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研究員 王躍生
男系傳承是近代之前中國家庭血緣關系延續(xù)和傳承的基本模式,無論皇族、官宦之家還是普通百姓均遵循這一傳承之制。近代以來,皇權被廢除后,經歷民國和解放以來的法律和政策推動,男系傳承制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就當代而言,在男女平等原則之下,制度上的男系傳承失去了法律和政策的支持,但在民間社會,慣習對其仍有一定維護作用,并影響著民眾實踐。
中國男系傳承的基本原則,是以維護男系血緣代際延續(xù)、由男性血緣后嗣獲得相應權利并履行相關義務、保持姓氏等男系符號的一種制度。作為建立在兒子傳承基礎上的制度,無子之家則可能出現傳承中斷。傳統(tǒng)時代,為避免這種局面發(fā)生,法律和民間慣習中形成了在男系血緣近親昭穆相當者中“立嗣”的規(guī)則。女兒在這一傳承系列中沒有位置。
男系傳承的基本形式。男系傳承制度有一些外在表現,成為這種傳承的標識和符號。其外在形式是男系傳承原則的體現,這些形式本身也是規(guī)則的產物。它包括:婚姻實行男娶女嫁;子女隨父姓,妻冠夫姓;妻、子居住依附男系;家庭成員死亡后葬于男系家族墓地;只有同姓男系有血緣關系成員及其配偶被登錄于家譜世系中。
男系傳承的基本功能。男系傳承的功能實際是男系成員在傳承過程中所應盡的義務和享有的權利。它是男系傳承維系下去的條件和動力。其功能為:養(yǎng)老由兒子、孫子等男系成員負擔;家庭成員死亡后的喪葬由男性成員承辦;家庭財產以兒子繼承為主;祭祀是男性后裔的義務??梢哉f,傳統(tǒng)社會中男系傳承是由原則、功能和形式組成的制度體系。
近代以來,一些新的政治力量宣揚男女平等觀念。隨著帝制被推翻,制度對男性傳承的維系逐漸削弱,并形諸法律之中。但民國時期尚處于新舊做法交替之中。
清末《大清民律草案》吸收了西方民法中的內容,但它尚未貫徹,清朝即告滅亡。民國初年,新的民法并未制訂出來,北洋政府以《大清民律草案》為基礎進行修訂,于1925年形成《民國民律草案》。該草案對當時的民間慣習予以吸收,對社會發(fā)展趨向和要求考慮不夠,因而它是一部具有現代法律形式但傳統(tǒng)意識濃厚的法律。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完成了對《民法》的制定。這里我想通過這兩部法律對民國時期法律中的男系傳承規(guī)則的繼承及其變化進行分析。
立嗣—男系傳承原則的維護和削弱。立嫡、立嗣是男系傳承的一個重要原則。它的保留與否是男系傳承維持與弱化的顯性指標。1925年制定的《民國民律草案》具有現代法律形式,但觀念較為傳統(tǒng)。它對當時民間慣習有較多迎合。這一法律既維護傳統(tǒng)的立嗣原則,又在某一方面做出調整。其突出之處是外親之子和妻親之子被納入立嗣候選者范疇。而在傳統(tǒng)立嗣中,這屬于立異姓之子為嗣,是法律和多數家規(guī)所禁止的。1929年《民法》已無過繼、立嗣方面的任何條款,表明這一歷史傳統(tǒng)在法律上已經被終止。這是對男系傳承原則的一項重要的制度性削弱。
男系傳承內容的變動。贍養(yǎng)義務。贍養(yǎng)義務履行的性別差異在1929年《民法》中被消除。實際生活中,多數妻子同丈夫父母同住,所以《民法》第一千一百一十四條規(guī)定:互相具有扶養(yǎng)義務者,除“直系血親相互間”外,“夫妻之一方與他方之父母同居著,其相互間”;財產繼承。關于子女的財產繼承權,1925年,《民國民律草案》第一千三百七十二條規(guī)定:遺產繼承人有數人時,不論嫡子、庶子,均按人數平分。私生子依子量與半分。1929年《民法》中,無論兒子、女兒均為直系卑屬,擁有相同繼承權。關于妻子的財產繼承權。1925年《民國民律草案》第一千三百三十八條: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在立繼以前,得代應繼之人,承其夫分,管理財產。這一規(guī)定與傳統(tǒng)法律一致。1929年《民法》第一千一百四十四條:配偶有互相繼承遺產之權,限定條件消失。
綜上所述,民國法律男系傳承的基本原則實現了從維系到廢除的轉變,標志是1925年《民國民律草案》設立立嗣專項條款,1929年《民法》對立嗣不做規(guī)定,實際是不再承認立嗣的合法性。在男系傳承功能上實現了男女繼承權和贍養(yǎng)義務的平等。而對祭祀等功能不作規(guī)定。
男系傳承形式維系和消除。姓氏符號。子女:1929年《民法》第一千零五十九條規(guī)定:子女從父姓,贅夫之子女從母姓。但另有約定者,從其約定。子女姓氏是傳承方式和符號的顯性標識,體現了向哪一系“靠”的特征。這一民法明確規(guī)定子女從父姓,表明男系傳承的主導性仍被法律承認。贅夫之子從母姓,實際是從女方父親之姓(或子女外祖父之姓)。這一法律也有彈性之處,即遵從當事人自己約定。
妻冠夫姓。1925年《民國民律草案》第一千一百一十八條:妻于本姓之上冠稱夫家之姓,并取得與夫同一身份待遇。1929年《民法》第一千條:妻以其本姓冠以夫姓,贅夫以其本姓冠以妻姓,但當事人另有訂定者不在此限。對妻冠夫姓,民國兩項法律均保留傳統(tǒng)做法,顯示出婚姻形式與姓氏的一致性。
居住形式。在男娶女嫁模式下,妻從夫居是主要的居住形式,子女,特別是未成年子女,也以從父居為主。傳統(tǒng)法律對此并未另作規(guī)定。民國法律則將這一點作了明確表達。民國法律仍然維持男娶女嫁模式和從夫、從父居規(guī)制。
男系載體。1925年《民國民律草案》第一千零六十八條:凡由一家分為數家者,各家得聯合編一家譜。第一千零六十九條:凡由一家分為數家者,各家得聯合設立支祠或宗祠。而在1929年民法則對此不作規(guī)定。
可見,民國法律在男系傳承形式上,如子女、妻子姓氏、居住方式、男娶女嫁婚姻形式上等維系了傳統(tǒng)。但應該承認,民國1929年的法律對男系傳承已經形成基本矯正,如廢除無子者立嗣做法,確立男女財產繼承權平等規(guī)則,這無疑具有重要意義。不過,當時民眾的家庭實踐活動多遵循傳統(tǒng)做法,新法律的影響是有限的,尤其在廣大農村。
解放后,新中國的法律和政策具有推動男女雙系傳承的指向,即兒子與女兒均可成為家庭功能和形式的傳承之人。那么,這一制度在民間社會與民眾實踐是契合,還是背離?
