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叔倫詩歌創(chuàng)作類型及風格淺析
——兼論其與大歷詩風之關(guān)系

董赟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戴叔倫詩歌創(chuàng)作類型及風格淺析
——兼論其與大歷詩風之關(guān)系

董赟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戴叔倫詩歌一方面體現(xiàn)出大歷、貞元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凄冷低迷的風格，但也顯示出敦厚深婉的一面。本文從感時傷亂、思鄉(xiāng)懷歸、羈愁別恨三方面對戴詩進行了類型及風格上的分析，一并對戴詩成就及其與大歷詩風之關(guān)系做了簡略討論。

戴叔倫 大歷詩風 詩歌內(nèi)容 詩歌成就

戴叔倫主要生活在大歷、貞元時期，彼時之文壇多是一片細微沉悶的呻吟聲，詩人們“著眼用力于寫日常生活，時序的遷流，節(jié)物的變化，人事的升沉離合等方面的描繪，貫串于憫亂哀時的情緒之中，便形成大歷詩歌的基調(diào)。詩人們對這些方面具有特殊的敏感，寄以沉重的感慨”。[1]戴叔倫的詩歌也正體現(xiàn)出大歷詩風，時代的脈搏震顫在戴詩中，建功立業(yè)的些微呼號掙脫不出壓抑沉悶的時代外殼。

蔣寅有言：“他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這派詩人（江南地方官詩人）反映現(xiàn)實矛盾、關(guān)心民生疾苦的進步傾向；而他的詩中缺乏昂揚的進取精神，多羈旅之愁、思鄉(xiāng)之情、歸隱之意，也集中地表現(xiàn)了大歷貞元之際詩歌的主題取向?！盵2]這段話囊括了戴叔倫詩歌的主要類型，也指出其詩之類型與當時大歷貞元之際主題取向的一致性，本文對戴叔倫主要的幾種詩歌類型及成就進行了分析。

一、詩歌類型與內(nèi)容

（一）感時傷亂——牢落千余里，山空水復清

戴叔倫的詩與當時大多數(shù)詩人一樣傳遞著憂愁苦悶的信息，然而他之所以突出于當時其他詩人之處，不僅在于他曉暢的詩風，更在于其真實描繪社會現(xiàn)實的勇氣和筆力，尤其是這份不同于其他詩人只知逃避現(xiàn)實、關(guān)注小我的仁愛情懷和眼界。戴集中最受后人稱頌的就是這些所謂的紀實詩，它們真實地反映當時社會面貌，將筆觸深入到田間地頭，將中下層人民的痛苦心酸載于筆下。

在《過申州》中詩人這樣寫道：“萬人曾戰(zhàn)死，幾處見休兵。井邑初安堵，兒童未長成。涼風吹古木，野火入殘營。牢落千余里，山空水復清?！睂殤V德年間戰(zhàn)后申州的殘敗破落見諸蒼涼筆觸。在《送謝夷甫宰鄮縣》中也有句子對農(nóng)民起義后浙東殘敗之象有所描繪：“邑中殘老小，亂后少官僚。廨宇經(jīng)兵火，公田沒海潮?！痹谶@兩首詩中詩人都是以客觀的筆觸將現(xiàn)實真實記載，并未發(fā)表議論，然而正是這看似冷漠的旁觀者視角更加重詩歌的蒼涼感，讓人深感在龐大歷史和悲痛現(xiàn)實面前的無力感。在《奉天酬別鄭諫議云逵盧拾遺景亮見別》（108頁）詩中對朱泚叛亂這一事件也有所涉及，有杜甫“詩史”之遺風。

戴叔倫紀實詩中最著名者當屬《女耕田行》，通過近距離描寫戰(zhàn)后農(nóng)村女代男耕的反?，F(xiàn)象，深刻反映了戰(zhàn)爭給農(nóng)村生產(chǎn)力帶來的戕害和給人民心理和生理上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痛。歷來對其的贊譽都集中在題材的諷喻性和描寫的真實性上。顧璘曰：“此篇似建籍體，可以觀風。”賀裳曰：“此詩語直而氣婉，悲感中仍帶勉勵，作勞中不廢禮防，真有女士之風，裨益風化。張司業(yè)得其致，王司馬效其語，白少傅時或得其意，此殆兼三子至長先鳴者也?！爆F(xiàn)當代文學家程千帆、游國恩、劉大杰等在選編文學史時均選此詩并給予高度評價。這足以說明戴叔倫關(guān)心人民疾苦的情懷和《女耕田行》描寫的細膩動人到今天都是令人動容的。

