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給我媽撥了個電話,有點意外地得知,她今天沒去跳舞。她說:年輕人學的舞跟不上,就在咱家院子里看著你買的看戲機,學跳佳木斯呢。我又問,你一個人在跳啊?她說,不是,還有你桂梅嫂。噢,那就去跳吧。于是我把電話掛了。
最近兩年,廣場舞風靡全國,大媽成為爭議話題,媽媽也隨之開始跳舞,我卻一時半會兒無法把我媽和廣場舞大媽聯(lián)系起來。其實區(qū)別僅僅在于,我媽和她的舞友們不是在廣場上跳,而是在村子里跳。
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們的小村。它位于太行山南麓,是一個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的小自然村。世易時移,孩子們慢慢長大,或出去求學,或出去打工,留在村里的年輕人屈指可數(shù)。小村寥落下來,用我媽的話說,這里又成了“深山老林”。最近探親,我跑到幼年常去玩耍的山坡,差點迷路,記憶中平坦得可以玩木頭人的山頭,如今已被一人多高的荊棘叢占滿。
所幸穿村而過的公路帶來了一些生機。傍著公路,多少會有些小生意可做,遂有更偏遠山村的人租住過來,其中一個租戶就是教會了全村“大媽”跳廣場舞的小枝。小枝三十多歲,家里是跑運輸?shù)?。平時她在電腦上看視頻學舞步,學會了再教大家。用我媽的話說,小枝很“能”,那些電腦上的舞蹈“人家一學就會”。她們一般晚飯后集合,地點是路邊一家理發(fā)店的門口。高高的路燈下,不大的一塊空地,十幾個人的陣勢,放的音樂聲沒那么震撼。一來沒有那么好的音響,二來在高天闊地的鄉(xiāng)村,聲音都被四野的黑暗吸了去。這時如果有人來看,不僅不會覺得擾民,反而覺得這樣的熱鬧,實在是有點安慰人心。
教會這一群本來只會肩扛手提干粗活重活的農婦們跳舞,一定不是一件易事,至少我之前沒有想過我媽會跳舞。舞蹈是一種高于生活的藝術形式,它必然發(fā)生在你的生活有了閑暇之時,而我媽前半輩子過的是怎樣兵荒馬亂的生活啊,從23歲到36歲,她一共生了5個孩子。我小的時候,盡管有計劃生育,村子里依然人丁興旺,像我們這樣不生個男孩便不善罷甘休的家庭并不鮮見。36歲時,我媽終于生了我弟,一家人都長長地出了口氣。我一路上學,直至研究生畢業(yè)有了工作,兩個妹妹也先后大學畢業(yè)并在城市里落腳,最后一個大駕光臨的弟弟,去年也終于上了大學。完成生育任務之后的20年,大體上是我媽在家照看十來畝靠天吃飯的薄田,我爸在附近村里從事各種薪資菲薄的工作,終于將我們幾個都養(yǎng)大。
我媽大概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跳舞的。忙了大半輩子,突然空閑下來,身心都無處安放,家里的每個角落都在滋生寂寞。晚飯后看電視?有多少電視劇可看?串門聊天嗎?鄉(xiāng)村平靜的老年生活已經沒有什么新聞。這時候恰好來了會跳舞的小枝,一下引領了她們的文藝生活。
我有時會想象一下,當夜色初降,我媽一個人吃過晚飯,鎖上院門,去赴村里的舞會時,我們都在干些什么。大姐在縣城陪伴家人,我和三妹在北京,四妹在珠海,小弟在天津,而我爸依舊在外干活,供弟弟讀大學。我媽的那些舞伴們,或者說老鄰居們,大多和她有相似的處境:兒女長大,終于從生育和農活下解放出來,這一點點遲來的歡樂和自由,讓人感嘆。
即使在初學時,我媽也不憚于給我們表演。她把放著音樂的收音機放在窗臺上,然后開始在院子里跳給我看,動作之僵直,和提線木偶差不太多。她一面自嘲自己太笨,一面努力回憶著小枝教給她們的動作,認真刻苦的樣子猶如小學生。她也鼓動我一起跟她跳,說整天坐著會身體不好。哈,她是不知道我寧可坐出小肚腩,也接受不了她們那套土氣動作。但看著她跳,又覺得是相宜的。等到后來再回去,發(fā)現(xiàn)她已經掌握了好幾套舞蹈動作,配合著音樂跳得很流暢,美滋滋喜滋滋的。
讓我對我媽和我們村的嬸嬸伯娘們刮目相看,是在去年春節(jié)的時候,她們自己組織了舞蹈隊,借了音響麥克,排練了一場迎新聯(lián)歡。大年初一下午,她們聚集到大隊的一個打麥場上,四野蕭瑟灰暗,十幾個身著紅棉襖、身形臃腫的媽媽們,隨著夾著雜音的音樂翩翩起舞。四周圍觀的有湊熱鬧的小孩,有從外地回來打扮入時的年輕人,也有神態(tài)麻木難得一笑的鄉(xiāng)村男人。我在視頻里看到他們那一板一眼的表演時,心里真為她們感到驕傲。也許這是她們第一次找到了完全屬于自己的時刻。
我3歲的女兒,一聽到音樂就手舞足蹈,每次看到她一臉陶醉在各種樂曲間切換舞蹈動作就忍俊不禁。我有時想,嬰孩的動作笨拙逗人歡笑,換成了老年人,卻要招來嘲笑,這其中是不是包含著某種殘酷而人人難逃的真相?
說實在的,我媽能夠學會跳舞并從中獲得樂趣,作為女兒,我非常欣慰。這種心情,大抵與她看到我們終于自立了有幾分相似,然而也不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