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我關(guān)在這間地下室。非常臭,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我的左眼被揍腫得睜不開,硬要撐開一條縫便是像眼屎一般的淚糊著可能已破裂的眼珠刺痛),隨地亂扔的幾個空泡面碗和竹筷,還有一攤嘔吐物(我記得是我吐的);滿地的煙屁股。奇怪空氣還有一種非常濃的貓或狗得了皮膚病的濁臭味。我的右肩里頭的某一截骨頭應(yīng)該斷裂了,我感覺完全無法對整條右手臂下命令了,我的肋骨可能也有一根斷了吧。他們之前應(yīng)也用穿著軍靴的后跟狠踹過我的腳踝、脛骨、胸口……不過除了一種混音合唱的遲鈍與尖銳內(nèi)臟或骨頭或皮肉的不同層次的痛,我覺得其他部位都還好。除了右肩。
他們應(yīng)該有四五個人吧?一開始我確有反抗,但后來我只能用雙手護著頭臉,蜷縮著任他們狂踢猛踹了。那只是像夢境中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般的炷光搖晃的皮影。像一群野狗在圍殺一只撲翅驚惶的大公雞,我被戴著頭罩(現(xiàn)在拿掉了),我聽見他們其中一個喘著氣笑著說:“喲,這家伙還蠻強硬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被關(guān)在這里?我得罪了什么人?我不懂槍,但我聽到他們有人拉槍保險滑蓋的咔咔聲。記憶混亂模糊,身體已在絕對恐懼中失去最底限的尊嚴和自主(如果我是個年輕女孩,應(yīng)該被他們輪流強暴也不覺得更大不了了吧),和許多其他身體碰撞、糾纏,像河流里漂浮著擠在一塊的盜伐木材。我們這一代看過太多好萊塢黑幫電影了。那加強了對這種處境的恐懼感:譬如會否出現(xiàn)一個穿屠夫皮圍裙的專業(yè)用刑人,攤開一袋他的工具:鉗子、尖刀、榔頭、鑷子、拔指甲的鐵夾、小線鋸……;或是他們會否給我注射那一針筒一針筒的毒品……?
像我這樣一個平庸的家伙,為何會惹到這樣的人?把自己搞成現(xiàn)在這個德行?我得集中注意力,想一想我是否無意間踩到了某個對他們而言是極重要(一筆巨額的毒品買賣?或是他們要牽線接頭的某個政治人物絕不能攤開在天光下的秘密?或是我被誤認成某個上了他們老大女人的白目垃圾?)的紅線?會不會我太倒霉了,我每期固定簽大樂透的號碼恰好是一組禁忌數(shù)字(老大的地下金庫鎖號,或是一張可揭發(fā)駭人丑聞牽涉甚重的光盤之密碼)?
