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歷史深處的真實世界——評《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1933—1934)》

周祖文 金 敏

黃道炫著《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1933—1934)》(以下簡稱《張力與限界》)自2011年11月出版以來，學術界、知識界反響熱烈。就筆者的體驗而言，閱讀該書的過程，是一次跟隨作者一起探尋歷史深處的真實世界之旅：既有的先入之見猶如一張陳舊的地圖，其標注的某些地點、方位甚至坐標，不得不在作者所觸及的真實世界面前不斷地被校正、修改乃至顛覆。

一、重新闡釋第五次反“圍剿”

1933年秋，國共雙方的第五次“圍剿”與反“圍剿”拉開序幕，一直到1934年10月中旬紅軍離開中央蘇區(qū)進行戰(zhàn)略大轉移。對于這一段歷史，流行的解說一直是認為這是中共歷史上的一個重大挫折，并以“左”傾錯誤為這一失敗的主要原因。 《張力與限界》承認這是一個“失敗的結局”，但歸因于“左”傾則“更多是基于政治考慮的結論”，“忽視了其中包含的歷史的、社會的諸多因素”①黃道炫： 《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 (1933—1934)》，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頁。。政治正確的代價是不可避免地掩蓋了潛藏在歷史深處的復雜情態(tài)。

《張力與限界》這一書名本身，就表明了作者對于第五次反“圍剿”這一段歷史的新思考。對“張力”與“限界”這兩個詞，作者在不同的場合都曾給予過較詳細的說明。在此，我們根據作者的解釋嘗試作下述理解?！皬埩Α弊畛跏且粋€物理學概念，復雜而多維，簡單來說是內聚力和外延力的相互作用，在被引入社會科學研究中后，“張力”的概念更形復雜，作者主要強調的是張力的緊張性和可能性；“限界”不是界限，后者是一種靜態(tài)概念，而前者則是一種動態(tài)概念，反映的是一種動態(tài)的波動區(qū)間；“張力”和“限界”兩者結合在一起就可以形象地描摹1933年至1934年中共革命在中央蘇區(qū)所經歷的大起大落：1933年秋，位于贛南、閩西的中央蘇區(qū)處于全盛時期，僅僅一年之后，這一中共控制的最大的蘇維埃區(qū)域就在國民黨軍強大的壓力下而易手。

當然，“張力”和“限界”不止是顯白的描摹，還有更深層的意蘊。細讀全書，我們能體味到作者的深意?！爸泄哺锩旧砭褪且粋€從不可能到可能的創(chuàng)造奇跡的過程”，但“再強的張力也有自己的極限”，博古等人“被歷史推上中心舞臺”，其實也只是“歷史的祭品”，“他們改變了的或者可以改變的東西實屬有限”②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 (1933—1934)》，第2—3頁。。個體或群體處于復雜的歷史進程之中，哪怕“張力”再強，能量再大，也終究會面臨其“限界”或極限。1927年國共分裂之后僅僅數年，中共就締造出擁有數十萬人的武裝、開辟大小十數塊蘇區(qū)的傳奇。但到了1934年秋的時候，中共開始面臨極限。換言之，第五次反“圍剿”的失利，在本質上是歷史與自然規(guī)律的結果，是“張力”達到其“限界”的結果：當南京政府調動百萬大軍、全力以赴，并采用碉堡戰(zhàn)術，步步為營地“圍剿”中央蘇區(qū)時，中共在前四次反“圍剿”中每每涉險過關的運動戰(zhàn)、游擊戰(zhàn)不再靈驗，不得不采用收效甚微的“短促突擊”戰(zhàn)術和陣地防御戰(zhàn)；同時，蘇區(qū)僅有兩三百萬人口，連年的戰(zhàn)爭使中央蘇區(qū)陷于消耗戰(zhàn)的資源陷阱之中，人力物力已經窮盡，數量多達三四十萬的脫產、半脫產人員使民眾負擔非常繁重，蘇維埃在財政上入不敷出；此外，蘇區(qū)內部的社會政治生態(tài)也不斷惡化，尤其是肅反搞得人心惶惶，工作作風上強迫命令、官僚主義等開始盛行，擴紅困難重重，赤白對立嚴重等等，所有這些都指向了第五次反“圍剿”失利的結果。

