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接受反差到形象神化——試論狄青形象的文學(xué)演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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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接受反差到形象神化——試論狄青形象的文學(xué)演進

·張春曉·

元代已有關(guān)于狄青的戲曲故事，清代有以狄青乃至其子為主角的《萬花樓演義》、《狄青前傳》、《狄青后傳》等演義小說。因為歷史人物的活動年代大致相同，狄青故事和楊家將故事在演義發(fā)展中雜糅交錯，而狄青的形象則呈現(xiàn)出忠奸迥異的差別，體現(xiàn)出狄青在狄楊故事流傳中的接受反差及其被誤解和被理解的文學(xué)演進過程。狄青相國寺假死雖屬虛構(gòu)，卻在故實傳說中尋找到立足之處。隨著《北宋志傳》的廣泛流行及其對楊家將故事話語權(quán)的把握，以及清代后期狄青故事的崛起，狄青的忠奸身份最終在民間意識中達成共識。至清代小說戲曲，狄青形象的神化則使狄青故事最終完成了從歷史到傳奇的徹底轉(zhuǎn)變。

接受反差 形象神化 文學(xué)演進

胡適在論及顧頡剛古史討論時曾云：“其實古史上的故事沒有一件不曾經(jīng)這樣的演進，也沒有一件不可用這個歷史演進的方法去研究?！雹僭谘葸M的過程中，狄青故事不同于其他故事之處在于，明清通俗文學(xué)流傳中的狄青形象曾在楊家將故事中擔(dān)任奸臣角色，其后逐步發(fā)展的狄青故事利用楊家將故事廣泛接受的群眾基礎(chǔ)，憑借歷史端倪進行人物神化和故事重構(gòu)，從而完成了狄青故事的全新流傳。

一、明清楊包狄故事雜糅中的接受反差

段春旭《狄青故事的產(chǎn)生與演變》文中提到《水滸傳》引首部分以文曲星包拯、武曲星狄青“兩個賢臣，出來輔佐”仁宗，認為說明了“狄青故事流傳的廣泛與民間對這一人物的尊崇與喜愛”，同時提及“在明中后期的兩部小說中的狄青形象都帶有負面的性質(zhì)。一是《包龍圖判百家公案演義》，一是《楊家府演義》”②。

明安遇時編集的《包龍圖判百家公案》③為包公判案小說的祖本，是書歷史疏漏頗多，但所涉狄青形象不僅并無“負面的性質(zhì)”，而且對其形象塑造多有肯定。第四回公案《止狄青家之花妖》于狄青豪邁處稱其“獨坐舟中，扣舷而歌”，篇首云：“話說總兵狄青，同楊文廣征南蠻，振旅之日，舟次綏德官河，天已暝矣?！钡谒氖呕亍懂?dāng)場判放曹國舅》云：“話說宋仁宗登極至皇祐九年，一日設(shè)朝，有青州王相公出班奏道：‘近因南蠻不靖，楊文廣、狄青二將軍征進在邊庭，陛下當(dāng)念此二人辛苦，可差得能官包拯赍衣糧前去賞犒三軍，以廣陛下之恩。’”第五十八回公案《決戮五鼠鬧東京》國母依包公之計，“即宣狄樞密吩咐南郊筑臺，不宜失誤。”可見此書所體現(xiàn)的民間接受是狄青與楊文廣共同征南立功，無不和之說，且認可狄青在宋代肱股大臣的地位，對其人品更無非議。正是在《楊家府演義》中，狄青被列入奸人行列。故事中狄青征討儂智高失利，由楊宗保代狄青執(zhí)掌元帥印，從此結(jié)下梁子。之后更是極度丑化狄青，寫狄青終日仇恨宗保，派人刺殺宗保，假公濟私狀告楊文廣?？蓟实v四年(1052)十月，宋廷因征南調(diào)陜西諸路軍將統(tǒng)邊兵赴廣南行營，楊文廣即在其中，作為將領(lǐng)跟隨狄青出征儂智高。儂智高逃奔大理，楊文廣曾受將命奔襲兩千多里，至大理東合江口而還。歷史上的夜奪昆侖關(guān)，智勇皆功在狄青，更無涉楊宗保。這一段小說的因果敘述將狄青形象徹底抹黑，和歷史事實完全背道而馳。

