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這兒,騎單車去7—ELEVEN買東西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她穿著安全褲,無論裙子多么短,照樣大步踩,招搖過市。討厭的是這海市,海風不知道在哪一個方向吹,衣裳總是黏答答的,輕薄的裙擺吸吻在雪白的大腿上,無論如何起伏都擺脫不了,像一只咸濕的手。這部單車是有一次她和死黨雪珊偕客人出來吃宵夜時,她們唆使一個客人偷的,他們就用這部單車三貼吆喝著繞市區(qū)一圈。踩個單車流利地穿梭在微風的街頭,菜籃內(nèi)擱著雜志、優(yōu)酪乳和茶葉蛋,仿佛來不及吃晚飯趕著上補習班的高中女生。這是她僅有的身心靈運動。
一個多月前,春天的時候,她們認識了山本先生,原則上她們是不想認識當?shù)厝耍奖鞠壬鷧s是當?shù)厝?。山本是雪珊給他取的名字,他不是色相的日本人,只因為他理了個超短超平超整齊的山本頭,一點不像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沒有她們可就沒有山本先生,山本先生則稱她作施小姐。
據(jù)說是前年冬天她剛來馬公的時候,澎湖才開了第一家7—ELEVEN。一年內(nèi)小小的馬公市區(qū)連開了五家,山本先生告訴她位在某某路上那一家是第一家,這對她就沒什么要緊了。山本先生常常告訴她一些跟她沒什么關系的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7—ELEVEN倒像是圣誕樹、光明燈,給她一種平淡平安的感覺,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
“過了這一家再上去可就沒有了。”山本先生說。“那好?!彼卮?。車子往郊區(qū)馳去,愈開愈偏僻,愈開愈黑暗。“有一次我看選美比賽,一個美國小姐跟人家講她生長的地方有多落后,就是說那里甚至沒有7—ELEVEN?!薄斑@里有啊!至少?!鄙奖鞠壬φf?!艾F(xiàn)在是往南還是往北啊?”她問?!氨?,往北,”山本先生說,“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明天買一張地圖給你?!薄坝貌恢!彼嗣ぐ锏臎鰺熣f。
走過了一條長長直直的路,人車稀少,她害怕突然冒出一只狗或一只貓來的?!伴_慢點!”她說?!安盼迨??!薄罢娴膯幔坎蝗缥覀兌刀碉L就好?!彼f?!熬偷搅?。”山本先生說?!拔抑溃蝗?,今天不要去?!彼プ∩奖鞠壬氖?,山本先生說:“怕什么?!彼f:“今天不要去,但是經(jīng)過一下,指給我看哪一家?!薄鞍?,女人!”山本先生說。
一排普通的昏黃的鄉(xiāng)下平房,當中的一家,就算再過二十年也不會有7—ELEVEN的地方,她望了望沒有說什么?!八齻冊诳措娨暋!鄙奖鞠壬f。他們的房子看起來就像一部電視機。不一會兒,車子脫離了夾道的房屋滑向寂寥的野外。
“其實我不是都市長大的,我家也住在鄉(xiāng)下?!彼f。“真的?”山本先生顯得有點兒意外?!澳沁叾际欠N水果的,現(xiàn)在應該是荔枝的季節(jié)了。”“真的?我媽最喜歡吃荔枝了。”山本先生興奮地靠向她?!罢乙惶煲黄鹑ゲ衫笾??!彼f?!昂醚?!去采荔枝!”山本先生說。
2
風扇扭來擺去,一把焚風在房間內(nèi)運轉(zhuǎn),她勉強自己瞇著,躺了一個多鐘頭。躁熱不堪,悶身是汗,她只好起床,打開房門嘆:“熱得……”坐到客廳,她母親說:“怎么不去大維的房間吹冷氣?”她走到窗邊,閉上酸澀的眼睛,撥著窗臺上的幾個小貝殼說:“已經(jīng)幾天了?你是真的當作他不回來了?”“他跟人家去高雄采荔枝了。”母親說。“采荔枝?以前都會跟我說一聲的,你就不管他,你就真的都不管他?”她雙手捂住眼睛痛苦地說?!皫讱q的人了?要我怎管他!”母親喃喃說?!熬拖癜职质遣皇??”她回頭看她母親,母親面無表情。外頭傳來車聲,母親得救般地立即站起來,見她妹妹小玉進來便歡喜的問:“怎么不帶小龍回來?”“在家做功課?!毙∮裾f。
