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夜里突然醒來,恍惚間被什么推了一下,好像一種善意、調(diào)皮地提醒:嗨,我來了??墒沁@樣的冬夜,萬籟俱寂,一切墜入黑暗的深淵,誰是夢境之外的不速之客?不過也發(fā)現(xiàn),這個夜晚的確比往日稍稍明亮,就像白晝沒有完全撤退,柔軟繾綣的光亮水波一樣漫溢,屋子里的東西全都飄浮起來,桌椅、茶杯、書籍、窗簾、貓,以及人與夢境……我意識到誰來了——雪。又一場大雪降臨了。好像每回都是這樣,夜里下雪的時候我總能夠知道,似乎對它的到來有一種準(zhǔn)確而莫名的感應(yīng)。站在窗前,將眼睛貼在玻璃上,長久而專注地凝視窗外的白雪世界,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雪花之于西北,多么尋常,為什么會被它吸引?人不知不覺專注的事物,與內(nèi)心究竟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我對自己的精神需求好像并不了解。不過,這樣的疑問,我曾經(jīng)看到有人找到了答案,“為什么我入迷于一棵在田地間孤單站立的樹,那樣親密地吸引著我的視線?那是我靈魂孤立的部分在孤單的樹上認(rèn)出了它自己的形象,并使之與它相連(耿占春語)”。嗯,這個人從一棵樹中看到了自己孤立的靈魂,可是現(xiàn)在,雪花之于我的用意,我還沒看出來。
在我什么都沒看出來以前,首先得承認(rèn),雪在夜晚的狀態(tài)與白天不一樣——它顯示出內(nèi)在的從容,一片一片,回旋漫舞,散發(fā)自身的光芒,集體將世界的夜晚照亮。路燈是另一種光,聚集的,如同悄然到達(dá)的潛艇,投下謹(jǐn)慎而有限的光束。樹上的葉子早在去年秋天就已經(jīng)掉完,可是惟有此時,這些分杈細(xì)密的植物,才呈現(xiàn)出海底珊瑚般的美妙與神秘。天地迷蒙,雪花使天空和大地完全連接起來,圓的、混沌的、無邊無際,無法觸摸,天地一直是這個樣子,沒有開始,沒有終結(jié),從未存在,也從未消逝。生命是世界之外的另一場雪花,被大風(fēng)吹來,沒有方向,四處飄散,隨意落到什么地方,高山、草甸、河灘,然后開始各自不同的命運……我隱約察覺到自己沉陷雪夜的原因,或許心靈比理性更為清醒,它早就看出來:生命,不過是那輕盈的沒有重量的塵埃。
雪和冬天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雪是時光的另一種形式,從遙遠(yuǎn)的地方來,與我們隔著無法想像的時間,就像星光到達(dá)地球,需要用“光年”這樣的時間。雪不停地落,不停地落,經(jīng)過天空,經(jīng)過許許多多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落到地面,但這還不是結(jié)束,雪還將經(jīng)過大地,繼續(xù)飄落……
啊,一切比一場雪更加不可捉摸,更加令人感到虛弱……我常常想著想著就覺得沒有力量,感到人生的孤獨和虛無。世界上能夠?qū)⑸矍橐约皩儆诖蟮氐挠洃浥c風(fēng)云全部覆蓋的,只有雪……不,還有沙子,那些滾燙、干凈的小顆粒覆蓋大地,然后,連綿不絕的風(fēng)卷走一切聲音和印跡。泄露消息的往往也是風(fēng),風(fēng)將沙丘搬來搬去,有時就會露出里面的白骨、棺木及一些寫有字跡的木簡殘片。棺木里的古尸已變成一截黑炭,可是裹在身上的絲綢卻沒有破碎……我感到虛妄之中似乎存在那么一點真實,這些真實只是一些蛛絲馬跡,可是被證實的,卻是時間之外的景象。這個冬天,重讀了《游移的湖》、《重返喀什噶爾》、《外交官夫人的回憶》,對中亞風(fēng)貌與人的傳奇共同形成的那種蒼涼與抒情,有了不同的感受。