我被卷入了某個事件中了。
但是所謂“事件”,亦如《陶庵夢憶》中所說:“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盡收為燈中景物。及放燈火,燈中景物又收為煙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煙火者,看煙火煙火外。未有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閃爍變幻,不知其為王宮內(nèi)之煙火,亦不知其為煙火內(nèi)之王宮也。……”
有一些“發(fā)生的事”,我不知它們算不算“事件”?因為他們孤立如北極洋流上的某一塊浮冰,它無法成為其他事情或命運的因和果,無法成為推理背后一個圓弧形的“時代意義”,它是人類上萬年生命史無數(shù)個人腦海中,像飛蛾撲火或蜉蝣生死,隨機數(shù)中總難免目睹或記下的某個近乎無意義的時刻。曠野夜空的閃電。某一次對方哭泣著的性愛。將尖刀刺戳進另一個動物的心臟,看著它眼瞳里的光慢慢滅去。瘟疫。大火。屠殺。身邊所有認識之人盡皆成為死尸。譬如說,我記憶的混淆與瓦礫中,在他們將我抓到這處密室,痛毆我凌虐我之前,最后的還完整的記憶畫面,是我在那間咖啡屋的戶外座位,正要點煙,卻從褲袋里摸出一只我非常陌生的打火機:它非常沉,是金屬材質(zhì)的小長方匣,像一只縮小的iPhone手機,事實上它的前后兩面,也嵌上像iPhone手機殼那種黑色仿皮革觸感的橡膠紋面,并各鏤刻了一枚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標志。這是一只防風(fēng)滑蓋式點火的時髦打火機,我猜是中國大陸義烏那邊出口的一只成本不到二十元的山寨貨。我完全想不起這樣一只打火機為何會出現(xiàn)在我身上?問題是它的設(shè)計讓人分不清楚上與下、左與右了。小長方匣的上方有一個小圓孔(是出火口),下方也有一個小圓孔(是灌瓦斯補充燃料孔),當(dāng)我將這小巧可愛又伏手的金屬小玩意握在手掌上,非用傳統(tǒng)轉(zhuǎn)圓形打火石或按鍵點火而是用拇指推它的滑蓋,卻弄顛倒它的上方,出火口恰貼著手掌,噴出防風(fēng)打火機噴射火焰的嘶嘶聲,我的右手掌末端立刻被那噴焰灼傷,聞到一股焦味。第二次我還是犯一樣的錯誤,因為拿倒了而讓火焰從底部噴出, 我像卓別林一樣左右手掌都這樣灼傷。后來我罵一聲干,將那打火機摔在地上。
這,算是事件嗎?
另外,若非我此刻身陷這樣謎般的險境,其實這一陣子最困擾我的,盤踞我心中卻無法找人商量的,事件,是前幾天我的手機收到一則簡訊:“寶貝,我懷孕了?!?/p>
那是小我二十歲的小女友傳來的,但我看到這則簡訊,還是像二十歲毫無經(jīng)驗的小伙子一樣,差點沒昏倒。事實上,我有一個外人眼中美滿的家庭,我的兩個兒子,一個今年要考大學(xué),一個要上高中。也就是說,那些什么婦產(chǎn)科超音波計算機屏幕上黑白曝光的子宮和胚胎照;那些超商買的驗孕棒;那些關(guān)鍵時刻該把臉埋在手掌里裝哭,說:“那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的愛的結(jié)晶……”等著女人自己心軟說她去把孩子流掉……這種種種種,我可不再沒經(jīng)歷過而容易被嚇蒙。這小女友是我的外遇(這個詞怎么和“事件”一樣,讓我覺得刺耳),她是個獨立、堅強的女孩──事實上我們是不同世代的人,套句老話,我原本可以生出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兒了。甚至如果生命錯差,她也只大我大兒子十歲,他們是可能相遇而發(fā)生世人眼中不那么特殊的一段戀情──她不像我這個世代的人,對自己和他人的身體懵懂無知,充滿錯誤的詩情和禁忌。這女孩和她的同代女孩們,年紀輕輕便經(jīng)驗豐富,嘗過各種性冒險、 刺青、整形、藥品迷幻、吃嚴重傷害肝臟而將體重在短時間迅速減少十公斤的減肥藥……,但她們又專業(yè),掌握各種知識(透過網(wǎng)絡(luò))。