戴叔倫的這些紀實詩跟被譽為“詩史”的部分杜詩一樣，將自己在顛沛流離的過程中所目睹之社會現(xiàn)實直陳，讓千載之下的我們能夠了解真實的年代，切實感受創(chuàng)痛。其紀實性延續(xù)國風、杜詩，與“三吏”、“三別”、白居易《賣炭翁》、李賀《老夫采玉歌》等貼近描寫中下層人們生活的詩歌一起流芳后世。

（二）思鄉(xiāng)懷歸——誤被浮名系，歸休漸欲遲

思鄉(xiāng)念舊是詩人一直銘記的情愫，辭官歸隱是詩人一生的向往，思鄉(xiāng)懷歸之意始終是詩人反復吟唱的旋律，在戴集中這樣的詩句不勝枚舉：“行役留三楚，思歸又一春。自疑冠下發(fā)，聊此鏡中人。機息知名誤，形衰恨道貧?？諏⑴f泉石，長與夢相親?！薄奥冯y空計日，身老不由年。將命寧辭遠，歸心詎可傳。”“鬢下初驚白發(fā)時，更逢離別助秋悲。從今不學四方事，已共家人海上期。”對衰老病痛的哀嘆總是與思鄉(xiāng)懷歸之意緊密相連，愈至晚年愈甚，直陳心曲的表述使詩人悲觀低沉的心態(tài)一覽無余。不管詩人在何處任何官，送贈朋友或是聚會宴客，夙愿未償?shù)年幵瓶偸窃谠娙诵念^揮之不去，時代并不能給他一個真正隱逸的機會。

那個令人悲觀失望的年代，人心澆薄，許多文人的寂寞是淺薄的，超逸是虛偽的。他們早年反復應試以博出仕，入仕后渴慕隱逸，而待其接觸隱逸田園生活后又難忍生活之困頓寂寞。與他們相比，戴叔倫的隱逸之心極其真誠。這種真誠不在乎自我標榜，甚至無關(guān)于是否真正行走坐臥于山林間，而在于是不是把那顆向往隱逸的心嘔出來給大家看。在《桂陽北嶺偶過野人所居聊書即事呈王永州邕李道州圻》（72）一詩中，詩人用贊美、艷羨的口吻描繪了山民們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圖景?！断逯萦龇吭u事由》（117）一詩也通篇洋溢著對房由閑逸生活的艷羨之情。其平和沖淡之風已漸得陶淵明田園詩之風味。在《酬袁太祝長卿小湖村山居書懷見寄》一詩中，詩人對其在南昌的隱居生活作了親切的描繪：“背江居隙地，辭職做遺人。耕鑿資余力，樵漁逐四鄰。麥秋桑葉大，梅雨稻田新?；h落載山果，池塘養(yǎng)海鱗。放歌聊自足，幽思忽相親。余亦歸休者，依君老此身?！彪m是就農(nóng)村生活作細致繁瑣的勾勒，但字里行間都可見詩人一派坦然自樂。正因其思歸意濃，夙愿得償之難，詩人才會對這來之不易的短暫隱居生活倍加珍惜。

（三）羈愁別恨——看花一醉別，會面幾年期

戴叔倫“長于客愁旅思和送行之作”，[3]這類贈別之作在集中不僅多而且好，這類詩有《南濱送蔡侍御游蜀》（30）、《長沙送梁副端歸京》（40）、《送柳道時余北還》（79）、《送東陽顧明府罷歸》（90）等。詩人一生四處為官，頻繁的出使和遷轉(zhuǎn)迫使他不斷重復著與親友的離別，短暫的相距彌足珍貴。離別本就不堪忍受，再加上行程的孤獨、仕途的險惡、時移的哀思、物序的遷轉(zhuǎn)，這一切哀愁織成一張細密壓抑的網(wǎng)，鉤織成“離心比楊柳，蕭颯不勝秋”、“相看乍離別，一倍不禁愁”這樣充滿離愁別恨的詩句。

他的送別詩多是結(jié)合當時時序，以直接簡明的筆觸集中刻畫離愁別恨。比之有些扭捏造作、拼命引經(jīng)據(jù)典以給自己離愁尋找依據(jù)或是著意于雕鏤山水的送贈之作來說，自有其清新通暢的地方，羈旅離愁更加呼之欲出。

