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
9.11事件以來,“瓦哈比主義”一直是個頗具爭議的話題,它既被人稱為沙特阿拉伯的“國教”,又似乎與塔利班、“基地”組織,以及當下攻城略地的“伊斯蘭國”組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解碼“瓦哈比”,了解其緣起、信條和影響,對于理解伊斯蘭激進主義和中東政治至關重要。
崛起于大漠深處
瓦哈比主義,或稱瓦哈比派,是發(fā)軔于阿拉伯半島的近代伊斯蘭復古主義運動。瓦哈比派以其創(chuàng)始人穆罕默德·伊本·阿卜杜·瓦哈卜(1703~1792年)得名。然而,該派認為這個名稱是對他們的污蔑,自稱為“認主獨一者”(muwahhidun),或“認主獨一派”(ahl-twahid)。當代瓦哈比派自稱薩拉菲主義者(salafiyun),指遵循前三代穆斯林先賢之道者。
伊本·阿卜杜·瓦哈卜出生于阿拉伯半島內(nèi)志(阿拉伯半島原分為內(nèi)志和漢志兩部分,20世紀上半期內(nèi)志統(tǒng)治者伊本·沙特統(tǒng)一兩地,并建立沙特阿拉伯——編者注)南部阿伊納的一個宗教世家,父親和兄長均為伊斯蘭學者。在那個時代,內(nèi)志還是地處大漠腹地的窮鄉(xiāng)僻壤,也是一片十足的“文化沙漠”。不似漢志的麥加、麥地那等地大師云集,學術繁盛,這里僅有寥寥數(shù)位留學歸來的伊斯蘭學者操持教務,居民則多為對宗教不甚了了的鄉(xiāng)鎮(zhèn)居民和貝都因人。內(nèi)志主流教法學派為嚴苛的罕百里派(遜尼派四大教法學派之一),伊本·阿卜杜·瓦哈卜自幼隨父學習罕百里派宗教知識,成年后外出游學,足跡近至麥加和麥地那,遠至伊拉克,其中在麥地那和巴士拉的經(jīng)歷對他影響最大。當時從印度到阿拉伯半島,正興起一場圣訓研究熱潮。在麥地那,伊本·阿卜杜·瓦哈卜師從一位圣訓派大師,后者要求其弘揚該派傳統(tǒng)。在巴士拉,他則對什葉派的興盛深感震驚。游學歸來后,伊本·阿卜杜·瓦哈卜開始著書立說,他繼承了伊本·泰米葉(14世紀著名的伊斯蘭教義學家,繼承和發(fā)展了罕百里學派教法學思想,反對蘇菲主義和外來文化對伊斯蘭教的影響,提出“回到《古蘭經(jīng)》和圣訓中去”的口號)的衣缽,矢志光復薩拉菲傳統(tǒng)。伊本·阿卜杜·瓦哈卜著有《認主獨一論》等書,這些書多為經(jīng)訓專題匯編,內(nèi)容聚焦教義學,較少涉及教法,顯示其重構伊斯蘭教義學的雄心壯志。其學說雖不及伊本·泰米葉等薩拉菲派大師那般博大精深,卻遠比他們勇猛無畏。如果說伊本·泰米葉是薩拉菲派的理論家,伊本·阿卜杜·瓦哈卜則是薩拉菲派的改革家。
伊本·阿卜杜·瓦哈卜學說的核心是認主獨一,他主張回歸經(jīng)訓,凈化宗教,強化一神信仰。在他看來,認主獨一不能僅停留在口舌招認,還須身體力行,避免任何可能瀆神的行為。伊本·阿卜杜·瓦哈卜思想的顛覆性體現(xiàn)在定叛(takfir)、圣戰(zhàn)(jihad)等觀念,使其極具排他性和進攻性。他根據(jù)穆罕默德的預言(“伊斯蘭最初以陌生面目出現(xiàn),還將以陌生面目回歸”),認為社會已重新墜入伊斯蘭史前的“蒙昧時代”,“正信”已被多神崇拜、以物配主和異端新行歪曲得面目全非。伊本·阿卜杜·瓦哈卜并未將矛頭指向異教徒,而是穆斯林中的“叛教者”。他將蘇菲派、什葉派和其他遜尼派穆斯林統(tǒng)統(tǒng)斷為“卡菲爾”(不信道者),尤對奧斯曼帝國各地盛行的蘇菲派教主崇拜和拜謁圣墓深惡痛絕,甚至拜謁先知穆罕默德的陵墓,在他看來也屬大逆不道。