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珂
透過《西湖七月半》看張岱心理的矛盾性
◎張 珂
《西湖七月半》是明朝張岱的一篇十分出色的小品文。作品通過描寫五類人“看月”時的情態(tài),貶低前四種人“看月者而實不看月”[1],譴責第三種“看月者”身在月下,而“欲人看其看月”[2]的心理?!把?,身之文也”,《西湖七月半》是張岱“看月”行為的“代言人”,作者想讓世人看他怎樣看月的心理十分了然。據(jù)此分析,張岱批評第三種“欲人看其看月”者的心理與想要展現(xiàn)給世人自己看月時的情態(tài)的心理是互相對立的,因此可以了解張岱心理的矛盾性。
“月”作為文學作品中的一個意象,象征著高潔、文雅、清幽,古人也多以“月”為題材表達超于世人之情,比如李白的名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即不解飲,影徒隨我身”。蘇軾懷其弟的《水調歌頭》“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文學歷史往前走,更有《古詩十九首》的“明月何嬌嬌”來描寫月光。以“月”作為文學素材的神話也不少,《淮南子》記載“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之奔月,托身於月,是為蟾蠩”。中國又有以賞月為主要活動的中秋節(jié),這一天,人們吃月餅,看月亮,與家人團圓?!霸铝痢弊鳛橐粋€不斷被重復使用的文化符號,本身積淀了豐富的文化底蘊。因此,月作為一種觀賞物也是文人雅士在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是一種脫俗行為的象征。
在《西湖七月半》中,作者描寫了五種人看月的行為和心態(tài),在文辭之中寄托了自己對于五種人看月時的審美情感。作者認為前四種人的“看月”行為都俗不可耐。作者對于第一種“看月者”的描寫是“樓船蕭鼓,峨冠盛筳,燈火優(yōu)傒,聲光相亂”, 第一種人帶著游船、簫鼓、高管、衣飾、優(yōu)伶、仆從隆重登場,表面上是來看月,但作者給他們的評價是“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他們并不是來憑吊月的高潔,月的雅,他們既然不能感到,那么他們的觀月行為在作者看來就是“俗”的。第二種人“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huán)坐露臺,左右盼望”,他們也坐在有裝飾的樓船上,帶著美女、才女、美童,他們相互嬉笑打罵,鬧鬧哄哄,左右顧盼,身在月下,但“實不看月”。他們嬉笑打罵的活動也挺充實的,這種充實的活動,也使得他們無法了解“月”的清幽。第三種人,乍一讀之,令人覺得真正看月的人要出場了,他們“身在月下”,也坐著船,還唱著歌,有名妓和閑僧,喝著小酒,吟著小曲,“弱管輕絲,竹肉相發(fā)”,讀起來,覺得第三種人的生活實在是“雅”極了??墒亲髡呓o他們的判斷卻是“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把第三種歸類到矯情想讓別人看他們怎么樣看月的一類人中,于是,帶著這種心理的觀月行為也被看成為“俗”了。第四類看月者,就是杭州城里的下層勞動人民,他們不乘舟不坐車,不穿長衫不帶頭巾,酒醉飯飽,三五成群,鉆進人叢,在昭慶、斷橋一代,亂聲叫嚷,喝酒裝瘋賣傻,唱不成調的曲子,他們看月,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者的人也看,而實際上是沒有什么收獲的人。作者對這四種人“或予深鄙,或寄微詞”[3]表達他對于這四種人不同的審美情感,前四種看月人共同點在于,作者都給他們以一定的貶義,觀其書寫順序及套路,都是描寫四種人看月時候的情態(tài),然后再給予不同程度的貶義。前兩種屬于達官貴人,他們名為看月,其實并不是看月的人,只不過是借著些月光,泛游于西湖之上,以看月的名義,做他們平時就做的消遣罷了。第三種觀月的人看似很雅,但在作者眼中,也不是會賞月的人,他們也是實實在在的在看月,但他們看月的目的不免顯得登不上堂面,他們的看是釣名沽譽的看,是附庸風雅的看。第四種看月的人是下層老百姓,他們大呼小叫,他們不是來看月,也不是來品評“月”文化,他們什么都看,什么也不看,他們就是來看熱鬧的普通老百姓。在作者看來,這四種人,都是“名為看月而實不看月者”,這些人不能真正看到“月”的清幽與高雅,他們的觀月行為在作者眼里也是比較俗的。
除去上邊四種“看月”的俗人,作者又描寫了以作者為代表的“看月”的雅士。他們小船輕晃,“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這類雅士和好友佳人一會藏匿于樹下,一會又躲進了里湖,實實在在地看月,不扭捏作態(tài)看月,也沒有人看到他們在看月。這一類雅士的看月行為到此并沒有結束,前四種觀月者都散去了。他們的觀月行為還在繼續(xù),他們從里湖艤舟近岸,席于涼石,呼客與名妓淺斟低唱、相與縱飲。直到東方漏出一絲白光,客離去,“吾輩”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在這作者看來,也只有這一類人才真正能夠品得“月”之文化,賞得了“月”文化之雅。他們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仿佛與自然融為一體了。自然是作者審美情感中雅之至極的事情。