還有一些追根溯源的文章,很有意思,是在本地晚報上看到的,作者李耕耘,一個曾從事伊犁地方史志研究和文物保護(hù)工作的年輕學(xué)者。他按圖索驥,從1910年泰晤士報社記者莫理循來伊犁的鏡頭中,不僅看到百年前的伊犁,還發(fā)現(xiàn)鏡頭中另一些飄忽閃過的身影——從他的第一篇《1910年〈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對伊犁的報道》開始,到《1911年美國植物學(xué)家邁耶對伊犁的探險考察》,再到《1889年法國探險家邦瓦洛特穿越伊犁河谷的考察》,再到《1879年俄國昆蟲學(xué)家阿爾費拉基對伊犁蝴蝶的考察研究》……李耕耘使一些西方人的面孔在歷史顯影液中逐一顯現(xiàn)。他們或站在伊犁河蕭索的渡口,或經(jīng)過古樸的衙門,令人深感奇妙:是什么力量使這些人翻越冰川,橫穿戈壁沙漠?又是什么使他們著迷于一片荒僻之地?無法回答??梢源_定的是——“他們從絲綢之路出發(fā),前往旅途中最危險的地區(qū),無論圣人還是國君,返回時都將與眾不同(《海市蜃樓中的帝國》)”。
我記住了那些雪,它們從不同的路徑趕來:
柔軟的雪,一朵一朵,好像誰在天空拋撒白色花朵,那舒展的開放與優(yōu)雅,令人想起搖著鵝毛扇的歐洲古典貴婦,她們的胸脯波濤洶涌。
大雪橫掃著從眼前飛過,仿佛馬蹄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埃,雪的狂亂伴隨風(fēng)的呼嘯,呼嘯聲中夾雜著馬嘶犬吠,“霍起、霍起”的叫喊聲被風(fēng)吞進(jìn)去又吐出來,遠(yuǎn)去的草原帝國在意念中一閃而過。
零亂的雪花,多么像阿依努爾的小女兒的睫毛。她剛被媽媽從炕上拽起來,困倦的睫毛如河岸邊的荒草,茂密,隨意倒伏。我喚她的名字,她抬起眼睛羞澀一笑,那時間湖水波光粼粼。
還有細(xì)碎如葡萄花的雪,落在窗戶上,沙沙有聲。
沒有一場雪是相同的。不但沒有一場雪相同,也沒有一片雪花是相同的,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雪花,就像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奇怪的是,雪花那樣輕盈,落在地上卻如此沉重,打掃起來實在累人。掃啊掃啊,從家門口一直掃下去,以為掃出了一條路,可是直起腰回身一看,剛剛掃過的路面又落了一層,地面嶄新如初。
房頂上的雪要用大號木锨一溜一溜往下推,咚、咚,好像整麻袋土豆被推下來。積雪要到來年春天才能融化,只好在路邊堆起來,時間久了,雪就像墻壁一樣高高堵住小巷人家的窗戶。孩子們在雪堆上玩,不小心踏在空虛的地方就會掉進(jìn)雪洞,去年還因此發(fā)生過一起窒息死亡的事件。
旁邊單位兩個女孩來辦事,美麗整潔的發(fā)型,敞開的羽絨服衣領(lǐng)里露出雪白的襯衣領(lǐng),高跟鞋使她們在冬天也能像春天的白楊樹一樣挺拔青翠。當(dāng)然,也只有她們這個年齡,才會在這樣的季節(jié)穿這樣的高跟鞋。鋪著瓷磚的地面隱匿著某種險情。下樓時候,其中一個就這樣被暗處的飛鏢擊中,她滑倒了,痛苦地側(cè)臥在地上。有人跑過來攙扶,但是不行,即使依靠外界的力量她也站不起來。她的同事開始撥打120,地面冰冷,有人找來衣服墊在她身體底下。她向周圍的人講述:一定是斷了,能夠感覺到。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骨骼的斷裂,失去方向的血在腿部失去控制,小腿很快腫起來。她屈腿趴在地上,面容平靜,直到120救護(hù)人員趕到,用夾板為她腿部做固定的時候,才尖聲叫起來。我覺得她可能會在疼痛的掩飾下哭出這個倒霉的上午與此時的難堪和緊張,但是沒有,她雖然強忍痛苦,但情緒一直穩(wěn)定。沒有其他,酷寒給人的教育是,寒冷是不可戰(zhàn)勝的,只有了解它、承受它,與它和平相處。除此之外,邊疆的寒冷還應(yīng)該包括:不同人群溝通的障礙,人心的曲折,邊地生存的不安和忍耐。endprint