清人李雨堂《萬花樓演義》全名《萬花樓楊包狄演義》，從書名即可看出清代狄青故事系統(tǒng)奠定之初，即有雜糅楊家將故事、包公故事的思路，并借其良好的群眾基礎(chǔ)提攜上位的本意。所以狄青故事中的狄楊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不對等，而是以一種迎合的姿態(tài)將楊家將故事納入自身故事系統(tǒng)，試圖掃卻明代《楊家府演義》制造的狄青奸臣印象。首先是在狄青故事中積極表達對楊家一門功業(yè)的贊美。《狄青前傳》一百八回“平西王請旨榮歸，佘太君宴邀狄眷”中狄太君道：“若是中原人，誰個不曉楊家將立下多少汗馬功勞？保宋開基，全憑楊家父子之力?！惫麟S即接言道：“婆婆勿言媳婦不知。外國偏邦誰不聞楊門英雄？就是我邦單單乃僻遠邊國，也是常常稱羨的。”④其次是在狄青故事中對楊家武力表示認可與信賴。《狄青后傳》第八回“困高山宋將驚惶，越險地劉張討戰(zhàn)”狄青軍營被困高山，當(dāng)即飛山虎劉慶說：“只管放心，天波無佞府楊家眾將，不論男女，俱是出類拔萃之人，豈無一法力高強的來相救？何愁不出此牢籠？”⑤第十一回“聞被困議將解圍，憶離情專心訓(xùn)子”中仁宗下旨楊家派將總領(lǐng)三軍以解邊關(guān)圍困，圣旨中有道“朝中雖有武將，然精于法力者，惟爾楊家，舍爾楊家眾將，孰能敢當(dāng)此任？”再次是從根本上否定狄楊二家在《楊家府演義》中的恩怨?！稐罴腋萘x》里狄青派師金前往楊府行刺，楊宗保詐受其斬，不意夢中遭神人斬首，次日驟亡。狄青故事系列則徹底擺脫了這一“莫須有”罪名，《萬花樓演義》寫明楊宗保死在番人混元錘下化血而亡，并在續(xù)集《狄青前傳》中通過太君之口坐實楊宗?！八涝诜嘶煸N下，可憐骨肉化血而亡”，從而實現(xiàn)了狄楊二家從《楊家府演義》中的宿敵轉(zhuǎn)化為共同保家衛(wèi)國的忠臣之黨。

同為楊家將故事，后世流傳度更高的《北宋志傳》未提及狄青及平南事，索性徹底放棄了這一段奸臣線索。隨著《北宋志傳》的廣泛流行及其對楊家將故事的話語權(quán)把握，以及清代狄青故事的崛起、狄青形象的漸入人心，以及狄青故事中對楊家將故事的積極認同和逢迎，在《楊家府演義》之外的通俗文學(xué)中，楊家諸將和狄青形象皆得以和睦相處，共同成為抗擊民族侵略，與奸臣抗衡的忠臣之黨，狄青的忠奸身份最終在民間意識中達成共識。

二、狄青形象接受反差的形成原因

首先是在對狄青的歷史評判中，存在生前猜忌和身后贊譽的雙重標準，從而造成了狄青形象接受差異的歷史依據(jù)。狄青出身貧寒，十六歲時因代兄受過，開始了軍旅生涯?？刀ㄔ?1040)在尹洙推薦下，狄青得到陜西經(jīng)略使范仲淹的賞識。范仲淹授之以《左氏春秋》，鼓勵他“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狄青遂發(fā)憤讀書，“悉通秦、漢以來將帥兵法，由是益知名”⑥。1052年狄青任職樞密副使，次年平定儂智高叛亂，仁宗力排眾議，任命他為樞密使。這一破格升遷引來文人極大的不安，百官紛紛進言反對。1056年正月，制誥劉敞上書說：“天下有大可憂者，又有大可疑者。今上體復(fù)平，大憂去矣，而大疑者尚存?！雹叽舜笠烧呱写?，即指狄青在朝。七月歐陽修以陰陽五行之說將水災(zāi)之禍歸為狄青在任，上書請罷狄青：