她凝望著后窗外的雜草,一只手無意識地把窗臺上的貝殼搬弄得嘎嘎響。“大姐,來喝涼的,熱死了!”小玉不看一眼地招呼她,母親搖搖頭,暗示小玉別去招惹她。“怎么不去大維房間吹冷氣?!毙∮裾f。母女倆討論著小玉腳上的涼鞋,“這種鞋跟今年最流行。”小玉說。
她聽她們講話聽得好厭煩,抓起貝殼往客廳地上摔,一摔出手立刻想起那是小龍撿的貝殼,心疼地急忙跑過來跪下去撿。她抬起臉來看見母親和妹妹雙雙注視著她,她慢慢站起身來,羞惱地微微一笑,看到貝殼摔破了,憤而再次將貝殼拋開,哽咽著說:“你就都不管他,隨便他要跟什么樣的女人在一起,像爸爸那樣,是不是?一群同事一起去,為什么偏偏我們的孩子最傻,去纏上那種女人……”小玉說:“大姐,拜托你好不好,別再鬧了,人家只是做公關小姐,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一輩子待在家里,你不了解男人,沒談過戀愛,連女人你也不了解,不是說分開就分開,你又沒有看過人家……”她大聲嚷嚷:“都一樣,都一樣,我不用看也知道,你就都不管他,年紀輕輕就跟上那種女人,一輩子完了……”小玉把手上的飲料罐往桌上一敲,站起身擋在母親面前:“拜托你,別再糟蹋媽媽,你要管,你去管,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叫他回來。”小玉沖過去撥電話:“楊大維,不管你現(xiàn)在在天涯海角,馬上回來,好,正好,我們等你,馬上回來!”她轉(zhuǎn)身回房去了,小玉大聲敲打她房門:“別走,別走啊,他在路上,馬上回來了。”
母親依然悠悠坐鎮(zhèn)著,小玉站在電話旁,兩手抱胸眼睛瞪著地面。過了五分鐘,大維笑嘻嘻拎著一個紙箱進門來,“媽啊、姐,來吃我采的荔枝……”小玉抓住他的手往大姐房間拉,“還吃什么荔枝,來!你的問題自己去解決,剛才又在發(fā)作糟蹋媽媽,摔碗摔筷……”大維甩掉她的手,敲敲房門說:“大姐,快出來吃我采的荔枝?!庇謱χ赣H說:“來吃這玉荷包,你不曾看過……”“做人的大姐不是這樣做的,大家都欠你是不是?看誰都不順眼……”“你閉嘴,我被大姐罵,我沒話講,誰有資格說大姐,就是你最沒有資格,她今天會變成這樣,你要負最大的責任,生一個孩子,丟在這邊給她帶,一帶帶了七年,七年是什么,是她的青春,她的感情,讓你在臺灣賺夠錢,回來買房子買車子,孩子說帶走就帶走,你想想你有多殘忍,這樣利用人,做人要憑良心,別說親姐妹,就算是個奶媽也會有感情,你看她這一年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樣?小龍和你不親也是應該的,你怪大姐寵他,一年你給他們見過幾次面……”小玉伸手欲摑他巴掌,他把她的手抓住往一旁甩?!澳悴灰兜轿疫@邊來,哼,自己什么樣子,幫你講話,還被你數(shù)落,去找你的公主去,你們的事,我走了,我不管……”小玉說著氣沖沖拿起皮包走了。endprint
母親松開紅色尼龍繩,打開紙箱,一層層拿掉鋪在上頭的葉子,從箱內(nèi)慢動作拎出一串連枝帶葉紅中帶綠的荔枝,他們都安靜了,她側(cè)著臉將它舉高,慢慢在眼前打轉(zhuǎn),“喔,一定是今天早起采的,水當當,偌等到搖船搖來到這,又差一氣了?!?/p>
大維雙手叉腰看著母親歡喜的樣子,仰臉吐了一口氣,去洗把臉出來,笑嘻嘻說:“媽啊,這今天一大早去果園采的,坐飛機趕來的,這種品種叫做玉荷包,碧玉的玉荷花的荷香包的包,玉荷包,這剛上市時,比普通的荔枝貴三、四倍,楊貴妃也吃不到?!蹦赣H用厚鈍的指甲清脆地撕開荔枝皮,吃完一顆又一顆,籽吐在掌心里,那吃相看著好感人。他又去敲大姐的房門,“大姐,出來吃荔枝啦!”里頭應了聲:“好,你們先吃?!?/p>