下雪時候其實不算冷,真正的冷是在雪停之后。雪停了,空氣干冷得像無形的小刀,使露在外面的皮膚隱隱感覺到疼痛,但刀對肉體的收割不是一下子的,就像刀從皮膚上劃過的那一瞬不會覺得特別疼,鮮血要過一會兒才能涌出來——寒冷對肉體的改變也不是一下子的,要多年后才能顯現(xiàn),比如少女們提前衰老,青春期被縮短,而相對延長的是對生活更多更長的承擔(dān)和等待。
城市里的雪猶猶豫豫,常常在下與不下之間游蕩?;蛟S,它們自己也不清楚來到城市有什么意義,因為一落地,人們就會將雪清掃干凈。街道被劃分成片區(qū),由街道兩旁的單位負(fù)責(zé),以雪為令。每當(dāng)大雪過后,人們就像從洞里鉆出來的鼴鼠,匆忙開始打掃,晚了要被罰款呀。似乎雪的到來就是將無精打采的人們從辦公室驅(qū)趕出來,給他們增加一點具有游戲性質(zhì)的勞動。
田野中的雪潔白深厚,雪地寂寥,白色伸向遠(yuǎn)方。起起伏伏的土堆就像一個無邊的墓園。啊,多么美好的歸宿,潔凈、安寧,就埋在這里吧——既然人生不免離別,就此別過,生者不悲傷,死者不留戀。
植物們不動聲色,暗懷喜悅,它們知道一場又一場大雪意味著什么。
棉花一樣的雪,云朵一樣的雪,夢境一樣的雪,寂寞一樣的雪,我在寒風(fēng)中迎接它,像是傾聽來自天空的音樂。仰起臉,讓雪不停落在臉上,感受它帶給我的冰冷、啟示與清醒。雪一直下一直下,紛紛揚揚,雪花落入雪花,分不清這一朵和那一朵,土地完全敞開,似乎一直等待著這樣的大雪。就是這樣,邊疆的冬天,需要一種真正意義上地覆蓋,冬季才算完整。
孩子們最高興,他們堆雪人、打雪仗,然后將一截路面改造成冰道,在溜光的冰面上一次次速滑,興奮地尖叫聲劃破低低的烏云。路人有時也不繞開,跟著孩子們一起滑過去——西域的雪,使人重返童年,在冒險中歡笑,在跌宕中平衡。
霧淞的世界
一天清晨,道路兩邊出現(xiàn)了霧淞,世界一片冰清玉潔,景象壯美。不用說,伊犁河大橋通往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那條路,因為距離河流最近,樹木茂盛,水面霧氣與嚴(yán)寒合作,霧淞景觀應(yīng)該更加集中更加壯美……不過,提起那條路,總讓人覺得它別有深意,不是因為霧淞,而是因為通向察布查爾,似乎就具有了一種特殊指向,令人想起一段特殊往事。其實那段西遷史,我在相關(guān)書籍上已經(jīng)讀過數(shù)遍,了然于心,可是每次站在錫伯民俗風(fēng)情園聽人家講解,還是忍不住湊到近前,想聽出點別的什么——我不是感興趣那一套統(tǒng)一的歷史說辭,對歷史,普魯斯特已在《斯旺的道路》中提示:“歷史隱藏在智力所能企及的范圍以外的地方,隱藏在我們無法猜度的物質(zhì)客體之中?!睔v史不可追究,隔著那么多往事煙塵,誰知道真相是什么?可是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歷史洪流中裹挾著無數(shù)個體,但是洪流滾滾,任何事件都不會記載一張張普通人的面孔,他們長什么模樣,有著怎樣的愛恨,靈魂又飄散何處……生命有時候沉重,有時候卻又那樣輕飄。不過,無論輕與重,此時都不得不中斷,因為霧淞出現(xiàn)了——所有樹木都凝霜結(jié)霧,裹著厚厚的冰雪,變得龐大臃腫,一些枝條被壓彎,不堪重負(fù);但所有樹木都顯得那樣輕盈,玉樹瓊枝,晶瑩剔透,一排排樹冠如煙似霧,與遠(yuǎn)天相接,天上云朵輕淡,一切空靈得好像一個夢境——霧淞想說的是:生命原本虛無,不是處于這樣的洪流,就處于那樣的洪流,政治的、歷史的,或者時間的。