臣又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樞密。始初議者已謂不可，今三四年間，外雖未見過失，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且武臣掌國機密而得軍情，豈是國家之利？臣前有封奏，其說甚詳。具述青未是奇材，但于今世將率中稍可稱耳。雖其心不為惡，不幸為軍士所喜，深恐因此陷青以禍，而為國家生事。欲乞且罷青樞務(wù)，任以一州，既以保全青，亦為國家消未萌之患。⑧

足見狄青之患在于位高權(quán)重，掌兵權(quán)且知軍情，又得到士兵們的高度推崇，不能不為文人治國的宋廷小心戒備。是年八月狄青終被罷官陳州。朝廷每月派使者一次，名曰撫問，實為監(jiān)視。狄青每次都要“驚疑終日”，不到半年郁郁而終，卒年五十。

狄青生前不斷有文臣攻擊他以武臣位居高職，給國家?guī)頋撛诘奈C，并終于遭到貶謫，但其死后獲得了封建王朝的肯定和殊榮。仁宗贈官中書令，并題碑曰：“旌忠元勛”，謚“武襄”。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四“記文·神宗御制祭狄青文”記云：“初，青子諮奏事延和殿，神宗問：‘青征南嘗有遺書存否？’于是諮上《平蠻記》及《歸仁鋪戰(zhàn)陣》二圖。神宗乃自為是文祭之?！雹峥梢娙首诋?dāng)朝及至神宗時代，對狄青的歷史功績都是肯定無疑的。此外，狄青人品亦為時人贊美，《狄武襄公神道碑銘》道：

公為人慷慨，尚節(jié)義，有大慮。慎密寡言，外剛銳而內(nèi)寬。其計事必審中幾會而后發(fā)。其行師，必正部伍營陳明賞罰。雖敵猝犯之，無一士敢后先者。故常以少擊眾，而所向無不靡。與士同寒饑勞苦，而又分功與人，未嘗自言。安遠之戰(zhàn)，方被創(chuàng)甚，寇且至，即挺身以前。眾莫不爭為用。⑩

宋人沈括在《夢溪筆談》卷九“人事一”中曾記到：“狄青為樞密使，有狄梁公之后，持梁公畫像及告身十余通，詣青獻之，以為青之遠祖。青謝之曰：‘一時遭際，安敢自比梁公？’厚有所贈而還之?！鄙蚶▽Φ仪嗟母吡x很是贊許，認為：“比之郭崇韜哭子儀之墓，青所得多矣。”狄青亦有雅量。宋祝穆撰《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四十三“藝術(shù)部”引《韓別錄》記“武襄優(yōu)戲”條云：

韓魏公言：狄青作定副帥，一日宴公，惟劉易先生與焉。易性素疎，時優(yōu)人以儒為戲，易勃然謂：“黔卒敢如此！”詬罵武襄不絕口，至擲樽俎以起。公是時觀武襄，意氣殊自若，不少動，笑語益溫。次日武襄首造易謝。公于是時已知其有量。

正是狄青在歷史評判中遭遇生前猜忌和身后贊譽的矛盾性，為其在文學(xué)演進中忠奸形象的塑造均提供了延展的可能空間。

其次是楊家將故事系統(tǒng)本身奸臣塑造的慣性推動，造成了狄青被無端列入奸臣行列。兩宋民族戰(zhàn)爭本事的原本核心沖突是民族矛盾，文學(xué)的應(yīng)運而生亦是出于對民族矛盾的意識反應(yīng)和情緒表達。隨著時代變遷，在政治因素和人文情感影響下的文學(xué)塑造中，故事的核心矛盾漸漸從民族斗爭轉(zhuǎn)化為忠奸斗爭。民族斗爭淪為故事展開的背景，而其中真正能夠推動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的矛盾線索成為忠奸斗爭。從文學(xué)的表達上來說，其矛盾實質(zhì)已經(jīng)從外向內(nèi)轉(zhuǎn)化，以奸臣的全力塑造來推動故事發(fā)展。奸臣作為正面人物的對立面，承擔(dān)了故事中憎惡的情感受力，人們可以毫無保留地寄予情感、宣泄情感。奸臣的制造和塑造，成為兩宋民族戰(zhàn)爭本事故事演變從民族斗爭到忠奸斗爭最直接和根本的體現(xiàn)，也成為楊家將故事的慣用手法。

