靠墻擺放的兩口棺材，真不見了。架放棺材的四條長板凳，還在那，遮蓋棺材的稻草和塑料皮，也在地上萎成一團(tuán)，只是棺材不見了。我爸臉上頓時青筋凸現(xiàn)，像是爬滿了蚯蚓。

這之后，我爸再沒回過老家。只是經(jīng)常跟我叔通電話。讓我叔喊會打棺材的木匠，又打了兩口棺材，棺材打好后，又叫我叔用手機(jī)拍了圖片，發(fā)給我，我再打開給他看，一塊塊地放大，他看了好久，越看臉色越黯淡。木板大小不一，長短不齊，且木板與木板之間，留有縫隙?！安晒夂屯L(fēng)條件，還是蠻不錯的。”我這句玩笑，換來的，是我爸的一聲長嘆。這兩口棺材，跟當(dāng)初的那兩口，在我爸眼里，簡直是“天壤之別”。但即便是這樣的質(zhì)量，我爸仍擔(dān)心它們被盜走，除了叫我叔給大門換了把更牢靠的鎖，還讓我叔在兩口棺材上，各貼了張紙條，“誰偷裝誰”，試圖以這句“咒語”，嚇退盜賊，保全棺材。

有天我出差回家，被前坪擺放的一口棺材，嚇一大跳。我一個開貨車的表弟，半夜從老家拖過來的。我爸原本要把我媽那口一并拖來，我媽反對，“你要拖，拖你的，莫拖我的！你看城里哪個人家，擺了棺材？真是！”

我爸買來一大桶黑漆。進(jìn)里屋吸一陣氧，再出來刷一陣棺材，停停刷刷好幾天，才完工。家里滿是嗆人的油漆味。油漆干了后，木板的拼痕被遮蓋，幾乎看不見，但有些比較大的縫隙，沒能完全粘合，隱約可以看到棺內(nèi)的光亮。

暑氣一降，中秋節(jié)就到了。過得還挺熱鬧。我妹一家，先一天從株洲趕來了。小姑媽的兒子和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長沙找了工作，都已結(jié)婚生子，兩個小家庭也在中飯前趕到了。中飯是在巷子口東側(cè)，“左邊是飯店”吃的———先前的“白云天”旅館租約到期后，撤走了，墻上的消防梯也拆了。吵吵鬧鬧一大桌。我爸顯出少有的興奮，竟同他女婿連干了兩小杯白酒。他原來酒癮很重，自打哮喘發(fā)作，再不敢放肆喝酒，等到有了肺心病之后，滴酒不沾，今天算是破了例。

三天后，他把我叫進(jìn)里屋，說是跟我商量個事。床邊擱了個醫(yī)用氧氣罐，他半躺半坐在床頭，一面吸氧，一面跟我說話。喉嚨里有痰，聲音含糊不清。我勉強(qiáng)聽懂他的意思后，極為驚訝。他要我趁他還活著，幫他舉行一場喪禮，讓他躺在棺材里，親身體驗下“過世”的滋味。原來他把棺材從老家拖進(jìn)城，不只是怕盜，還想生前為自己辦一場“模擬喪禮”?！熬葡褪×?。”他說。我明白他的意思，請鼓樂手和夜歌手來鬧鬧就行，若是辦喪席，還得通知親朋好友，動靜就搞大了?！翱抟裁饬?。”看來他早已考慮周全。也是，人好好的，我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喪，未免顯得滑稽?！芭榇餍⑦€是要的?！彼倚χ?，含有討好的意思?！拔叶！边@事荒唐是荒唐，但既然他有這個心愿，就遂了他吧?；仡^便去張羅。