而相比于時間,任何主題都微不足道,不過,生命在經(jīng)歷了世間歡樂、苦痛、動蕩與安穩(wěn)之后,感到自身存在,感到“人生是一場悲劇,但生比死更有意義”時,或許就產(chǎn)生了一些意義……比如從沈陽到伊犁一年零五個月的西遷路,大雪、洪水、瘟疫、饑餓,生命隨時可能消逝,可是牛車轔轔,一路上仍不斷有生命誕生,人們將野草裹著的血跡未干的新生嬰兒喜悅地遞給他(她)的父親……
啊,畢竟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錫伯人250年前就到達(dá)了伊犁,他們早已在異鄉(xiāng)建立了另一個故鄉(xiāng)……我們還是看霧淞。
要說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我覺得秋季性格最特別。它做事果斷,從不拖泥帶水,最要緊的,是它具有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本領(lǐng)——幾場大風(fēng)吹過,河谷大地上的白楊、夏橡、榆樹、小葉白蠟,以及攀爬在城市圍墻上那些懶散而優(yōu)越的蔓藤植物,一同被剝?nèi)パb飾,只見骨骼,不見綠葉,顯示出植物最本質(zhì)的樣子。這時,我們不僅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棵樹的生長脈絡(luò),還可以看到它活著的耐心——于緩慢時光中勾勒出每一個完美枝節(jié)。如果將天空當(dāng)做一張白紙,大地上無數(shù)高大的植物將身影印在紙面上,我們就會看到一幅幅驚人的、繁復(fù)的細(xì)密畫,枝枝杈杈,層層疊疊,雜亂而清晰??墒菄?yán)冬的某一天,霧淞展示了比秋天更為精湛的藝術(shù)功力——將每一棵樹,包括樹上最小最小的枝丫,都用雪花重新描繪。它下筆可真用力啊,細(xì)枝條全部變成了棉花棒,走到近前,棉花棒上還飄著茸茸毛刺吶。天空湛藍(lán),空氣清寒,白雪的道路伸向遠(yuǎn)方——這樣的道路不適宜現(xiàn)代任何車輛,只能叮鈴鈴跑過輕巧發(fā)光的南瓜馬車。陽光從結(jié)著冰霜的樹枝間穿過,冰霜反射出光芒,人間寶石閃爍。植物們披著白紗,流水的樣子緩慢而優(yōu)雅,河岸邊好像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啊,形容婚禮也是不合適的,世俗的喜悅,怎么能表達(dá)霧淞內(nèi)在的靜謐與悠遠(yuǎn)?
我覺得,霧淞是河谷露出的夢中微笑——冬天,大地茫茫,雪原深處,隱約飄蕩冬眠野獸游絲般的呼吸,樹枝上掛著冰霜,村莊從厚厚的積雪中露出小院人家的屋頂和窗戶……邊疆的冬天因為遙遠(yuǎn)而顯示出荒古般的寂寥,在一種深度睡眠中,大地不知不覺露出松弛而安詳?shù)谋砬?,就像一個人在睡夢中,做了一個美好的夢,露出夢中的笑容。
除了霧淞,由嚴(yán)寒和水汽共同創(chuàng)作的還有窗戶上的冰花。小時候,零下二三十?dāng)z氏度的早晨,瞥一眼窗外,就會看見窗戶玻璃上布滿各種圖案,古堡、怪獸、椰子樹、大羽毛……我對大人們的解釋突然產(chǎn)生了懷疑:它們真的是屋子里的熱氣遇上冰冷玻璃凝結(jié)而成的嗎?為什么每一幅圖畫都那樣曼妙,彌漫著無法描述的神秘與童真?所謂的科學(xué)解釋,會不會是大人們?yōu)榻⒆约旱臋?quán)威和信心編造出的謊言?唉,那簡直叫人笑死——哪個小孩子看不出夜晚有精靈降臨!