從歷史戰(zhàn)事的民族矛盾到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漸為主題的忠奸斗爭，正面人物的主要對立面不再是異族軍事力量，而是來自漢族統(tǒng)治內(nèi)部的奸臣。奸臣作為反面對抗人物支撐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為主要人物制造困境，成就正面人物的忠孝大義。隨著文學(xué)作品的流傳，他們也被掩蓋了本來的歷史面目，作為被迫承擔(dān)忠奸斗爭的角色分配，其人物形象塑造朝著文學(xué)的虛構(gòu)方向日益偏離歷史的軌道，并被賦予充滿夸飾的民間娛樂與說教功能。楊家將故事中，與楊家將對立的奸臣先后有潘仁美(潘美)、王欽(王欽若)和狄青。三位奸臣分別在楊令公時代、楊六郎時代、楊宗保時代作為反面勢力，或是出于爭功，或是敵國奸細，或是不服結(jié)下怨恨，凡此種種，都最終導(dǎo)致不擇手段構(gòu)陷楊家將。他們的出現(xiàn)轉(zhuǎn)嫁了民族危機的關(guān)注度，其作用是在整個文學(xué)接受中把外部矛盾徹底轉(zhuǎn)向內(nèi)部。潘美之所以被塑造成為奸臣，只為他是楊令公之死一役的統(tǒng)帥，終是難逃其咎，一再被后世編排。王欽若，戲曲小說多記為王欽。王欽若歷史上本是反對議和的人物，在楊家將故事中反而成為遼國奸細賀驢兒，力主和議。如果說潘美、王欽若在歷史上確實曾有為人詬病的地方，而狄青在歷史上既有功于國家，亦是政治斗爭的不幸犧牲品，則其在《楊家府演義》中的被奸臣化著實令人遺憾?！稐罴腋萘x》中狄青陷害楊氏父子?xùn)|窗事發(fā)，并無受到實質(zhì)性處理，仁宗不過“遂大罵狄青讒佞，陷害忠良”而已，結(jié)果不了了之?？梢妼τ跉v史上并無干涉此罪過的人事，即使小說家言憑空杜撰亦不能理直氣壯地給予明確的處分。狄青形象在從歷史到傳奇的通俗小說演繹過程中出現(xiàn)了忠奸不一的情況，這和民間盲目推崇楊家將故事有關(guān)。同時出現(xiàn)在《楊家府演義》平南歷史中的狄青和楊宗保，在世人眼中呈現(xiàn)出一山不容二虎的橋段，遂于明代楊家將故事的流傳中，狄青作為嫉賢妒能的形象出現(xiàn)，使狄青的正面形象產(chǎn)生了逆轉(zhuǎn)。正是民間意識和娛樂意識的作祟，因為制造情節(jié)的隨意性，才造成了對于歷史公論的歪曲。楊家將故事中后世流傳度更高的《北宋志傳》對狄青奸臣線索的摒棄，應(yīng)該是與民間意識積極呼應(yīng)的有意識淘汰。

三、形象神化與故事重構(gòu)的歷史端倪

在大眾接受中，狄青之死是未能圓滿的故事，其凄涼的歷史命運遂在小說《狄青前傳》中變成避禍相國寺服藥假死。雖然純是小說家言的一派虛構(gòu)，但這一情節(jié)的細枝末節(jié)對于歷史稗抄不無假借，體現(xiàn)了民間意識的智慧。首先小說安排狄青發(fā)配游龍驛假死，歷史上狄青確實是發(fā)配陳州后憂讒畏譏而死。宋曾慥編《類說》卷二十二《東齋記事·漢似胡兒胡似漢》記云：

狄青，汾河人。面有刺字，不肯滅去，為樞密使。有以謠讖告予者曰：“漢似胡兒胡似漢，改頭換面總一般，只在汾河川子畔?！庇柙唬骸按颂铺跉⒗罹w事，上安肯為之？近世有以王德用貌類藝祖、宅枕乾崗為言者，疏入，不報，卒亦無事。”其人語塞。嗚呼！前世如此被誅者甚眾，哀矣！