當(dāng)我還在懷疑,她這次會意外懷孕,是一個月前某一次我們在汽車旅館里性交,當(dāng)我要翻身找床柜的保險套,她卻將我拉住,柔聲低語:“寶貝,射在里面,我在安全期?!蹦鞘遣皇且粋€預(yù)謀?但那次性愛我如今想起仍會全身戰(zhàn)栗,那么甜美、溫暖、彷佛有神垂著翅翼憐愛地在上方看著交尾的我們,像回到子宮里一般柔弱,像想到抽噎哭泣起來……我便那樣一股一股射精到她年輕的胴體里。但我從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和這另一世代的女孩(她們并不屬于20世紀,而是屬于21世紀),以一種歷史時間幅展意義上,以人類不同世代所以經(jīng)歷不同集體夢境意義上,而非血親意義上的,亂倫,而合體了一個老與年輕,新與舊,我的精子和她年輕的卵,雙股DNA螺旋嵌合的胚胎。
這個意象深深感動我。我沒有回簡訊給那女孩。我內(nèi)心像對自己說話:“我們把孩子生下來吧。”但我若一激活標準程序,便是要掌握全部狀況,對她分析她尚未經(jīng)歷而已走過的人生;我又不可能娶她,這孩子變成資料上父不詳?shù)乃缴?,她會快速失去年輕玩樂歲月,變成悲慘的單親媽媽,育嬰的過程與幼兒園、小學(xué)的同儕關(guān)系,醫(yī)院等候疫苗注射或其他嬰孩的鬼哭神嚎,堆滿他(或她)四周的玩具,到兒童書店挑選那些書商知道你們根本無法抵抗的昂貴雪桐紙精裝繪本,人云亦云他(或她)吃的什么零食或玩具含有哪種化學(xué)毒劑其實他(或她)的腦或睪丸(或小卵巢)已被這個地球工廠可能在重慶、孟買或非洲的血汗生產(chǎn)線的黑心商人替代配料,長期污染而痿縮、發(fā)育不全……
那是一顆時光發(fā)生卡膛或跳針的,“意外”之受精卵的蝴蝶效應(yīng)。但兩天后我又收到她的簡訊:“寶貝,我去把孩子流掉了。勿念。”
這算是個“事件”嗎?
在這間唯一光源是一只從頂端裂隙垂下電線懸著省電燈泡(沒錯,這些人渣要綁架我,刑囚我,竟然還注意到買省電燈泡這種細節(jié))的污臭地下室,在失去了白天或黑夜的時間感,全身刺痛、灼痛、瘀腫脹痛、鈍痛、各種混亂的痛感和膀胱的尿急(我知道我可以喊來人我要尿尿,但誰知道他們推門進來會不會又是一頓狠打;我為了某種尊嚴,仍延俄著那尿意),我在那樣神明混沌的狀況,因為想到我的小女友,突然想起我剛認識她時,她正是那間咖啡屋的女侍之一。其實這間咖啡屋應(yīng)該算一家法式餐廳,室內(nèi)座位是那種鋪著粉紅桌巾角鋪一張薄麻將紙,水杯是裝模作樣的郁金香高腳玻璃杯,桌上且整齊列著切牛排刀、正餐叉子、沙拉叉子、抹面包奶油或果醬平口小刀、各式湯匙……這些銀器餐具。穿著白圍裙和襯衫、黑長褲的漂亮男孩和女孩,拿著紅酒低聲詢問,收餐盤,或端上一只銅圓盤上各式奇幻可愛粉紅嫩黃茶綠淡紫加了蕾絲的巧克力蛋糕請客人挑選,在各桌間優(yōu)雅地穿梭。但我總只是點 一杯冰拿鐵坐在戶外座位吸煙。
我的小女友一開始就是穿著那一身說不出笨拙卻又精神抖擻的異國女侍服(想想我們根本是在一座第三世界,隔壁一條巷子就是鍋鑊油煙沖天,人人擠在攤位,往口腔塞淋了醬汁的蚵仔煎、臭豆腐、一百五一份鐵板牛排面、大腸包小腸、大雞排、燈籠鹵味……的夜市),輕聲細語,裝模作樣地問我:要不要幫您加水?我?guī)湍鷵Q一下煙灰缸?
我記得我第一次跟她搭訕,是因為她正拿著一只里頭漂浮旋轉(zhuǎn)著幾顆半切檸檬的玻璃水瓶幫我的水杯兌水時,在我們身旁濃蔭綠光的小巷道,竟連續(xù)駛過七八輛尖銳鳴笛的消防車,那種锃亮紅漆的金屬怪獸形象在我眼瞳留下一種仿佛它們是火神的坐騎、妖獸,從云端跌跌撞撞沖下人間,是為放火而非為滅火而來的。
我的小女友(那時她只是個有一雙漂亮大眼卻穿著呆傻法國女侍服的小馬子)說:“應(yīng)該又是某一幢快要通過古跡保護法、某個老教授住了四十年的日式魚鱗黑瓦屋又被人縱火了。”
我說:“什么意思?縱火?”