他自己凈了身，又一件套一件的，穿上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七重壽衣，黑棉長襪，千釘布鞋，再戴上一頂新禮帽，手里拄著一根龍頭拐杖，走到前坪洗臉臺的鏡子前，正了正衣冠，然后在我們的攙扶下，站上凳子，爬進(jìn)棺材，躺了下來。“吃的喝的呢？”我問。“甭操心，你媽準(zhǔn)備了。”他答道，聲音從棺材里發(fā)出來，夾帶嗡嗡的回聲。“不吸氧怕不行吧？”我有些不放心?！熬痛蟀雮€晚上，躺著不動，沒事的。白天都吸一天了?！彼樕苍?，呼吸較為勻稱。棺蓋沒有完全合上，以便空氣流通，但他說：“合上也沒事，里面采光和通風(fēng)條件，蠻不錯的?！鼻校尤恢貜?fù)我之前說過的話！可見他很放松，也許把這看作一場神秘而刺激的旅行，出發(fā)前，心里滿是好奇，和興奮。

鼓樂手和夜歌手，假戲真做，吹拉彈唱，并不馬虎，想必我爸在棺材里，聽得高興和舒爽。巷子里的人，能來的，一并攏來，就像以往參加別人的喪禮一樣，除了觀看鼓樂手和夜歌手的表演，還幫著燃放鞭炮，端茶發(fā)煙，錄像攝影。

四更過后，大伙都撤了，過道上安靜下來。我們來到棺材前，準(zhǔn)備把我爸從里面抱出來，再將棺材抬回前坪。棺蓋卻已合上。我心一沉，連呼幾聲“爸”，棺內(nèi)并無應(yīng)答。急忙將棺蓋啟開，這才發(fā)現(xiàn)，棺蓋四周的縫，以及棺材里面所有的縫隙，全被漿糊糊住，而我爸，靜靜地躺著，氣息全無，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笑意。

事后我問棺材里哪來的漿糊，我媽說是我爸交待她的，讓熬一盆漿糊，給他在棺材里吃，我爸自打哮喘病發(fā)作后，愛吃流質(zhì)食物，經(jīng)常叫我媽做給他吃，吃漿糊也并不是頭一次，她沒料到，這回我爸，不是拿它來充饑，而是用來糊棺材?！斑@個鬼，騙了我一輩子！到死還騙我！”我媽又氣又悔，滿臉的淚。

他其實騙過了我們所有人。真沒想到，我爸竟以這種方式，永遠(yuǎn)地離開我們。

8

我爸離世兩個月后，我媽在廚房做飯，摔了一跤，左手手腕骨折，腰也扭傷，送醫(yī)院住了近四十天，出院后，直接帶她到單位分的集資房，住下。我們一家，從西園北里搬了出來。單位房，一百二十平米，在五樓，沒電梯。我爸不在了，也就不在乎爬樓；我媽摔了這一跤，得靜養(yǎng)身子，不能再勞作，也就不需要在樓前曬菜，在樓頂種菜。單位的院子，挺大，遍地老樟樹，又跟烈士公園一墻之隔，站在五樓的陽臺上，滿目翠綠。

一天晚上，在外面喝完酒，打的回家，到岸才發(fā)現(xiàn)，這是湘春路，不是德雅路，上車跟司機(jī)報錯了地點。也好，許久沒來過，趁機(jī)回巷子走走。

巷子口，左邊的“左邊是飯店”，還在；右邊的“雙舟藥房”不在，已經(jīng)換成“右邊也是飯店”的招牌，估計是孔家自己開的，孔老板還在世時，他兒子就一直念叨著，要用自家門面開餐館。

進(jìn)了巷子，舊書店了無痕跡，上次來時，門還在，雖然一直是關(guān)著的，現(xiàn)在門被砌了，刷了白粉，與整個白墻融為一體，估計店內(nèi)的面積，也已經(jīng)跟飯店融為一體。而它對面的墻上，“太陽梯”早已不在，坐在梯子上曬太陽的“三句半”，也早已在天堂里相聚。

舊宅背后的過道，此刻，安安靜靜，亦空空蕩蕩。在我駐腳凝望它的時候，它卻像個儲存了大量信息的U盤，插進(jìn)我的大腦，我眼前隨即浮現(xiàn)，一幕接一幕的喪禮場景。最后一幕，是我爸的。心里涌起陣陣酸楚。