精靈們在黑暗中嬉笑游戲,像螢火蟲那樣泯滅閃現(xiàn),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信手涂鴉。黑布匹般流瀉的空氣中,布滿幽深而璀璨的圖案,一些圖畫還未消失,另一些又神奇誕生,空氣中畫面疊著畫面,光線連著光線,而精靈們?nèi)缤洑w家的孩子,興致盎然,沒完沒了,嘴角綻放頑皮的笑容……窗戶上的冰花,不過是早晨第一縷陽光突然照進(jìn)屋內(nèi),這破窗而入的侵入者,致使一些來不及飛走的圖畫被滯留在玻璃上,它們將在隨后的陽光中以幻滅的方式重新潛回黑夜……啊,美夢消失,即使回到現(xiàn)實我也不沮喪,穿上毛衣、夾襖、棉衣棉褲,還有羊毛襪,將自己像禮物那樣層層包裹起來的時候(晚上還要像拆禮物一樣打開),我感到一種深處的意味——尋常生活里面的各種可能性。是的,我常常感覺將有奇跡發(fā)生,我相信人群中隱藏著神的面孔,只是無法知道神的偽裝鐘情于什么模樣……抬頭看看窗戶上黑森林般幽暗的冰花,想起格林童話上的那一句:在遙遠(yuǎn)的古代,人們心中的美好愿望往往能夠變成現(xiàn)實……或許,那個愿望可以實現(xiàn)的古代,并未走遠(yuǎn)?endprint
美好事物總是像冰花那樣稍縱即逝。在距離察布查爾縣越來越近的地方,霧淞漸漸消失,不僅僅因為陽光,還因為城市的噪音與熱氣。童年與窗戶上的冰花更是消逝得無影無蹤,除了記憶,誰知道它們的存在?可是記憶里的事情,我已經(jīng)拿不出任何它們曾經(jīng)存在的證據(jù)。我只能看到,過了伊犁河大橋,當(dāng)大片農(nóng)田逐漸被樓房、公路占領(lǐng),城市輪廓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告別自然,進(jìn)入到一個城市內(nèi)部。
現(xiàn)在,邊疆城市與內(nèi)地差距已經(jīng)很小了,但我覺得,永遠(yuǎn)有區(qū)別,區(qū)別永遠(yuǎn)是內(nèi)部的——不一樣的氣息。邊疆城市散發(fā)一種樸素、安靜的隱逸氣息,或許不僅某個城市,其實整個新疆都是隱逸的,它攜帶偏遠(yuǎn)省份自身的僻靜與緩慢。察布查爾縣城雖然變得比從前喧嘩,但殘存的古城墻邊上,八個牛錄(村莊)仍深陷于黃昏的陰影和草木的清香之中。夏天的時候,看到綠化帶里面居然綻放著叢叢野花,我感到邊疆生活隨處可見的隨意與自在——野花的種子是風(fēng)吹來的,城市與自然連接得很緊密,在物質(zhì)生活與田園牧歌之間,我們處于一個廣闊的交叉地帶。
小巷人家的屋頂上搖曳著去年的枯草。突然想起來,第一次吃血腸,十年前,也是在察布查爾這樣一戶錫伯族人家里。血腸是將牲畜的血水稍煮凝結(jié)成血塊后,將血塊搗碎,拌上油、洋蔥末、鹽、姜粉、胡椒等調(diào)料做成,煮熟切片趁熱食用,味道還算好。我后來吃過許多回,感受更多的是它內(nèi)部回旋著的一種曠野之氣。飯前到處溜達(dá),發(fā)現(xiàn)他們還做著另一道菜:一只鮮嫩的羊肝,用刀一層層刮成沫,然后蘸佐料生吃。當(dāng)時沒勇氣嘗試,同行的小孫盛了一匙填進(jìn)嘴里,問味道如何,不做答,只是深沉點頭,不知道是克制著感動還是強忍著下咽。據(jù)說現(xiàn)在已沒有這種吃法,因為肝不如從前清潔。記得后來又來了幾個男女,他們是主人的朋友,大家圍在桌前熱鬧吃喝、敬酒,不一會兒,就在院子里跳起了貝倫舞。