“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五還第六起了,這些將通過認定為古跡的木建老屋,無法讓建商進行都市更新,所以都在期限之前,發(fā)生了神秘的火警。不只這里,另外幾處居民拒絕拆遷都更的老社區(qū),也都是最近,一把火就把建商的難題都解決了?!?/p>
我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的搭訕,是怎么從這樣背景聲是嗚嗚轟轟穿梭過的消防車,而終于讓她答應(yīng)和我約會,被我拐騙上床(也許是她引誘我的)?當(dāng)然沒多久她就離職了,但我仍然持續(xù)去那家咖啡屋的戶外座,抽煙看書,有時一個人坐一個下午。
這家咖啡屋的廁所非常寬敞、潔凈,甚至可說高雅。馬桶的左側(cè)是一面玻璃磚墻,你可以在一種綽綽隱約的透視光影,看見墻的另一端只是一個像柜窗展示的小空間,那兒放著一盆木蓮樹。右側(cè)并不是盥洗臺,而是一張非常美的黃花梨古董桌柜,可能是讓女客置放她們的皮包。而馬桶正前方,是一架如果你坐著方便那膝蓋幾乎可以碰到的折疊屏風(fēng),非常奇怪的是,這屏風(fēng)的四個朝向馬桶坐客方向的面,全貼上了可能某一期《Time》雜志撕下的紙頁,那是一幅一幅“20世紀重大事件經(jīng)典照片”。
事實上,那些照片,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熟悉到像被刻印在你大腦皮膚里的回路,我坐在那潔凈高貴的私密廁所,脖子前伸盯著眼前像畫廊投光區(qū)的這些黑白照片,它們下面小字的年代標示和事件簡短備忘,那像是我所在的“20世紀”的某種記憶晶片從兩個眼洞投影播放出來的。它們是真的發(fā)生過了嗎?為何在這寂靜、孤獨的展示中像水族箱里搖晃的水草,或溶解中而輪廓不再結(jié)構(gòu)森嚴的冰雕?
◎1986年的標題是“晴天霹靂”:“挑戰(zhàn)者號”航天飛機1月28日在肯尼迪太空中心發(fā)射后不久爆炸。7名航天員全部罹難。照片是一團帶著金橘色光焰的火球,像芭蕾舞女孩從蕾絲裙伸出分叉上舉的兩條穿了白色襪褲的細腿,其實是兩道爆炸迸散的航天飛機裂骸后面拖的白色煙弧。
◎1917年:“死亡之舞”:法國軍事法庭判處舞蹈名伶瑪塔·哈莉死刑。罪名是擔(dān)任德國間諜。她在10月15日被槍決于巴黎近郊的維森斯森林中,這是她在巴黎演出時留下的檔案照片。黑白照片里是一張瓷娃娃般的臉,張著一雙無辜、像被靈魂里一座霧中森林催眠的美麗大眼,她的身段風(fēng)流娉婷,腰臀裹著一條仿佛噴著光霧綢布、大朵玫瑰縮于裙裾的拖地長裙,坦裸肚腰,穿著一件鑲碎鉆或?qū)毷男卣?,手臂像海芋花莖上舉,極其妖嬈。
◎1902年:號稱“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于這一年的4月10日處女航,自南安普敦港準備行向紐約,4天之后撞上冰山沉沒。
◎1941年:“沉思”:丘吉爾首相巡視倫敦于5月間遭德軍空襲炸毀的國會大樓,照片是一戴紳士帽和大衣的黑色背影,站在一片斷垣瓦礫扭曲鋼筋之前。