男系傳承原則在鄉(xiāng)村仍有表現,但立嗣制度失去存在空間;城市男系傳承原則明顯弱化。其表現為,過繼、立嗣這一男系同姓血緣近親認同規(guī)則被改變。無子家庭的過繼、立嗣行為失去法律支持。但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重視血緣關系、具有過繼形式的做法即收養(yǎng)近親之子在民間社會仍然存在。隨著生育數量減少,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推行之后,收養(yǎng)血親之子的做法大大減少。男系傳承功能整體弱化,且范圍縮小,仍被保持下來的做法有城鄉(xiāng)之別。
由于社會保障制度建立,城市老年父母對子女的贍養(yǎng)依賴降低,照料承擔呈現多元局面。但是,在農村,功能性男系傳承的基本內容得到保留,即從贍養(yǎng)角度看,兒女雙全的家庭,老年父母生活不能自理時,父母依附照料的對象以兒子為首選。當代家庭財產的繼承仍具有明顯的城鄉(xiāng)分野。農村兒女雙全家庭,嫁出去的女兒獲得一份嫁妝,對父母的基本產業(yè)不具有繼承權。城市則出現兩種行為并存的局面:一種為以兒子繼承為主、女兒繼承為輔;另一種為子女平等繼承。當然,無論城鄉(xiāng),一旦訴諸法律,女兒的平等繼承權會得到維護。
男系傳承的形式多數被保存下來,表現為:一方面,男娶女嫁、從夫居婚仍居主導地位,農村尤其如此??陀^上,在鄉(xiāng)土社會、父母承擔主要婚姻花費的環(huán)境中,男娶女嫁的婚姻形式將難以得到根本改變。它需要兩個因素的改變,一是當事者從鄉(xiāng)土社會中徹底脫離;一是男女自己積攢和負擔婚姻費用,并在婚后形成獨立生活單位。另一方面,子女姓氏、籍貫仍從父。整體而言,無論城鄉(xiāng),姓氏符號隨父姓的習慣并未改變;子女的籍貫登記也多隨父親籍貫。這種做法在一定程度上變?yōu)橐环N文化現象,并不被多數人視為男女不平等的表現。
綜上,傳統(tǒng)時代男系傳承受到法律、政策、宗規(guī)族訓和民間慣習的全面維護;而在民國時期,特別是1929年后,法律、政策對男系傳承的維系力度降低,但宗規(guī)族訓和民間慣習依然在起作用,不過其作用方向并非均為維系,起削弱作用的規(guī)則也已產生;解放以后,宗規(guī)族訓失去發(fā)揮作用的基礎,民間慣習更多地在鄉(xiāng)土社會形成男系傳承氛圍,法律則具有推動雙系傳承的功能,政策對男系傳承的削弱之大超過以往任何時期。
就目前中國社會而言,男系傳承行為在法律上已經失去維護力量,而在民間社會很大程度上仍保持著。它對社會發(fā)展的負面影響不可忽視。如在農村,由于社會養(yǎng)老保障制度建立滯后,當代男系傳承形式與諸多男系傳承功能并未脫離聯系。一些地區(qū)仍有較強的男孩偏好。因而,推動變革,將男系傳承的負面影響進一步降低是非常必要的。
法律對作為女兒、妻子等身份的女性在家庭中應享有的權益應堅決維護;對與法律相抵觸的慣習及所引起的糾紛,以法律作為基本處斷原則。
淡化婚姻中的“男娶女嫁”意識,強調男女“婚姻”觀念;矯正婚姻締結中的歧視性做法和用語。強調子女,而不是兒子在父母贍養(yǎng)、照料和財產繼承中的義務和權利;已婚者應有對雙方父母履行照料義務的意識。對子女從父姓還是從母姓,家庭、社會應形成寬容對待的氛圍,夫妻能理性對待。
中國當代正處于空前的社會轉型中,這為傳統(tǒng)男系傳承行為和觀念的根本矯正提供了契機。當然,它還需相關法律和制度加以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