邊疆少數(shù)民族眾多,對許多內(nèi)地人而言,區(qū)分他們完全是一頭霧水,可是在我們來看,各民族文化生活雖有融合,但區(qū)別還是非常明顯。錫伯族信奉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一切皆在神的注目和庇護(hù)里。在錫伯族人家里,一個年代久遠(yuǎn)的物件會得到很好的保存,常??梢钥吹剑窕ǖ陌倌昴竟癜卜旁诜块g一角,像一個家庭成員目睹一代代人的出生和死亡,而不會遭遇被拋棄的命運。這些拓跋鮮卑的后代,日常生活和民族心理仍保留著原始薩滿教自然崇拜的印跡。他們相信一件尋常物品中可能蘊藏著神秘祈福,男人的青色長袍、女人的對襟坎肩、獸皮、魚網(wǎng),包括主人的姓氏,都充滿遙遠(yuǎn)生活的印跡。
只要東布爾琴聲響起,不管是在麥場、樹下還是隨便什么空地,他們即刻就會跳起舞來,不用刻意裝扮,不論老幼,跳得曠達(dá)而酣暢。貝倫舞是一種將生活與勞作融合起來的舞蹈,每一種貝倫都充滿生活氣息,燒茶舞、拍手舞、仿形舞、醉舞……他們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蒙著灰塵的美,然后吹打洗凈,讓它成為新的喜悅。在牛錄,舞蹈不僅僅用來欣賞,而是讓人參與和表達(dá),它充滿民眾自娛精神。當(dāng)身心沉浸在音樂和舞蹈的時候,會覺得一切都很美好,那一刻,可以對生活的不幸和磨難露出微笑——什么樣的一生不是一生?
但是能夠明顯感覺到,這個民族具有一種普遍的憂傷氣質(zhì),這也許與他們的歷史有關(guān)。十八世紀(jì)中葉,伊犁人煙稀少,邊防空虛,清政府調(diào)集兵力駐防伊犁各地,但仍感兵力不足,1764年,清政府又征調(diào)東北各地錫伯官兵及其家眷3275人駐防伊犁。農(nóng)歷4月18日,數(shù)千群眾祭祀祖先,告別家鄉(xiāng),然后取道外蒙古,歷時一年零五個月到達(dá)伊犁。乾隆帝曾應(yīng)允,這批錫伯官兵駐防60年后可返歸故土,可是這個承諾卻像風(fēng)一樣飄散,如今已經(jīng)過去250年。一代代錫伯人在伊犁生活,根須扎進(jìn)大地,但一種來自記憶深處的回想,使他們的情感向著中國東北方向眺望,巨大的鄉(xiāng)愁彌漫在伊犁錫伯民族的精神氣質(zhì)中。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一代代的人,早已把異鄉(xiāng)建成故鄉(xiāng),但鄉(xiāng)愁,一個民族隱秘的情感,卻像基因一樣遺傳下來。
看不見的與無法衡量的,是人心。
人們因為各種原因來到邊疆,丟掉過去,在沙漠邊緣或綠洲之上建起村莊,開墾出一望無際的土地。西域的陽光,照耀著果園和莊稼,生活在這里重新開始——地域的創(chuàng)世性開始與個體生命的再次復(fù)活——每一戶庭院都種植葡萄和月季,姑娘們在清晨或黃昏灑水掃地,雪水從門前淌過。生活相對于過去,有遺忘和丟失的,但也有堅持和保留的。一片遙遠(yuǎn)之地,生活廣闊而逼仄,僻靜而繁華,是什么使一些人恍然若思?心有所向?堅守有時候不過是一種外在形式,沉在心底的石頭——那些不滅的愿望才是真正的“守”??梢娚碓诤翁幱袝r不那么重要,擋不住的是人心。
返回的時候,已是正午,陽光閃耀,霧淞開始松軟坍塌,時不時從樹上掉下來,發(fā)出沉重之聲,因為里面聚積了太多的水。另一些融化的雪水順著樹干往下淌,或亮晶晶地懸掛在枝條上,所有的樹渾身濕漉漉的,就像剛從水中站起來。地上的雪也開始融化,一些凸起的物體最先露出現(xiàn)實的馬腳——還未完工的工地上,鋼筋水泥、磚、各種各樣的機械,這些建設(shè)美好生活的材料,使生活永遠(yuǎn)處于不能完工的狀態(tài)。他們是大地上難看的瘡疤。有什么辦法呢?相比霧淞給這個世界帶來驚心的、一塵不染的美,現(xiàn)實變得讓人難以接受。但懷疑是短暫的——除了尋找和發(fā)現(xiàn)美,內(nèi)心的力量,還可以使我們面對生活的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