◎1945年:羅森塔拍的這張照片于2月25日登上《華盛頓郵報》及《紐約時報》等各大報刊的頭版,照片中的美軍在硫磺島上豎起美國國旗,美國人將這張美聯(lián)社的照片視為太平洋苦戰(zhàn)即將獲勝的象征。這座位于東京南方約一千公里的火山島極具戰(zhàn)略價值。第一撥美軍陸戰(zhàn)隊于2月19日搶灘登陸時,面對的是兩萬多名誓死護島的日軍。這場血戰(zhàn)持續(xù)到3月16日才告結(jié)束,總計有216名日軍投降,其余的若非戰(zhàn)死就是自殺殉職。美軍方面也折損了兩萬多名官兵。美軍登陸的第四天就在島上山頭豎起星條旗,陸戰(zhàn)隊官兵士氣大受鼓舞。但由于當(dāng)時豎起的第一面國旗太小,還在灘頭苦戰(zhàn)的官兵大都看不清楚,美軍在幾小時之后才改豎起羅森塔拍到的這面大國旗。羅森塔自己因此沾光成了所謂的戰(zhàn)爭英雄,外界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有位名叫羅瑞的隨軍記者冒著更大的危險搶先拍下了更具歷史意義的第一面國旗。只可惜取鏡略遜一籌,名氣也遠不及羅森塔。
◎1953年:畢加索在法國南部鄉(xiāng)間的工作室中創(chuàng)作“女體習(xí)作”。
◎1903年:“飛行時代”:萊特兄弟的飛機“飛行者一號”在加州小鷹灘的處女航,成功擺脫地心引力12秒鐘。
◎1918年“街頭余生”:卓別林和人類最好的伙伴共演《狗的生活》(A Dog's Life)。主要是,卓別林唇上一撮小胡和身旁小狗的黑鼻頭,他的左眼眶淤黑,和小狗右眼一圈黑,且人狗都是一樣無奈倒霉的臉。那確實像整個20世紀同是一座巨大鬼魂惡夢的守墓人。
◎1940年“占領(lǐng)”:德軍采閃電戰(zhàn)術(shù)攻抵巴黎,大軍于6月14日浩浩蕩蕩地闖進香榭麗舍大道上的凱旋門。
◎1956年“貓王熱”: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在密西西比特拜羅市為萬千歌迷獻唱。
◎1988年“關(guān)鍵表決”:葛羅米柯于12月11日的人代會表決中,被迫將政權(quán)移交給戈爾巴喬夫。
◎1989年“轉(zhuǎn)折點”:11月10日一大早,分隔東西柏林達三十年的布蘭登堡城門上聚滿了歡呼跳舞的群眾。柏林圍墻的拆除為德國統(tǒng)一跨出了一大步。
◎1954年“無限春風(fēng)”:瑪麗蓮·夢露在紐約地鐵的通風(fēng)機口上擺弄風(fēng)情。這張照片無須多說,可說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
把諸多事件排列一起,不,像小孩的樂高積木,將之任意嵌接、堆棧在一塊,你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你抓著蛇發(fā)女妖的頭顱去招搖,讓神龍見首不見尾,在虛空中盤桓,如水流中的漩渦的時間之神中計了,盯住了那比快干膠或急凍機器還可怕的憤恨雙眼,瞬間凝固成化石,變成一團猙獰、糾結(jié)、插滿炮彈裂骸和鐵絲的裝置藝術(shù)。這樣一架貼了幾頁舊雜志剪報照片的屏風(fēng),便將20世紀拘禁在這間咖啡屋的高雅廁所里,像他們將我綁在這地下室的一張椅子上。