作者對于前四種人“看月”的情態(tài),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貶低,不管是以前兩種為代表的達官貴人也好,或者以第四類市井小民 “賞月”為例,他們雖然“身份格調有別,但在不懂欣賞風景上毫無二致”。[4]第三種人看起來好像是“情潔志高的風雅之士”[5],但被作者批評為“欲人看其看月,而實不再看月”,帶上想讓別人欣賞的這種心理就算不上高潔,因為“月”是寧靜、清幽、孤潔的象征,“月”是超脫于世情之上的,月亮圓缺不會以人們的意志而改變,帶著一種被世俗牽絆了的心情來賞月,既不會了解“月”的寧靜、清幽,更不會體會到古代文人看“月”時的那種超然的心情。
作者對第三種人進行批駁時所樹立的靶子在于,他們雖然也看月,但“做作,有刻意為之的表演成分”[6]。但是,筆者認為,以作者為代表的第五種看月者也有“欲人看其看月”的心態(tài)。晉國驪姬之亂時,被逐出晉國的公子重耳過流亡生活時,曾經(jīng)吃過介之推身上的肉,重耳回國后是為晉文公,大封功臣,唯獨忘記了介之推。但介之推,以重耳回國功績天授為由,背起老母親到深山中隱居去了。他隱居前說過這樣的話:“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盵7]他說人的行為就是自己說出的話,既然要隱居,還要標榜自己隱居,那就是不想隱居。隱居的意義就是放棄名聲,如果自己隱居了,還要向世人宣言,說自己要隱居,那就是想要要求隱居的名聲,這樣的隱居表面上是隱居,事實上是出世,不是隱居。張岱批評第三種看月人,批駁的靶子在于他們“求顯”的心理,他描寫“吾輩”看月者,雖表面上不求別人看他們看月,但實際上深層意義還是想讓別人看他們看月,讓別人了解他們這些文人雅士怎么“看月”之后,還要了解,作者對于各色“看月”人心理的解釋與評價,以顯示自己這類人比其他四類人更會賞月。這種“求顯”心理昭然若是,以作者為代表的第五種人與第三種觀月者,在“欲人看其看月”的心理上,是不存在實質性的區(qū)別的。從作者張岱寫《西湖七月半》這篇小品的心理來看,他是想讓讀者們看看“他們”是怎樣賞月,所以, 除了作者張岱在文中指出的第三種“看月”的人有“欲人看其看月”的心理,作者張岱和第三種“看月者”一樣,也有“欲人看其看月”的心態(tài)。
作者將五種看月人來進行對比的用意是一目了然的,作者將第三種觀月者與第五種觀月者也進行了對比。兩個畫面中都有的閑僧和名妓,他們都吟唱小曲,但兩者的情態(tài)不同的地方在于,按照作者的說法是一個“欲人看其看月”,一個不“欲人看其看月”,如前所論,人的行為是自己的言論,說的話代表自己的行為,寫出的東西也是自己的代言詞,既然作者有“欲人看其看月”的心態(tài),與批評第三種人“欲人看其看月”的心理,就可以得出作者的心理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批評別人附庸風雅,批評別人“預人看其看月”,一方面卻在很大程度向世人展現(xiàn)他看月的情態(tài),由此可以得知,作者的心理是矛盾的。
“看月”作為人類的一種活動,本就沒有高低、雅俗之分?!皬堘飞倌昙w绔子弟,家世顯赫”[8],他過的是“精舍駿馬、錦衣玉食、斗雞臂鷹、彈琴詠詩的貴公子生活”,[9]所以,他的審美能力只能局限于與“文人雅士”相關的物品之內。蘇軾說“凡物皆有客觀”,但凡事物都有它值得稱道地方,不能一味地以我為是,以我為非。生活豐富多彩就在于“高雅人士表有高雅人士的雅致,平民也有平民的自得其樂”,[10]作者致力于發(fā)表自己高于世人之情、超于凡俗之態(tài),但他卻沒有能夠跳出世人的圈子。“欲人看其看月”與自己言行不一的“欲人看其看月”的心理是相互矛盾的。但是,指出作者“欲人看其看月”的心理,并不能使這篇著名小品文淪為下品,它依然能給我們提供一幅生動杭州人七月觀月風俗圖,它本身提供的價值與美感是無法忽視的。
[1]翟昊,欒丹丹等編著:《明朝小品 士大夫的哀歌絕唱》,黃山書社2010年1月,第180頁。
[2]同①。
[3]翟秀、周綮《冷艷觀世態(tài)—談張岱的〈西湖七月半〉》,《語文學刊》1984年1月。
[4] 陶承洛:《清高雅潔 雋永別致—張岱〈西湖七月半〉賞析》,《青蘋果》2005年07期。
[5]陶承洛:《清高雅潔 雋永別致—張岱〈西湖七月半〉賞析》,《青蘋果》2005年07期。
[6]陳巧英:《文雅人士平常心態(tài)—張岱〈西湖七月半〉中的敘述者》,《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一期。
[7]左丘明著,郭丹、程小青、李彬源譯注:《左傳》上冊,中華書局2012年10版,第471頁。
[8]陳巧云:《文人雅士的平常心態(tài)—張岱,〈西湖七月半〉中的敘述者》,《德宏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6 年第一期。
[9]張博學:《〈西湖七月半〉淺析》,山西財經(jīng)大學學報,2000年12月第22卷增刊。
[10]陳巧云:《文人雅士的平常心態(tài)—張岱,〈西湖七月半〉中的敘述者》,《德宏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6 年第一期。
(作者單位:西藏民族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