止了讓貝殼割傷的掌心的血,她用手帕沾水敷了敷眼皮,梳好頭,靜坐了一下方才出來。大維立刻起身過來拉她,“大姐,你先吃一顆看看,這跟普通一般的荔枝有什么不一樣。”兩人在母親身邊的沙發(fā)坐下,“我自己剝,我自己……”她說著吞入一顆大維剝好遞過來的荔枝?!霸鯓??好不好吃?”大維盯著她的臉看,她低下臉,點了點頭,忙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才吃得出味道?!弊约郝龡l斯理剝開一顆荔枝,果肉珠圓玉潤,含進小巧的嘴巴內(nèi),滿眼是笑?!霸跻涣W选薄皨?,你讓大姐說。”大維打斷母親的話,待她呼出鳳眼般細長的種籽來,說:“還以為沒有心呢,好小一顆啊!”“好清甜,沒有普通荔枝那種臭酸味。”母親說?!斑@我們今天早上去采的,這叫玉荷包,我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荔枝還有分七種等級,玉荷包是最好的一種!”大維笑著說?!斑B荔枝也分七種等級!”她唏噓說了一句。大維說:“用紙包起來,冰在冰箱里面,你們慢慢吃?!?/p>
3
屋內(nèi)滿是藥材香,蓋過渾身菸酒味,茶幾上她用臉盆裝水浸著兩杯養(yǎng)身茶。
山本先生對著茶杯發(fā)呆,那茶水的顏色很美,像秋日黃昏的湖光,令人睡意朦朧??匆娝逶〕鰜恚痪涞戎獑柕脑挿炊恕!叭ハ磦€澡吧!”她說。
山本先生走到房門邊看她對著鏡子保養(yǎng)臉,她害怕他無言地看住她,叫他說話呀?!班福瑢α?,你說那養(yǎng)身茶是怎么煮的?”“黃耆、紅棗、枸杞、當歸,養(yǎng)顏美容,增強免疫力。”她說?!敖涛覌屛益⒁仓簏c來喝?!鄙奖鞠壬f?!叭グ巡枘闷饋?,也別除了,溫溫喝才好。”她說。鏡中她把油油膏膏全抹凈,山本先生便過來纏住她的頸項,“去洗個澡啦!”她命令他?!案一丶?,我不習慣在這里?!鄙奖绢^扎著她粉嫩的肩胛?!八R矝]幾天了?!彼f?!笆裁匆馑??你要跟她們回去,你不留下來?”山本先生站起身來大聲質(zhì)問。當她們厭倦這里,這里的男人也對她們失去興趣,特別是在夏天的時候,她們便會一起離開。她搖搖頭,拿起一個玻璃瓶往臉上噴。
山本先生回到客廳坐下,垂臉瞪著臉盆內(nèi)的兩盞茶杯,那茶水看似乎冷了。一會兒她過來,把杯子從臉盆里面取出來,用一只杯子擊另一只,“來,敬你,我們可愛天真無邪的山本先生!”山本先生揚起臉,用嚴厲的表情注視著她的眼。“別那種表情嘛!”她說?!斑€要再開玩笑?”他說。她仰臉把茶一口氣灌完,他不變地仍注視著她。“就這樣?”他問。她點點頭。他將他那杯茶倒入臉盆,盆水的顏色變得像淡淡的糖水。“怎么樣?施小姐,看起來像不像一泡尿?”山本先生說完站起來拍拍膝蓋,開了門離開。
他的腳步聲快要滑失了,忽然一陣吵雜,樓梯間有人在叫:“山本先生!山本先生!”那回音仿佛他跌入了萬丈深淵。
雪珊進門就問:“施,你跟他說了?”“你也太夸張了,叫魂啊,叫得那么大聲?!彼f。雪珊聳聳肩膀說:“不知道,好像就要這樣叫,看樣子他是不會再回來了?!?/p>
她躺在沙發(fā)上聽了一會兒音樂,起身取了零錢包?!叭ツ??我找了娃娃和阿麗過來打麻將呢!”雪珊追到門口問?!叭?—ELEVEN買點東西!”她說。
她騎上單車在市區(qū)的街頭胡亂游走,特產(chǎn)行和商店全打烊了,幾間旅店和酒館沉悶地打著燈,少數(shù)住家也許有人在等門還亮著燈光。她下認路,漫無目標地穿梭,偶遇一家又一家的7—ELEVEN,這里的7—ELEVEN和紅綠燈的數(shù)目相當。晚風鉆進她的洋裝,少了襯衣的束縛,今夜特別自在涼快。這是她一個人的城市。一走下坡她就把車鈴和煞車一起拙響。一走下坡,海就不遠了。
逛遍了這游艇似的市區(qū),她哼著歌穿過一條陌生的道路。她愈走愈遠,大片的星空在一個人頭頂上,黑暗中她看見位在郊外三叉路口邊的7—ELEVEN。她好開心,這家7—ELEVEN不一樣,她記得那天晚上和山本先生經(jīng)過過,山本先生告訴她:“過了這一家再上去就沒有了!”
