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鵬飛,李成衛(wèi)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基礎醫(yī)學院中醫(yī)臨床基礎系,北京100029)
方劑是治法的體現(xiàn)和落實,而方劑結構則體現(xiàn)了醫(yī)者對疾病的認識,也反映了醫(yī)者的診療思路和組方思維?,F(xiàn)代臨床對經(jīng)方的理論研究往往囿于對仲景原文的注解闡發(fā)及方證對應的研究,或者從方劑學角度對經(jīng)方的治法進行分析。然而,這些研究并不能反映仲景雜病診治的基本思維和組方思路。筆者通過對《傷寒論》與《金匱要略》原文的研究,認為“治未病”是仲景雜病診療的重要理論,也是經(jīng)方組方的基本思路。
“治未病”始見于《黃帝內經(jīng)》,《素問·四氣調神大論》在討論四季養(yǎng)生原則后指出:“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逼鋵嵸|只是一個養(yǎng)生學概念,即以合理的生活方式來預防疾病的發(fā)生。在《金匱要略》(以下簡稱《金匱》)中,仲景豐富和發(fā)展了“治未病”概念,將其運用范圍擴展到疾病治療領域。其理論內涵具體包括以下幾方面。
《金匱》首篇第2條在闡述雜病的致病三因之后,仲景指出:“若人能養(yǎng)慎,不令邪風干忤經(jīng)絡……更能無犯王法,禽獸災傷,房室勿令竭之,服食節(jié)其冷、熱、苦、酸、辛。甘,不遺形體有衰,病則無由入其腠理。”從病因角度提出了預防疾病的原則,類似于現(xiàn)代預防醫(yī)學的一級預防。這些內容是對《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疾病預防理論的延續(xù)與發(fā)展。在臨床治療中,未病先防的預防理念同樣值得重視。如對于某些疾病,可能需要使用峻烈或攻下藥物時,仲景往往配伍護胃安中之品,防其損傷脾胃;使用有毒藥物時,往往配伍解毒之品。這也歸屬病因預防的內容。
根據(jù)五行生克制化的規(guī)律,仲景發(fā)揮了《難經(jīng)》“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的防止疾病傳變理念,舉例闡明了“治未病”理論在肝虛病治療過程中的運用,曰:“夫肝之病,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藥調之。酸入肝,焦苦入心,甘入脾,脾能傷腎,腎氣微弱,則水不行,水不行,則心火氣盛,則傷肺;肺被傷,則金氣不行,金氣不行,則肝氣盛。故實脾,則肝自愈。此治肝補脾之要妙也?!碧迫荽ㄡ屍淞x曰:“助心益脾,扶土制水,水弱則火旺,火旺則制金,金被制,則木不受邪,而肝病自愈矣。隔二隔三,真治未病之上工也?!保?]這種治法后世“佐金平木”“培土生金”等治法亦肇端于此。間臟治療也不拘泥與五行生克乘侮規(guī)律,如痰飲為病,雖無木克土之病機;但水濕為患,在治療中亦可考慮“先實脾”。此外,這種間接治療的原則也可運用到其他關系,如表里、氣水血、陰陽,以及五行相生等關系[2]。