如果說“張力”是能， “限界”是不能，那么正如作者所指出的那樣，“中共革命不斷挑戰(zhàn)著能與不能的邊際”①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 (1933—1934)》，第477頁。。能與不能，第五次反“圍剿”前后的中共革命都已觸及。實際上，“張力”和“限界”的重新闡釋給讀者以新啟發(fā)：如果拋開意識形態(tài)上的路線之爭，而直面歷史本身，也許可以說，第五次反“圍剿”的失利無關乎“左”與“右”，也無關乎聚訟紛紜的人事糾葛，而只關乎歷史規(guī)律本身；此后中共及其紅軍能夠在革命達到其“限界”之時，成功地進行戰(zhàn)略大轉移，雖是失敗，其實也是勝利。

二、觸摸真實世界之后的洞見

《張力和限界》審視歷史有其標準，該書“更多的只是想呈現一種面對歷史的方式，即盡可能不在預設前提的背景下，去面對原初的過程”②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 (1933—1934)》，第5頁。。歷史研究者面對塵封在文獻中的原初的真實世界時，無疑也會面臨一種緊張關系。按照顧頡剛的觀點，歷史是層累造成的，其中既有人為的因素，也有自然的因素，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歷史與潛藏深處的、原初的真實世界的歷史之間有著相當的距離。《張力和限界》努力穿透表層各種人為和自然造成的假象與幻象，直達原初的真實世界，觸摸玩味，體悟歷史的復雜與微妙。閱讀全書，屢屢可見令人慨嘆“原來如此”的歷史圖景。書中提出了很多洞見慧識，引人深思。以下僅舉其大端。

首先，《張力與限界》認為土地與革命相關性并不強，革命的源流應當具有多樣性。這一提法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書中指出，土地集中與貧窮并不能充分支持土地革命。蘇區(qū)、游擊區(qū)和白區(qū)各村莊土地占有也與土地革命呈負相關狀態(tài)，蘇區(qū)村莊土地集中程度是最低的。把土地集中看做土地革命主要成因的觀念并不具有充足的說服力。從貫串中國歷史的角度看，貧窮倒確實是農民屢屢尋求變局的一個基礎性原因。貧窮是革命的溫床，但貧窮并不一定意味著革命。土地革命向來被認為是中共革命成功的一個助推器，但面對歷史深處的真實世界時，又不能不看到，它并不像人們常常認為的那樣神奇。由于土地集中程度不高，農民從地主、富農那里獲得的土地有限，加上蘇維埃區(qū)域一般較小，戰(zhàn)爭負擔甚重，農民真正得利其實并不大。不過，畢竟土地是農民賴以生存的第一要素，對土地的渴望是農民理解、接受、走向革命最直接的利益驅動。尤其贛南、閩西存在著大量公田，為中共開展土地革命提供了十分方便的資源。在土地之外，《張力和限界》特別強調兩點，其一，蘇維埃革命源流具有多樣性，蘇維埃革命為農民提供平等、權力、尊嚴、身份感，也是農民投身革命不可忽視的政治、心理原因；其二，土地革命中農民是被動地被卷入的，中共的政治、軍事斗爭是革命的主要推動力。這是以往革命史書寫中較少提到的。

其次，《張力和限界》將查田運動置于第五次反“圍剿”的背景下，提出一個新解釋，即，查田運動可以理解為階級口號下的財政備戰(zhàn)措施。查田運動以清理階級關系為發(fā)動理由，但贛南、閩西土地比較分散，地主、富農較少，中農很容易成為平均的對象，很多被定為地主而被分田的家庭，其人均占地數量也只是維持溫飽線的中農水平。除了階級關系，《張力與限界》特別指出，查田運動實際上是第五次反“圍剿”前夕中共的一次戰(zhàn)爭動員和籌款運動，是支持蘇維埃的財政需要也是運動開展的一個重要誘因。查田運動特別重視對被定為地主、富農者的財物沒收，統一管理和上交。在運動開始后的三個月，僅四個縣就籌款18萬元，整個中央蘇區(qū)共完成60萬余元，比1932年蘇區(qū)江西全省農業(yè)稅收入55萬元還多出5萬余元。因此，從財政角度來說，查田運動實際上是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非常規(guī)的籌款方式，是第五次反“圍剿”前夕的財政準備措施。