他對什葉派穆斯林也口誅筆伐,稱其為“忤逆者”。伊本·阿卜杜·瓦哈卜繼承了伊本·泰米葉的圣戰(zhàn)觀,并降低了圣戰(zhàn)的門檻。對于那些聽聞正道召喚卻不肯順從者,他主張對其發(fā)動圣戰(zhàn)。瓦哈比派的另一重要主張是憑經(jīng)立教,鼓勵個人創(chuàng)制,超越教義學、教法學等伊斯蘭教“理性知識”,將解經(jīng)權和定叛權由宗教權威下放至普通穆斯林,使其簡單易行,便于傳播。
在教義上,瓦哈比派屬于遜尼派中的圣訓派,主張嚴格遵從經(jīng)訓文本,反對理性思辨。在教法上,瓦哈比派基本沿襲了罕百里教法學派,較為保守嚴苛,禁止飲酒、娛樂、巫術等行為,對婦女服飾和社會行為極為保守,成為一種社會和文化保守主義。瓦哈比主義是伊斯蘭復古主義傳統(tǒng)的近代篇章,是“沙特版”的薩拉菲主義。盡管瓦哈比派與薩拉菲派同宗同源,但后者是一個寬泛的思想流派,包括專注宣教、政治無為的“傳統(tǒng)薩拉菲”,積極參與政治的“政治薩拉菲”,以及主張暴力斗爭的“圣戰(zhàn)薩拉菲”等,瓦哈比派只是薩拉菲派的一個分支或變體。而稍晚出現(xiàn)的伊斯蘭學者阿富汗尼和阿布篤開創(chuàng)的“薩拉菲主義”,實為回應西方現(xiàn)代性的伊斯蘭現(xiàn)代主義和革新主義,與瓦哈比派幾無共同點。20世紀初興起的政治伊斯蘭與瓦哈比派多有相似之處,均致力于伊斯蘭復興,但二者產(chǎn)生背景和斗爭目標完全不同。前者是一種宗教性政治運動,宗教上不及瓦哈比派激進,在教義、教派等問題上較寬容。
瓦哈比派與沙特家族
伊本·阿卜杜·瓦哈卜的宣教活動起初并不順利,連家人都反對他的主張。直到1744年他與內(nèi)志德爾伊葉地區(qū)酋長穆罕默德·伊本·沙特結盟,其宣教活動開始走向成功。沙特家族為他提供庇護,支持其宣教活動,伊本·阿卜杜·瓦哈卜則為沙特家族的征伐提供宗教合法性。自此,這個由沙特家族和伊本·阿卜杜·瓦哈卜所屬的謝赫家族結成的宗教軍事聯(lián)盟,開始改寫阿拉伯半島的歷史。第一沙特王國不僅統(tǒng)一了內(nèi)志,占領麥加和麥地那,還攻克伊拉克什葉派圣城卡爾巴拉,瓦哈比派教義也傳播到新的疆域。1773年,伊本·阿卜杜·瓦哈卜辭去教長職務,第一沙特王國的國王擔任瓦哈比派教長,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權。1811年,奧斯曼帝國命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派兵征伐第一沙特王國,經(jīng)過七年戰(zhàn)爭,王國覆滅。其后,在利雅得再度建國的第二沙特王國也被拉希德王朝所滅,沙特家族逃往科威特。
沙特家族的支持并非瓦哈比主義傳播的唯一因素。沙特家族淡出半島期間,瓦哈比派仍是內(nèi)志主流教派。這是因為:其一,內(nèi)志新統(tǒng)治者對瓦哈比派較為寬容;其二,經(jīng)歷亡國之痛后,瓦哈比派變得低調(diào)、務實,不主動與當局發(fā)生沖突;其三,瓦哈比派崛起后,內(nèi)志伊斯蘭學者紛紛逃往伊拉克南部。瓦哈比派則將奧斯曼帝國領土視為“卡菲爾”的疆域,禁止本派學者前往。這使瓦哈比派得以存續(xù),直到沙特家族再度崛起。