《金匱》首篇第14條,仲景指出:“夫病痼疾,加以卒病,當先治其卒病,后乃治其痼疾也?!泵鞔_提出了病有先后,治分緩急。在疾病的發(fā)展變化過程中,當先治新病,后治痼疾。同篇第1條“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則指明了當先治未病,后治已病。因而,在疾病治療中,不僅要考慮已病,也應考慮到疾病變化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新病,即“未病”。如陽明腑實證,如果任其繼續(xù)發(fā)展,必將導致邪熱亢盛,陰液耗竭,因而當及早攻下熱結以存陰液。治療未病可以截斷疾病繼續(xù)傳變,也能夠保護機體未病臟腑的正氣,進而縮短病程,促進疾病的痊愈。
在方劑配伍中,藥物反佐是治未病理論在具體指導用藥中的體現(xiàn)。方劑配伍的一般思維是“寒者熱之,熱者寒之”“實者瀉之,虛者補之”等,然而考慮到疾病性質、藥物形質及患者體質,為了減輕藥物對正氣的損傷,或增強藥物的療效,往往需要進行反佐,如《金匱》中使用小青龍湯治療支飲,根據(jù)病機主證,支飲的一般治法當散寒蠲飲,使用麻黃湯散寒定喘,加入細辛、干姜溫散寒飲即可;但仲景卻在其中加入了芍藥、五味子等酸斂之品,正是考慮到重用辛散可能會發(fā)散過度而傷及陽氣,且痰飲為病本易傷及陽氣,故反佐收斂之品以治未病。
方劑結構是指方劑內各組成藥物之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作用的方式,是內在相對保守和穩(wěn)定的因素[3]。方劑結構是借以研究方劑學的一個工具,對方劑結構的分析不僅可以窺及醫(yī)者組方的基本思路,也可以了解醫(yī)者對疾病診治思路。同時,借助方劑結構,也可以指導臨床組方。
基于前述仲景的治未病理論,筆者提出了經(jīng)方的“已未分治結構”。該結構根據(jù)《傷寒雜病論》的主證,把每一首經(jīng)方分為兩個部分,即“治已病”和“治未病”。筆者認為:該結構治未病是仲景雜病診治體系的重要內容,也是仲景在《金匱》首篇首條中明確提出的雜病治療指導思想;因而,在經(jīng)方組方中,必然會體現(xiàn)出這一指導思想。治已病部分重點用于治療主證、已病臟腑,治未病部分則具有防止疾病傳變、間接治療、顧護正氣及防止藥毒的作用。著名方劑學家王綿之教授認為:方劑不僅包括藥物配伍、藥物劑量,還應包括劑型、煎服法等內容[4]。事實上,不論是在《傷寒雜病論》,還是在臨床實際中,劑型與煎服法往往是被考慮的內容,而不同的劑型與煎服法也確實影響處方的療效。因此,在該已未分治結構中,包括藥物選擇、劑量制訂、劑型選擇及煎服法選擇等內容。以桂枝湯為例,《傷寒論》中桂枝湯被用于治療“發(fā)熱、惡風、汗出、脈緩”的太陽中風證,在該方中,“治已病”部分為桂枝、生姜,發(fā)散在表之風邪;“治未病”部分包括:①藥 物。芍藥斂陰和營,防止過汗傷及正氣,甘草、大棗顧護胃氣,扶助正氣。②煎服法?!胺秧汈?,啜熱稀粥一升余,以助藥力,溫復令一時許,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若一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盡劑……禁生冷、黏滑、肉面、五辛、酒酪、臭惡等物”[5]。分別從啜熱粥助發(fā)汗,且滋汗源以防汗后傷津;溫復小發(fā)汗,以防過汗傷正氣;主證緩解即停藥,防止藥過病所。囑患者注意飲食,以保護胃氣,體現(xiàn)了“治未病”理論的指導意義。
作為一種新的方劑結構范式,已未分治結構范式與以上所述的3個范式又有相同之處。