二、詩歌風格與成就

（一）詩歌風格：以律詩與絕句見長

戴叔倫最出色最耐咀嚼的作品多是集中律詩，尤以七律見長。律句多對仗工整，嚴謹細致：“風吹楊柳漸拂地，日映樓臺欲下山”、“煙添柳色看猶淺，鳥踏梅花落已頻”、“山回千騎隱，云斷兩鄉(xiāng)遙”、“亂云收暮雨，雜樹落疏花”，其流暢婉轉(zhuǎn)處不減盛唐諸公。

其絕句往往稍遜律詩，常覺平直無味，如“北人歸欲盡，猶自住蕭山。閉門不曾出，詩名滿世間”者，往往倉促而就，格調(diào)低下。再如：“絲管霜天夜，煙塵淮水西。明朝上征去，相伴爛如泥?！本驮娝噥碚f美感和韻味稍欠，蓋由于絕句短小，所需琢磨較少，易于抒發(fā)隨興感想，所以詩人常作絕句以送行、記游、詠物，大概許多就是隨口吟出，不加修飾，雖嫌粗糙但也自有一番興味所在。也正是這些作品勾勒出戴叔倫完整的生活，使其詩歌呈現(xiàn)出多彩的風貌。

而絕句也有筆短而情長者，讓人覺其五句之內(nèi)韻味非凡。五絕者有《過三閭廟》：“沅湘流不盡，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苯Y(jié)句精妙，向來為人所稱道。沈德潛謂其“憂愁憂思，筆端繚繞”，施補華稱“戴叔倫《三閭廟》并不用意，而言外自有一種悲涼感慨之氣，五絕中此格最高”。七絕者有《湘南即事》：“盧橘花開楓葉衰，出門何處望京師。沅湘日夜東流去，不為愁人住少時。”施補華評其“怨沅湘怨得妙，可悟含蓄之法”。另外像 《赴撫州對酬崔法曹夜雨滴空階五首》和《又酬曉燈暗離室五首》這樣的詩人在不安孤寂中所作短章，均深情搖曳，將赴撫州辨對之惶恐失意在雨聲與燈影的交錯中呼之欲出。

（二）詩歌成就：得大歷清幽風氣之先

查閱歷代前賢對戴叔倫詩歌成就的評價，多是貶其平易淺薄、骨輕綿弱、格調(diào)不高之語，然觀整個大歷詩壇，整個透露出來的都是卑弱的詩風，衰冷寂寞的氣息直逼人心，平庸之作比比皆是，與初盛唐的詩歌盛世相比確實出現(xiàn)了“極盛難繼”的尷尬和無力。所謂的“大歷十才子”不過是對青年才俊嶄露頭角的美譽，較之盛唐諸公，直如“蟲吟草間”之見絀于“金翅擘海，香象渡河”。所以戴叔倫詩歌的清冷和綿弱也正是時代風氣的投影，正如《唐詩品》所言：“幼公未致羽之節(jié)，早收蘭玉之譽，修辭合節(jié)，精研太始，亦可謂難士矣。夫太始之音，詞以情勝，音以調(diào)諧。幼公情旨余曠，而調(diào)頗促急，要之含氣未融，心無流潤，故雖工于斫練，而寡于華要矣。”一個污濁自危的時代難以培育出大氣從容的詩歌，一個涼薄乖謬的社會難以容納真誠沉郁的文學。

就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來講，戴叔倫的詩歌成就的確不及眾大家，但僅在當世來說仍有一定藝術(shù)成就：“大歷后，李紓、包佶有盛名，叔倫、士元從容期間，詩思逸發(fā)，于綺麗外仍有思致，非余子所及也?！盵4]因此，排除戴集中《奉同汴州李相公勉送郭布殿中出巡》（82）這種官場上稱頌拍馬的應酬詩外，戴叔倫的詩歌“大抵風華流美，而雄渾不足”，其詩歌流暢清麗之處自勝一籌。

總的看來，戴叔倫的詩歌體裁多樣、語言曉暢、感情真摯、描寫細膩、意境幽美，既有大歷詩人共有的清幽冷寂傾向，也有自己敦厚深婉的一面。在唐詩由高亢雄渾一變?yōu)槠揭琢骼倪^程中，戴叔倫得風氣之先，濫觴晚唐。

[1]程千帆.唐詩鑒賞辭典·序言[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 1983.

[2]蔣寅.戴叔倫詩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7.

[3]鄭臨川.聞一多先生說唐詩[J].社會科學輯刊,1979(4).

[4]吳師道.吳禮部詩話[A]//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3: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