再次，《張力和限界》從20世紀30年代前期國內政治生態(tài)著眼，提出了蔣介石“放水”讓紅軍往西突圍的新觀點。當時國內各派政治力量之間關系極其詭譎。在蔣介石看來，中共乃是國內政爭諸多棋子中比較重要的一枚，此時對蔣的最高統治地位形成直接威脅的并不是中共，而是國民黨內部有可能取而代之的實力派。兩廣方面也曾詆蔣“剿共”不力，事實上，在前三次“圍剿”中，蔣在遭遇挫折后確實立即選擇了保存實力。第五次反“圍剿”之際，中央蘇區(qū)的東面是19路軍，南面是陳濟棠；在解決福建事變之后，南京政府就從東、北、西三面完成對中央蘇區(qū)的包圍。《張力與限界》強調指出：蔣預料到紅軍必將向西突圍，無視陳誠請求往西線增兵的建議，反而在東線增兵；李宗仁抱怨南京政府在軍事部署上將缺口開向西南，壓迫紅軍往西突圍；蔣在日記中也把“追剿”紅軍、抗日準備與控制西南三者放在一起考慮。①參見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 (1933—1934)》，第81—88、441—475頁。這一切，都指向了蔣難逃“放水”的嫌疑?！胺潘f”雖然很難找到直接證據，但無疑是洞悉當時國內政治生態(tài)之后具有創(chuàng)見的合理的歷史推論。君不見，歷史上有實事而無材料、有材料而無實事者，絕非少數。

最后，《張力和限界》反復指出，歷史非常復雜，極其微妙，遠遠超出后人的想象，這也提醒歷史研習者在面對歷史深處的真實世界時，應該放棄預設與成見。比如，以往一直認為第五次反“圍剿”中王明、李德等人是主張陣地戰(zhàn)的，并因此要為反“圍剿”失利負責；但書中所運用的史料表明：共產國際、王明和李德事實上都主張運動戰(zhàn)和游擊戰(zhàn)，反對陣地戰(zhàn)。共產國際兩次致電中共中央，強調運動戰(zhàn)的作戰(zhàn)方針；李德認為不管是什么形式的陣地戰(zhàn)都不合適；王明也主張要將紅軍和游擊隊從內防守的軍事行動，與紅軍和游擊隊在蔣軍后方和兩翼實行的游擊戰(zhàn)和運動戰(zhàn)配合起來。歷史的復雜與微妙就在于，他們雖然明知陣地戰(zhàn)不可行，但最終卻被逼上了陣地戰(zhàn)的陷阱之中。再比如，蘇區(qū)內部還存在著大股的土匪和刀匪，在蘇維埃政府控制下的頭陂，紅軍挑土豪存谷時，卻要由偵察員先進村偵察，武裝部隊隨后跟進，嚴密警戒。又比如，中共與農民之間的互動情態(tài)也很復雜。農民對于平分土地有其自己的處理方式，廣昌和黎川都分過田，分田的小冊子和分田的標識都有，但田畦還是維持著現狀，并未加以改變。蘇區(qū)農民在跟隨紅軍或地方武裝攻打白區(qū)城市時，不分階級貧富，亂拿白區(qū)的財物，使得中共對于如何在發(fā)動群眾參加斗爭同時又保持嚴格的紀律頗為困惑：放任會導致秩序失控，而加以約束又影響農民積極性。總之，真實世界是復雜的、立體的、有質感的，值得歷史研習者慎重對待。

三、嘗試革命史書寫的新范例

近幾年來，革命史研究有步入轉型期的跡象，李金錚教授在2010年就明確地發(fā)出“向新革命史轉型”的呼聲。②李金錚：《向“新革命史”轉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與突破》，《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稄埩拖藿纭烦醺逶缭?005年就已基本寫就，此后一直跟隨作者穿梭于歷史與現實之間，對現實的體悟與對歷史的洞察交織在一起，不斷豐富和改進。同時，這也給了作者反思革命史舊有書寫范例、嘗試革命史新范例的時機，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閱讀在給了我一副眼鏡的同時，還給了我一雙我自己的眼睛”③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 (1933—1934)》，第483頁。。我們認為，《張力和限界》在嘗試革命史書寫的新范例上也取得了一些新的突破。