君臣佐使結構肇端于《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和《黃帝內經(jīng)》,《素問·至真要大論》曰:“主病之謂君,佐君之謂臣,應臣之謂使?!苯?jīng)過后世醫(yī)家的不斷發(fā)揮及《方劑學》教材的推廣,成為被普遍接受的一種結構形式。根據(jù)現(xiàn)行《方劑學》教材的論述,君藥是針對主病或主證起主要治療作用的藥物。臣藥意義有二:一是輔助君藥治療主病或主證,二是治療兼病或兼證的藥物。佐藥之意義有三:一是佐助藥,即加強君、臣藥的治療作用,或直接治療次要兼證;二是佐制藥,即減輕或消除君、臣藥的毒副之性;三是反佐藥,即病重邪甚,可能拒藥時,配用與君藥性味相反而又能在治療中起相成作用的藥物。使藥則包括引經(jīng)藥和調和藥2種含義[6]。該結構從理論上闡釋方劑結構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首先,可以清晰明確地反映方劑中不同藥物的主次層次及其配伍關系,便于理解方劑的基本內涵;其次,可以明確地體現(xiàn)方劑與證候、治法的對應統(tǒng)一。然而該結構也存在明顯的局限性,首先,“君臣佐使”理論只是一種對處方的理論性解釋,屬于一種結構隱喻,并不具備對組方的指導意義[7];其次,在方劑分析中,君臣佐使概念往往存在交叉和重復,而對一些小方或復雜的大方,又往往難以使用該理論進行分析。在經(jīng)方研究中,這種局限就更加明顯。
君臣佐使結構傾向于從理論上對方劑的藥物配伍結構進行分析,有助于從方劑學的角度去理解方義。已未分治結構則更傾向于仲景的診治思維,從臨床診療角度對方劑結構進行探討,有利于指導臨床組方。但二者也具有某些相通之處,在多數(shù)方劑中,君藥及部分臣藥往往是對主證(已病)進行治療的藥物,而部分臣藥、佐藥和使藥則具有治未病的意義。
黃煌教授[8]提出的藥證與體質理論是近年來經(jīng)方研究中使用較為普遍的一個理論。該理論指出:藥證是中醫(yī)用藥的指證和證據(jù),是中醫(yī)辨證論治的基礎,是疾病客觀的外在表現(xiàn),是由患者的體質、癥狀、體征、精神心理狀態(tài)及行為、生存質量等構成的;同時指出,由幾個藥證組合構成的方證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一味新的、放大的藥證。在此基礎上,他又引入了方證體質概念,提出了體質辨證法,將辨體質與選方用藥緊密結合,將人體病理的某種傾向與選方藥結合,如柴胡體質、黃芪體質、桂枝茯苓丸體質等[9]。在實際辨證過程中,往往將體質辨證與藥證相結合,如治療“虛勞里急,諸不足”的黃芪建中湯就可以被認為是桂枝體質與黃芪證的組合。這種辨證組方理論簡單明了,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同時,該方法摒棄了后世繁瑣虛玄的病機理論,而直接從藥證入手,在較大程度上反映了仲景雜病診治思維和組方思路。然而,該理論在實際操作中較為機械,也是其局限性。體質藥證結構重點闡釋了仲景治療已病的診療思路,然而,在很多方劑中往往存在難以使用體質藥證結構進行解讀的藥物,而這些藥物往往被用于治未病。已未分治結構則補充了其這一缺陷,更加具有臨床指導意義?,F(xiàn)以麻黃湯為例,通過表格形式解讀這3種方劑結構的關系,見表1。
表1 麻黃湯結構對比
以下將選取《傷寒論》《金匱要略》的條文及方劑中部分后世時方進行分析,以探討“已未分治結構”在經(jīng)方組方思路和方劑結構的體現(xiàn),以及該結構的普遍適用性。
原文:太陽病,其證備,身體強,幾幾然,脈反沉遲,此為痙,瓜蔞桂枝湯主之(二篇11條)。已病:太陽病,身體強。未病:脈反沉遲。方劑結構分析。已病:主證太陽病,提示治法當以發(fā)汗解表,考慮麻黃湯或桂枝湯類;身體強,提示治法當增液舒筋,考慮葛根、瓜蔞根類。未病:脈反沉遲提示患者營氣不足,血少,故不當用麻黃湯及葛根之類辛散較重之藥,以防過汗傷陰,加重病情。故只選用桂枝湯加瓜蔞根,組方為瓜蔞桂枝湯。