她下車買蘋果面包和奶茶,在門口席地而坐,非常珍惜地吃著。前面是她剛走過的路,有幾部車也從那里開出來,他們選擇了一個方向,不是往她左邊就是往她右邊駛?cè)?。沒有入朝她前面的道路走。
她有意不看路標,也選了一條路走,走上這條路,前途明了順暢,不再有選擇的問題,連紅綠燈也不見了。她賣力地望前踩,試圖躲開凌晨飄降的露水。一部白色汽車再度輾碎她進入無人之境的夢幻。她加速前進,追趕超越奔去的汽車。前面是遼闊的大陸。
穿過一個聚落,車輪在田間的道路滾動,樹影幢幢,空氣中散發(fā)著綠野的清香。一部機車從她身邊經(jīng)過,車上兩個男人對她呼喊:“小姐!”后座那個還回頭喊:“加油!”機車走了一段距離掉回頭來尾隨在她后面,騎車的男人好聲嘻笑說:“小姐,要去哪里?要不要給人家跟?一起去看星星好不好?”她保持冷靜,只是用力地踩動車輪,好像這樣他們就無法入侵她的世界。
“小姐,等一下嘛!”后座的男人伸出腳尖來碰她的車墊,她努力保持靜默。“漂亮哦!”男人伸出手爪來抓她的手臂,她已經(jīng)沒辦法穩(wěn)住了,她望遠方一眼,仿佛看見了一片海洋、一條銀河,一閃神車子便沖向?qū)γ娴能嚨?。前面是一個險峻的下坡,她再看一眼,果真開展著一片水光,車子失速沖出道路,往草地俯沖而下,像一顆流星摔落在斜坡上。
“小姐,等一下,小姐,等一下!”男人急忙眼著變換車道,把車停在路邊追趕過來。她爬了幾步,趕緊赤腳站起來跑,她強忍住不發(fā)一聲,不辨方向地向坡下奔跑,野草碎石扎著她的腳,她背后有一只眼,看見男人邪惡的嘴臉愈來愈迫近。前面阻著一堵矮墻,她抓住墻準備翻過墻去,沒想到抓起了一顆石頭,她朝背后丟,一顆接著一顆,有一顆打中了其中一個男人的頭,她聽見他哀嚎:“我的頭……別給我抓到,抓到就要你好看……”
她縮著肩膀伏在墻邊的草叢里。男人橫沖直撞哀嚎了幾聲又罵:“賤貨,給我出來!”另一個男人說:“你整臉都是血,不要追了,趕快去看醫(yī)生吧!”“就在墻那就在其中一道墻那邊!”男人氣憤地說?!白呃?,走啦,不要命了!那邊到處是井!”另一個男人說。
她未再聽見男人的聲音,她放松身體,傾聽自己的心跳和草葉颯颯聲,胸口鼓脹的恐懼和憤恨一時間無處可出,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她平躺在地上,仰起臉來,天空非常藍,非常寧靜,那是另一個星球。
她睡著了,才一會兒天就亮了,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離她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口井,她覺得自己總算是幸運的。她匆匆照了并底的鏡子一眼,但是不敢看自己,怕自己像一個流浪的小丑?;牡厣峡床坏揭豢脴洌⒉綄ふ宜膯诬?,發(fā)覺海就在前面,有個女人站在水中。她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后走下海去,走到那女人身邊,問她:“你在做什么?”那女人左手挽著一個竹籃,右手拿著一瓶沙拉油,一滴一滴地把油滴在水面上,好像要在海上煮什么似的。“你看,油滴下去水就清了,可以看見水底的螺?!迸苏f?!澳悴蝗ヅ獫崴秃昧恕!彼f?!皼]辦法,不走動怎么撿得到螺?!蹦莻€女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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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才吃罷,母親跪在冰箱前面,慢慢從冷藏箱里取出一串玉荷包,回頭看見她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早餐飯后,午睡起來,一天等待享受兩回玉荷包,一整天口水都是甜的。“早點把它吃完吧。”她說著剝了一顆,冰涼的果肉從心坎滑入胃里,驅(qū)逐一身躁熱。一個禮拜,嫣紅的果皮勢必一日日暗沉成干澀的血色,桑青也相對的頹圮下去,像紅磚格邊枯萎的青苔?!皳爝@種子來種種看!”母親說。她笑了一笑,“你種種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