第一，盡可能從原初的歷史出發(fā)，擺脫歷史研究中最容易陷入的結果導向陷阱，以探尋歷史的本真。這是《張力和限界》最大的特點，也是最成功之處。革命史的舊有書寫更多的是結果導向的宣傳和論斷，距真實的歷史有相當的距離。結果導向存在脫離歷史場域和語境的“后見之明”，歷史的本真可能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被遮蔽、扭曲。有鑒于此， 《張力和限界》“盡可能避開歷史進程中現實需要帶來的政治口水，更多通過當年的而不是后來的，描述性的而不是價值評判的歷史資料”，展現真實的歷史。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多次強調，在第五次反“圍剿”中，雖然中共從中樞到將領都意識到陣地戰(zhàn)的不可取，但由于南京政府采用的碉堡戰(zhàn)術，緩慢卻堅決地步步進逼，紅軍的活動范圍受到極大壓縮，沒有足夠的地域空間展開運動戰(zhàn)和游擊戰(zhàn)，廣昌戰(zhàn)役中就不得不向陣地遭遇戰(zhàn)的方向發(fā)展，廣昌戰(zhàn)役之后紅軍活動空間更為逼仄，采取依托堅固工事進行陣地戰(zhàn)，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無奈的現實選擇。對此，從原初的歷史出發(fā)，體察真實歷史中的特定情境，不一味苛責陣地戰(zhàn)，并要求其承擔起反“圍剿”失利的責任，似乎是更接近于歷史真實的。在全書中，作者一以貫之的，是把對歷史求真的探索視為歷史研習者立身之本，“在不確定的可能中戮力逼近那確定的唯一，是歷史研究者無法逃避的宿命，否則，我們因何而存?!”①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qū)的革命 (1933—1934)》，第5頁。

第二，努力跳出學科分野的束縛，在歷史原有的脈絡中理解政治、經濟、軍事和社會諸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書中花很大的篇幅討論了蘇區(qū)的土地占有狀況和公田。這是一般革命史著作較少涉及的，但土地占有狀況是中共革命理論的重要根基所在，很有必要著重加以討論；而占全部耕地20％至50％的公田是贛南、閩西的特色，這有利于中共的土地革命實踐，能更好地動員分了土地的農民投入到戰(zhàn)爭中去。當時蘇區(qū)絕大部分青壯年都參加了紅軍，江西興國長岡鄉(xiāng)和福建才溪鄉(xiāng)，79％和77％的青壯年男子都參加了紅軍，一般的如寧都縣，參加紅軍比例也占到全體男性的40．58％，已經達到可征發(fā)人員的極限。由此觀之，書中所提供的經濟數據、社會情態(tài)、政治決斷與戰(zhàn)場形勢不是孤立的，而是融為了一體，成為描述歷史混沌表象中的有機構成部分。

第三，關注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感受，給予農民以革命行動者的地位。中共革命的特質是動員農民，革命史書寫離不開農民，不過，真正給予農民革命行動者地位的著作絕少見到?！稄埩拖藿纭吩谶@一方面作了有益的嘗試。首先，書中對于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感受的描寫可謂濃墨重彩，以此來探尋農民之所以參加革命的內在原因；其次，在論及赤白對立之時，書中特別強調農民本身是造成赤白對立的基礎性原因，農民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影響革命走向的力量之一；再次，農民的傳統屬性也使中共革命不得不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進行調和。赤白對立本質上是“部落式的戰(zhàn)爭”，與強調階級革命的中共革命相去甚遠，而農民的宗族傾向也使中共不得不一方面依賴宗族的力量，一方面又要抑止農民的宗族意識。無論如何，農民作為革命行動者的地位在本書得到了較好的反映。

此外，國共雙方的軍事攻守是第五次“圍剿”與反“圍剿”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以往的歷史著作對于軍事這一部分或者有意無意地規(guī)避，或者失之簡略，《張力與限界》第七章花了120多頁的篇幅，對雙方的軍事行動作了詳盡的、傳神的、行云流水般的敘述，是一大亮點。歷史學著作對軍事的重構能做到如此出色的并不多見。

當然，《張力和限界》也有其不足之處。在歷史深處的真實世界中，無數的行動者共同推動著歷史的車輪，而不僅僅只有國共雙方，書中對于國共之外的第三方、對于農民中的邊緣群體的關注稍顯不夠。例如，發(fā)動福建事變的19路軍是相當重要的第三方，但在書中，更多只能在國共對福建事變的反應中才能窺見19路軍“怯生生”的背影。類似的，如果給予蘇區(qū)內部的土匪和刀匪更大的篇幅，如果能更詳盡地展現被分田的地主、富農和部分中農這些被剝奪者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感受，也許能更深切地呈現歷史的復雜性。

從來白璧有微瑕。上述不足并不影響《張力與限界》成為近年來革命史書寫中引人注目的成功佳作。畢竟歷史實在太復雜，潛藏著無限的可能與面向，《張力與限界》當然不可能窮盡與1933—1934年發(fā)生在贛南、閩西的第五次“圍剿”與反“圍剿”相關的一切。歷史的可愛與迷人之處，就在于她永遠會有問題留待研習者去不斷地追問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