舊宅現(xiàn)在成了一家茶館。裝修得古色古香。門前掛著大紅燈籠。屋內(nèi)依稀傳來說話聲。每個窗戶都透著光亮。這么晚了，只怕整條巷子，就它還未睡去。

越往里走，越顯得靜謐。儼如行進(jìn)在山間小道上?；椟S的燈光，就像從天邊散落的月光，朦朦朧朧地照著巷道；兩邊的房子，黑黝黝的，就像一座座低矮連綿的山巒；從附近工地上傳來的沉悶的打樁聲，就像野獸在遠(yuǎn)處發(fā)出的吼叫。

巷子不單安靜，也很安全。有些人家，夜不閉戶。我在這兒住了十幾年，沒見誰家被盜過。也沒見發(fā)生火災(zāi)。按說這樣的老巷，最易發(fā)生火災(zāi)。線路老化起火。老人記性不好，燒水忘了及時關(guān)火，冬天睡覺忘了關(guān)電烤爐。等等。倘若發(fā)生火災(zāi)，情形不可想象，巷道窄小，消防車開不進(jìn)來，房子又多是木結(jié)構(gòu)，火舌不定會將整條巷子舔盡。所幸，如此恐懼和倒霉的事情，始終沒有發(fā)生。這十幾年間，附近的北正街和通泰街，發(fā)生過多起火災(zāi)，燒的全是臨街鋪面，雖沒造成人員傷亡，財產(chǎn)損失卻大。貪婪的火舌，似乎不將室內(nèi)的物資舔個精光，不肯罷休。興許這年代，連火神也變得現(xiàn)實和勢利，見這兒沒什么可舔的，懶得進(jìn)來。

孤自走在巷子中，驀然產(chǎn)生錯覺，以為自己并沒動，而是巷子朝我走來。它從歷史深處朝我走來。我看見左宗棠在屋里秉燭夜讀的剪影；看見華興會成立大會，正在清末湖南最具名望的家族，龍家的府第，秘密召開，它因此成為辛亥革命的發(fā)源地之一；看見黃興在這兒謀劃起義，選在慈禧太后七十歲生日這天，因事情敗露，藏在龍家，躲過差役的抓捕，之后削須剪發(fā)，化裝成海關(guān)人員，逃離長沙，繞道武漢，抵達(dá)上海；看見三十九歲的抗日名將張靈甫，在這兒捕獲十七歲的美女王玉齡的芳心，成就一樁驚世良緣……

從巷子出來，馬路上燈光徜徉，工地上吊臂天長。碰見茶館老板，他我一笑，寒暄幾聲，匆匆作別，當(dāng)初他來租房，指點我，不要把房子做住宅用，要做商業(yè)用，日后拆遷時，補(bǔ)償款是住宅的好幾倍，我因此將房門鑰匙交給了他，他按季將租金打到我的卡上。

我知道，遲早，這條老巷，是要拆的。就像它身邊的老商業(yè)街，北正街；就像它身邊的新商業(yè)街，湘春路———早幾年，政府花幾千萬將它打造成一條仿古商業(yè)街。它倆如今，一個灰飛煙滅，一個面目全非。

不知從哪冒出個醉鬼來，在馬路上一步一踉蹌，嘴巴卻極其興奮，肆無忌憚地高聲吼著。

他唱的是辛?xí)早鞯摹段兜馈罚柙~改了。

今天晚上的生意很少

不知死鬼們死哪去了

空落落的房間

姑娘多寂寥

我以為能將你們迷倒

我以為我能過的很好

誰知道入錯行

后悔苦無藥

無處可逃

想念你的笑

我想念你的外套

想念你紅色鈔票

和鈔票上的味道

我想念你的吻

和手指淡淡鈔票味道

記憶中曾被操的味道

……

歌聲消失后，遠(yuǎn)處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叫喚，之后，萬籟俱寂，世界就此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