遭人無端構(gòu)陷，歷史上的狄青曾經(jīng)遭遇這種不幸，所以小說情節(jié)促成狄青發(fā)配途中因遭迫害被迫假死，很大程度上是為其鳴不平之意。其次，就狄青假死的地點——相國寺來說，狄青確曾在暫居相國寺期間因著淺黃襖子受到謗議，如王撰《默記》卷上所載：

其后，魏公還朝，青位樞密使，避火般家于相國寺殿。一日，衩衣衣淺黃襖子，坐殿上指揮士卒。盛傳都下。及其家遺火，魏公謂救火人曰：“爾見狄樞密出來救火時，著黃襖子否？”

再次，在有關(guān)狄青的野史稗抄中，確實存在丹藥或神話的事跡。明朱橚《普濟方》卷二百五十一“諸毒門·解諸毒”記云：“仁宗皇帝差人白內(nèi)侍省陳頭供奉官劉元吉，以李漢臣所進解毒保命丹賜狄青?！边@和王禪老祖贈給狄青丹藥頗有同工之處。另外，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四十六“樂生部·年齒”也記云：

狄青年十六，時其兄素與里人號鐵羅漢者斗于水濱，至溺殺之。保伍方縛素，青適餉田見之，曰：“殺羅漢者我也！”人皆釋素而縛青。又曰：“我不逃死，然待我救羅漢，庶幾復(fù)活。若決死者，縛我未晩也。”眾從之。青默祝曰：“我若貴，羅漢當(dāng)蘇?！蹦伺e其尸，出水?dāng)?shù)斗而活。人咸異之。

狄青少年時代令人起死回生的傳說，推動了對于其自身亦可能有此異能的想象。筆記的諸種細節(jié)都為小說中狄青相國寺假死提供了想象的依據(jù)。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狄青的假死促成故事持續(xù)有效的發(fā)展下去，以狄青假死的方式宕開真實存在的死亡，從而打通了后續(xù)故事的虛構(gòu)空間，并賦予狄青否極泰來的榮耀和家族興旺。這種想象力和嫁接手段充分體現(xiàn)了民間意識對于英雄之死的不平之氣，從而實現(xiàn)對狄青歷史命運的改造。

狄青故事中，狄青的武功和面具亦在歷史向文學(xué)的演進中不斷被神化。宋代以下多有筆記記載狄青的機智謀略。如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三“權(quán)智”對狄青智奪昆侖關(guān)有著生動的描述：

狄青為樞密副使，宣撫廣西。時儂智高守昆侖關(guān)。青至賓州，值上元節(jié)，令大張燈燭，首夜燕將佐，次夜燕從軍官，三夜饗軍校。首夜樂飲徹曉，次夜二鼓時，青忽稱疾，暫起如內(nèi)，久之，使人諭孫元規(guī)，令暫主席行酒，少服藥乃出，數(shù)使人勤勞座客。至?xí)?，各未敢退。忽有馳報者云，是夜三鼓，青已奪昆侖矣。

明人唐順之《武編后集》卷一“權(quán)奇”條亦記云：

夷尚鬼。宋狄青征儂智高，時大兵始出桂林之南。道旁有一大廟，人謂其神甚靈。青遽為駐節(jié)而禱之。因祝曰勝負無以為據(jù)，乃取百錢自持之，且與神約：“果大捷則投此期盡錢面也?！弊笥抑G止，儻不如意恐不免沮師。青不聽，萬眾方聳視，已揮手條一擲，則百錢盡紅矣。于是舉軍歡呼聲震野。青大喜，顧左右取百釘來，即隨錢疏密布地而釘帖之。加諸青紗籠，復(fù)手自封焉，曰：“俟凱旋當(dāng)謝神取錢?！逼浜笃评鲫P(guān)，敗儂智高，平邕管。及師還，如言取錢，與幕府士大夫共視之，乃兩字錢也。

狄青的神勇成就了他在邊關(guān)的威名及其對異族的威懾，元劇《復(fù)奪衣襖車》第三折是這樣通過文學(xué)達成想象：北番將李滾，聞聽探子說知狄青的事跡，言稱“再不敢侵犯邊境……準備方物朝大國，進貢稱臣享太平”。