當(dāng)然,我的小女友在汽車旅館里我們瘋狂又說不出其悲哀的性交之余,會對我描訴一些那間咖啡屋其他女侍者的瑣碎隱私,或那個老板娘雞歪刻薄的種種嘴臉。當(dāng)然我總是心不在焉聽她說,那于我像是她在描述月亮隱沒于黑暗中的那一面,難激起較實際的好奇。事實上我每回去那間咖啡屋,我固定的那張戶外桌位,固定地點一杯冰拿鐵,那位老板娘非常像川端小說里,那些風(fēng)姿綽約的日本女人,氣質(zhì)嫻靜,用微笑和眼神便讓我感慨自己在一個“維護并懷念逝去、優(yōu)美文明”的暫停休憩之所,一種粼粼碎光,緩慢的法國香頌,幻造一個小小結(jié)界,那使得你不至被這個分崩離析、金屬冷光、荒涼場景,徹底弄瘋或挖空。
如果有“后來”這個詞的造句,我想我會寫上“沒想到我們后來活在一團叫做‘修辭’的宇宙里?!蹦谴_是演化的路徑,你一目了然,像咬破一枚牡蠣,腥汁迸流,你想吹法國號按鍵器孔將每一個手指頂端輪流吸吮一遍。你想到一些對機械、建筑、自動化觸碰屏幕提款機這類東西產(chǎn)生虛無的聯(lián)想:眼淚、女人的淫水、海洋、警匪追逐片里各自兜著一袋囊咸血液在奔跑持槍射擊對方的毒犯或菜鳥警員……從軟件動物演化到脊椎動物,中樞神經(jīng)集束而形成前端圓突形的腦干、痛感的演化??謶值难莼D慷猛愃劳龆渡渥约褐胂罅Φ难莼?。哀憫的演化?;孟胗袀€像父親那樣的神支撐起一架交織繁錯的立體世界,發(fā)明了罪惡感與圣靈至福感的演化。然后不知怎么搞的,我們演化成成千上萬聚集在礁巖間的藤壺、或珊瑚蟲、或海洋里朝生暮死快速交換極短極短DNA遺傳訊息的各種妖異怪胎但發(fā)生了也沒人知道沒人理會的綠藻。
簡而言之它是個扁扁的蟑螂弧形,但像上億捆線團纏在一塊兒的這樣一個修辭宇宙,我不是在諷刺或比喻,而是,真正的,在這一團“修辭”——(你可將它描繪成一座索多瑪城、一組波形態(tài)的龐大訊息、或一個超弦宇宙在像蒼蠅幼蟲快速彈跳扭動中形成的更復(fù)雜的宇宙)──之外,空無一物。“修辭故我在”。
那天傍晚,我得了個空,寫信給我的小女友:“今晚可以一起過夜?!碑?dāng)然也花了極大的代價對妻子說謊,頂住她懷疑卻忍住的那一段注視時光,但這匹小母馬,竟然回傳了一則簡訊:“寶貝:我今晚不能出去。因為我媽說明天是金母娘娘生日,一整天不準我出門。”
我想:金母娘娘是什么,連這種爛借口她都編得出來???我心知肚明:這個周末她那天鵝絨般的漂亮大腿、處女般的乳房和乳蒂、小耳垂的后頸細絨毛汗珠,都是在山里某一間昂貴溫泉旅館的床褥上,任那個“小四”享用了。其實我從未見過這個男人,但就是像深海聲納雷達,在一片死區(qū)里鎖定一艘匿蹤、寂靜無聲的核潛艦。我知道他的存在。雖然他如此狡猾、高度進化,近乎扁平成一張魔鬼魟那樣的怪物,潛游進出我眼皮底下,波紋不生。小女友跟我描述過這個家伙是個Gay,時尚雜志總監(jiān),月入二十幾萬。問題是這小女孩身邊所有姊妹淘(包括其他的Gay)的感情史、被爛男人劈腿、騙光儲蓄、甚至毆打突然人間蒸發(fā)、被甩的傷痛……我全像中菜鋪掌柜就那一本賬簿每頁字跡滲密手汗,都翻爛了。偏偏這位X先生,她對他的事近乎封印而不提。所以謎題龐大而繁復(fù)之線索提示詞,唯一絕不會提起的那個詞,就是謎底。而且我從未在她的臉書上看到這個人出現(xiàn)。一如她也從不在我臉書上出現(xiàn)。