原文:膈間支飲,其人喘滿,心下痞堅,面色黧黑,其脈沉緊,得之數(shù)十日,醫(yī)吐下之不愈,木防己湯主之;虛者即愈,實者三日復發(fā),復與不愈者,宜木防己湯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湯主之(十二篇24條)。已病:喘息、胸膈滿,心下痞。未病:中氣受損。方劑結構分析。喘滿,心下痞堅,病機為飲停膈間,脈沉緊,提示飲邪結聚較深,擬已病,治法利水散結,主藥選擇木防己、桂枝,石膏。木防己以散留飲結氣,桂枝辛溫助其散水,石膏定喘,《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載其“主中風寒熱,心下逆氣,驚、喘”。由于曾用吐下之法,易傷胃氣,故加入補益肺脾的人參以治未病。
原文:腹?jié)M,口舌干燥,此腸間有水氣,己椒藶黃丸主之(十二篇29條)。已病:腹?jié)M,口干舌燥。未病:咳逆喘息。方劑結構分析。已病:腹?jié)M,腸中有水氣,直接治療使用厚樸大黃湯即可。然而考慮其口干舌燥,提示飲邪已然影響肺氣宣降,若不及時治療,恐水飲犯肺而致咳逆喘息等癥狀,故當使用降肺瀉水之品。同時,厚樸大黃湯較為峻烈,故使用大黃、椒目以瀉腸中水氣,而用防己、葶藶子以降肺氣,瀉肺中水濕以治未病。同時,肺為水之上源,又與大腸相表里,通過宣降肺氣,亦可以促進腸中水氣的排出,有間臟治療之義。
原文:少陰病,下利脈微者,與白通湯。利不止,厥逆無脈,干嘔煩者,白通加豬膽汁湯主之。服湯脈暴出者死,微續(xù)者生(少陰病篇315條)。已病:下利、厥逆、無脈、干嘔。未病:死。方劑結構分析。已病:少陰陽虛寒厥證,治當以白通湯破陰通陽,回陽救逆。然服白通湯反而病情加重,此為藥物格拒所致,如王冰所言:“凡大寒大熱者,必與違其性者爭雄,異其氣者相格也?!惫逝c白通湯中加入苦寒之豬膽汁與咸寒之人尿,以防藥物格拒。
原文:咳逆上氣,時時吐唾濁,但坐不得眠,皂莢丸主之(七篇7條)。已病:咳逆上氣,吐唾濁,但坐不得眠。未病:痰壅氣閉;峻藥傷正。方劑結構分析。已病:痰濁壅盛,氣逆較重,時時有氣閉之危,故使用祛痰峻劑皂莢滌痰以挽頃刻之危。然而慮及皂莢藥力過猛,故以酥炙皂莢蜜制成丸,以棗膏和湯服藥,處處顧護正氣,以防峻藥傷正。
原文:治一切食積。已病:脘腹痞滿脹痛,泄瀉。未病:脾胃氣滯濕熱。方劑結構分析。主證為食積所致之脘腹脹痛或泄瀉,治療首選消導,選藥山楂、神曲、萊菔子消食下氣治已病。食積則容易導致脾胃氣滯,久積不化則易釀濕生熱,故以半夏、陳皮、茯苓以理氣化濕,連翹清熱以治未病。
原文:婦人有經(jīng)未來之前,泄水三日,而后行經(jīng)者。人以為血旺之故,誰知是脾氣之虛乎[11]。已病:經(jīng)前腹瀉。未病:腎陽虛。方劑結構分析。已病主證為經(jīng)前腹瀉,故使用人參、茯苓、白術、薏苡仁健脾滲濕以止瀉,是治已病。然又加入巴戟天五錢,是補火以暖土,溫腎陽以健脾止瀉,為治未病理論之間治法。
筆者認為:治未病是貫穿仲景雜病診治體系中的重要內容,是仲景組方的基本思路之一,而該理論也影響了后世醫(yī)家的組方思路。從“治未病”的角度對經(jīng)方的方劑結構進行分析,不僅對研究經(jīng)方組方理論和張仲景雜病診治思維都大有裨益,對現(xiàn)代中醫(yī)方劑學的發(fā)展和提高臨床療效也會產(chǎn)生有益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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