20世紀初,沙特家族卷土重來,挺進半島腹地。1912年,沙特家族在貝都因人定居點招兵買馬,組建了瓦哈比派的“認主獨一兄弟會”,亦稱伊赫萬運動。該組織很快成為集宗教、軍事、生產(chǎn)為一體的組織,為沙特家族的統(tǒng)一事業(yè)立下汗馬功勞。然而,政治分歧最終導致二者反目成仇。1927年,宗教狂熱的伊赫萬分子認為沙特家族忘恩負義,沒有給予自己相應的政治地位,以沙特家族與“異教徒”——英國人結盟等“叛教”行為為由,發(fā)動叛亂。直到1930年,伊赫萬叛亂才被平息。1932年,沙特阿拉伯王國建立。
伊赫萬叛亂使沙特家族認識到,瓦哈比派是一把雙刃劍,可能威脅政權穩(wěn)定。建國后,沙特家族便致力于將瓦哈比派官僚化,讓謝赫家族等內(nèi)志烏來瑪(宗教學者)家族世襲宗教領導權,為沙特家族提供宗教合法性。烏來瑪也滿足于只在社會領域發(fā)揮作用,與“穆陶威”(宗教警察)一道成為維護瓦哈比教義和沙特社會保守性的中流砥柱。這樣,瓦哈比派的地位便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成為沙特家族增加宗教合法性、維護政權穩(wěn)定和控制社會的工具。沙特政權由王室和技術官僚組成,而非瓦哈比派宗教學者,瓦哈比主義只是王室的統(tǒng)治工具,而非目的。
然而,依靠瓦哈比派建國的沙特家族,因與美國結盟、允許美國在伊斯蘭圣地駐軍遭到宗教反對派批評。沙特的宗教反對派包括“覺醒運動”、“新瓦哈比主義者”,以及被剝奪宗教信仰自由的什葉派穆斯林?!坝X醒運動”是沙特的政治伊斯蘭勢力,20世紀60年代埃及、敘利亞等國穆兄會遭到鎮(zhèn)壓后,賽義德·庫特卜(埃及穆兄會政治活動家,當代伊斯蘭運動理論家)之弟穆罕默德、敘利亞人蘇魯爾、巴勒斯坦人阿扎姆等一批伊斯蘭主義者流亡沙特,得到沙特政府庇護。他們雖倡導伊斯蘭復興,但反對盲目歸順統(tǒng)治者,甚至批評王室統(tǒng)治。他們在沙特的大學任教,影響了一批青年學生,本·拉登就曾在吉達的阿卜杜·阿齊茲國王大學聽過阿扎姆和穆罕默德所授的課程。同時,部分體制外瓦哈比派學者也批評沙特王室違反教義,指責官方瓦哈比主義政治無為,被稱為“新瓦哈比主義者”。1991年的海灣戰(zhàn)爭是沙特宗教反對派與王室決裂的導火索,前者開始走向激進,主張發(fā)動“圣戰(zhàn)”推翻王室統(tǒng)治,從而演變?yōu)椤笆?zhàn)薩拉菲派”。
瓦哈比主義的國際化
自20世紀20年代起,沙特王室便開始對外輸出瓦哈比主義。20世紀70年代油價暴漲,沙特開始用雄厚的財力支持瓦哈比主義在全球的傳播。沙特推行“伊斯蘭外交”,將瓦哈比主義作為重要的軟實力和公共外交手段。沙特通過倡議成立伊斯蘭會議組織、伊斯蘭世界聯(lián)盟、伊斯蘭發(fā)展銀行等泛伊斯蘭組織,支持宣教事業(yè),樹立伊斯蘭盟主形象。沙特在世界各地資助興建清真寺、伊斯蘭文化中心和宗教學校,并設立麥地那國際伊斯蘭大學,招收世界各國穆斯林學生。
瓦哈比主義的傳播也與美國的默許和支持分不開。長期以來,美國將沙特“黑箱化”,經(jīng)濟上將其視為重要石油來源地和出口市場,政治上與沙特王室結盟,認為瓦哈比派的保守性只是一個與己無害的文化現(xiàn)象。冷戰(zhàn)時期,美國將瓦哈比主義視為抵御阿拉伯民族主義的武器,曾鼓勵沙特國王建立一個伊斯蘭聯(lián)盟,抗衡蘇聯(lián)支持的阿拉伯民族主義陣營,美國和沙特還支持阿富汗阿拉伯圣戰(zhàn)者的抗蘇斗爭。伊朗伊斯蘭革命后,美國企圖利用瓦哈比主義遏制伊朗崛起和什葉派擴張。然而,9.11事件徹底改變了美國對瓦哈比主義的看法,這起空前的恐怖襲擊的幕后主使以及19名劫機者中的15人均來自沙特,開始引發(fā)美國社會對瓦哈比主義的恐懼,認為瓦哈比主義是仇恨、激進和恐怖主義的代名詞。
瓦哈比主義=恐怖主義?