問題是這小女友有何獨特之處呢?韓國江南大叔爆紅時,她臉書加上和她的哥兒們在夜市旁小公園一起跳“騎馬舞”然后手如握韁繩滑稽大喊:“喔喔,鏘來屎戴爾!”仆街流行時她也搭火車環(huán)島在各小鎮(zhèn)火車站月臺將額頭抵著蟲蛀地板鞋尖支撐另一端重心甚至掛在墻上,像挺尸那樣一張張寂靜又超現(xiàn)實的照片(為何畫面中皆只有她孤伶伶一個人固執(zhí)在做這件事?像在一個核爆后的世界?是誰替她按下快門呢?)有一陣也貼在不同城市空間的飄浮少女照……。問題是那全是別人的發(fā)明。析光度美到不可思議的早餐、可愛的小貓小狗照、制服趴。米開朗基羅那鬼斧神工的圣徒鬈發(fā)、衣衫縐褶、光暈……變成二頭肌上的靛藍或淡墨刺青。
如果說這個“修辭宇宙”的編織,累贅又貧乏,卻又像有一只看不見的巨大的蛾在我們的穹頂被一種神秘的原理支配著(像那些小蠶為啥總把絲吐成一枚枚小雞蛋形狀?蜘蛛為啥一定把網(wǎng)用肚子里吐出的黏液抽絲成那幅圖案?)。我們終將被廢話、庸見、色情廣告、股票數(shù)字、誰誰誰和誰誰誰偷情……這些亂針刺繡但快如電動裁縫車的電針,比眨眼還快速滴滴滴滴地“一瞬之針”縫進我們不成為記憶的每一小格“現(xiàn)在”。我們像密密麻麻黏聚在一塊正在融化成漿的冰糖塊上的上萬只螞蟻,挨擠在對方的可憐小微粒身上,每毫秒都在細微地旋轉(zhuǎn)、塌陷、有其它的同類滅頂、但又和那崩沙的附著微粒濘混在一塊。我們好像在歡呼或哀號,但又像微弱的數(shù)量龐大的哭泣和耳語,但因為這個宇宙只把極短的訊息與極近距的視覺縫織在一起,那些空間不見了,所以你只能感受到仿佛一陣一陣地獄焚風(fēng),將所有這些聲音都淹沒。
在地下室我突然想起,我的小女友和老板娘有一雙何其相似的美目,差距不在年老或青春,而在我分別在貼身近距直視瞳仁里玻璃珠色素沉淀或隔著咖啡屋之縱深觀看或室內(nèi)盆栽之瀾葉添加了光影婆娑在后者發(fā)稍下臉部的表情。(難道她們是母女?)思緒如飛矢,將原本像孤雁單飛,彼此似乎并無關(guān)連的某些回憶穿射成串,我又想起:在這間咖啡屋并未裝潢成現(xiàn)在這“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光氛的法國餐廳之前,原本也是一間咖啡屋,但那格調(diào)(和價位)差太多了,就像整條溫州街大小巷子里的尋??Х任???Х炔辉趺礃?,墻上貼滿電影海報,簡餐是非常難吃的微波咖哩包淋在瓷盤的白飯上。廁所非常臟。重點是,我怎么想起來了,原來那間氣場(或曰風(fēng)水)很差的爛咖啡館,老板娘和現(xiàn)在這個老板娘是同一個女人,但我之前怎么從未想起?因為那時的老板娘,是一個完全不吸引人注意的黯淡甚至寒澹之婦人。為什么她后來變得整個人發(fā)出一種你甚至可說是風(fēng)華的光芒?是眼袋改變的關(guān)系?或她去整形過?