狄青武功智謀的機變莫測給文學(xué)作品以神化的可能，而他出戰(zhàn)時配戴的面具，更留給后人創(chuàng)作的想象空間。于是在小說的演進中，狄青的武功從機智謀略走向神異化?！端问贰さ仪鄠鳌吩破洹芭R敵被發(fā)、帶銅面具，出入賊中，皆披靡莫敢當(dāng)”，宋人周煇《清波雜志》卷二“狄武襄像”記云：“向在建康，于鄰人狄似處見其五世祖武襄公收儂智高時所帶銅面具及所佩牌，上刻真武像。世言武襄乃真武神也?！彼未粌H敵人呼狄青為“天使”，民間亦傳其為“真武神”。因其面具上刻的是真武像，所以狄青的武功便在道教方向上具有了神化的傾向。祝淵《古今事文類聚遺集》卷十“殿司部遺·圖形以進”條云：“狄青與西賊戰(zhàn)，每帶銅面具，被發(fā)出入行陣間，未嘗中箭?！痹嗣枋鲆讯嗫滹棾煞?，事實上其四年間參加戰(zhàn)役“大小二十有五，中流矢者八”?？梢娫鷷r已有對狄青面具神佑的表達。明人唐順之《武編前集》卷一“詭”中稱“用面鬼子殺兵，如變神像。宋狄青亦然”。戴上面具如變神像，這一點直觀的理解直接促成了狄青形象的神化。元劇《復(fù)奪衣襖車》中，狄青路遇老將官王環(huán)出售全幅披掛，于是得到甲衣面具，面具由生金鑄就，并無異能。清代通俗小說則將狄青面具神異化，賦予面具以“人面金牌”的名稱，具有使敵人喪命的神力。賣軍甲之王環(huán)亦被附會為王禪老祖，狄青的武功也變?yōu)榉δ獪y的神人傳授，法寶高明。歷史上狄青的神機妙算、他所佩戴的神秘銅面具，都為其文學(xué)塑造中武功的神化提供了可能。其面具上的“真武像”直接將其拉入道家系統(tǒng)的法力傳承，同時明清小說日漸流行的神魔化造成的民間娛樂喜好，也使狄青形象的神化水道渠成。

狄青形象之所以步入文學(xué)，因為他從士兵到將軍的傳奇經(jīng)歷：他有過人的武功，戴著神秘的面具，曾經(jīng)官高極品，最終卻被迫害致死。他的起于草莽引起民間的向往和共鳴，他令人扼腕嘆息的命運激發(fā)民間的同情與不平，它們成為狄青故事走向文學(xué)的內(nèi)在動力。因為歷史人物的活動年代大致相同，狄青故事和楊家將故事在演義中交錯而行。狄青歷史評判中存在的生前猜忌和身后贊譽的雙重標準，成為狄青形象接受差異的歷史依據(jù)；楊家將故事系統(tǒng)奸臣塑造的慣性推動，造成狄青被無端列入奸臣行列。狄青形象在通俗文學(xué)中呈現(xiàn)出忠奸迥異的差別，體現(xiàn)出狄青形象的接受反差及其被誤解和被理解的文學(xué)演進過程。至清代小說戲曲，狄青形象的神化使狄青故事最終完成了從歷史到傳奇的徹底轉(zhuǎn)變。

注：

① 胡適《古史討論的讀后感》，《胡適文存二集》卷一，上海書店1989年版，第155頁。

② 段春旭《狄青故事的產(chǎn)生與演變》，《中國典籍與文化》2011年第1期。段春旭認為產(chǎn)生這樣兩面的評價是因為《水滸傳》接近民間文學(xué)，而后二者代表了士大夫的評價。用民間文學(xué)和士大夫文學(xué)的評判標準不同作為對狄青褒貶差異的原因，顯然有其不夠準確的地方。

③ [明]安遇時編集《包龍圖判百家公案》，太白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相關(guān)引文皆出此書。

④⑤ [清]《狄青全傳》，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29、479頁。相關(guān)引文皆出此書。

⑦ [清]徐乾學(xué)《資治通鑒后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43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51頁。

⑧ [宋]歐陽修《文忠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3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21頁。

⑨ [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17頁。

責(zé)任編輯：徐永斌

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