對于當前“伊斯蘭國”等激進組織的高調(diào)崛起,有人視其為瓦哈比主義的復興?!耙了固m國”武裝的所作所為也的確給人似曾相識之感,似乎重現(xiàn)了瓦哈比派血洗卡爾巴拉的一幕。然而,將“伊斯蘭國”當作瓦哈比運動的歷史回響,將瓦哈比主義與恐怖主義劃等號卻有失偏頗。當下打著伊斯蘭旗號的恐怖組織多屬“圣戰(zhàn)薩拉菲派”,“定叛”、“圣戰(zhàn)”等觀念是其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該派繼承了薩拉菲派的“定叛”思想,但“圣戰(zhàn)”思想源流十分復雜,主要包括伊本·泰米葉、伊本·阿卜杜·瓦哈卜等人的圣戰(zhàn)思想,以及庫特卜伊斯蘭激進主義,以及二者的混合體。法拉吉等當代伊斯蘭主義者將圣戰(zhàn)“功修化”,也助長了伊斯蘭激進主義的發(fā)展?!耙了固m國”和“基地”組織均屬“圣戰(zhàn)薩拉菲派”,但前者受薩拉菲主義影響較深,對其他教派穆斯林的態(tài)度更為激進,后者更多地受到庫特卜主義影響。薩拉菲主義作為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對當代伊斯蘭激進主義影響深遠,但瓦哈比主義只是薩拉菲主義的一個分支和變體,不能簡單地將瓦哈比主義視為當代伊斯蘭激進主義的唯一源流。大多數(shù)關于伊斯蘭激進主義的研究表明,伊本·泰米葉思想對法拉吉、阿扎姆等激進伊斯蘭主義者的影響更為顯著。就瓦哈比派本身而言,官方的瓦哈比主義主張歸順政權,本身與恐怖主義無涉,沙特王室和官方瓦哈比主義還遭到“圣戰(zhàn)薩拉菲派”的批判,沙特也是恐怖主義的受害者。然而,瓦哈比主義的傳播客觀上導致宗教保守主義和激進主義蔓延。美國和沙特為實現(xiàn)某種戰(zhàn)略目標,直接或間接地支持伊斯蘭激進勢力,從而養(yǎng)虎為患,引火燒身。從阿富汗到敘利亞,從“基地”組織到“伊斯蘭國”武裝,概莫如是。
當前,伊斯蘭激進主義的肆虐,使瓦哈比主義回到聚光燈下。作為一種偏狹激進的世界觀和“批判哲學”,瓦哈比主義所到之處多引發(fā)教派矛盾,破壞宗教生態(tài)。僵化的教義,嚴苛的教法,使其成為激進主義的溫床。瓦哈比派面臨的挑戰(zhàn)不僅包括如何與現(xiàn)代性相適應,還需要解決如何與其他伊斯蘭教派和文化共存的問題。這不僅與瓦哈比派和沙特自身發(fā)展有關,還關乎穆斯林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和國際安全。
(作者為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外語學院阿拉伯語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