我還記得,當(dāng)他們像踹一條死狗那樣用皮鞋尖狠踢我的協(xié)肋、頭顱、腎臟、脛骨、我擋住臉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我的肩胛甚至我的睪丸,不,我是說當(dāng)他們把連椅子放倒的全身各處混著不同鞋印、血跡、地上的灰塵木屑或我的嘔吐穢物……的我,扔在那兒兀自痙攣呻吟,那時,他們把套在我身上的頭罩拿掉了。但我眼前一片淚光或血淤,且他們讓我的臉朝著一面墻。那時我抬臉看見墻上一幅海報,那時我只覺得那海報上像四格漫畫一小格一小格的小人兒,何其熟悉?,F(xiàn)在我想起來了,這張海報,我曾在那家咖啡屋(法國餐廳)的前身(那間破爛、陰郁,但同一個老板娘)的狹隘廁所里見過。當(dāng)時我被揍暈了,竟錯覺我是正在那個已被拆掉、偷換掉、不存在的臟污廁所里,坐在那墊圈上全是尿漬的馬桶上,被他們找樂子那樣施暴。
我忍不住低聲問(沒有尊嚴地):“我……認為你們可能抓錯人了?”
他們像聽了最白癡的黃色笑話的高中生,瘋狂大笑著,其中一人又上前補踹了我尾椎的部位兩腳:“欸,這家伙真逗吔,”然后他似乎是對我說話:“你是真的不知道嗎?那個‘事件’發(fā)生之后,基本上你已是個死人了?”
此刻我困在這地下室里,幾乎抵在我前額的墻上掛著那幅奇怪地將這一切事件隱晦關(guān)聯(lián)的海報(應(yīng)是為了遮蔽腸破肚流、銹損銅管從墻裂露出的一個不小的洞吧):海報上是一個一臉衰樣的漫畫男子、皮帶和牛仔褲褪下、破綻的大頭皮鞋,壓在右下角最大的一幅主圖,是他手托腮,光著屁股坐在馬桶上。像是被這具潔白如百合花的穢物吞吐陶瓷怪物給煉鎖住的一只猴子。像是在嘲弄這個看著這幅海報的,情境相似的我。但海報其余畫面,切割成近二十格小框的,同樣是這個光屁股衰男,在同樣的這個魔術(shù)師道具箱里一般的窄仄小空間,就著那具性感又冰冷的白瓷馬桶,玩岀各種身體/空間劇場。有像陸戰(zhàn)隊“鐵板橋”那樣背推倒翻形成凹弧架空在馬桶上方(臉和腳分別在兩側(cè)墻腳);有一臉悲慘將自己的頭懸在上方垂下的沖水拉繩的;有像世界體操錦標賽地板操選手,單手撐在馬桶邊沿(漂???!),上半身和腿則筆直上翹形成“v”字形;當(dāng)然也有跪伏在桶沿將頭埋進那通往化糞池之咽口的; 也有像守財奴抱著窖底一壇金子那樣死死摟抱著馬桶座的;或也有為了構(gòu)圖線條,作出無意義左上到右下斜掛如死鱷魚的……當(dāng)然人類的形貌被放置在這么小的框格里,且配上一具極簡、卻又難以言喻像整座文明被挑揀、攪拌、弄碎、遺棄的某一個“看守”鎮(zhèn)墓獸般的對象。
奇怪不論擺什么姿勢,都像是一場孤單、絕望到極致的,自殺演出。
第一次在那間爛咖啡屋的廁所看到這幅海報,我難免想到像《素女孩》那種“一百零八式”各種古代男女交媾之不同體位姿勢圖解。各種人體違反正常印象的拗折與對位。
第一個想到把那幽秘暈光翻云覆雨的連續(xù)性極樂時光,分格、切割畫面,繪成百科全書圖鑒式索引的,一定是個窮極無聊之人。
駱以軍
作家,生于1967年,現(xiàn)居臺灣,著有《西夏旅館》《遠方》《遣悲懷》《我未來次子關(guān)于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等。最新作品為《臉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