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易萍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水歷來作為重要的象征物存在,有關水利的民俗志記載不勝枚舉。與世界上的豐水國家相比,我國的水資源相對有限,但卻因合理用水、有效節(jié)水的用水習俗和用水管理機制而創(chuàng)建了燦爛綿長的農(nóng)業(yè)文明。而這一習俗及機制的主要成效,其實質(zhì)來自于與水相關的歷史記憶、禁忌習俗、信仰儀式等文化概念圖式所體現(xiàn)的對水的象征性管理。水在當?shù)厣鐣奈幕[喻延續(xù)了地方民眾對水的歷史認同,從而形成一種把水視為非物質(zhì)文化的生活方式,保證水資源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持續(xù)和諧。但現(xiàn)代社會,大多數(shù)人著眼于短期私利,對水環(huán)境大力改造開發(fā),過分擴大用水目標,“水成為政治利益、經(jīng)濟壟斷和文化景觀的奴隸?!保?]155這一行為的隱性后果就是凸顯水的自然性、商品性,銷蝕了水的歷史性、文化性,從而破壞了親水、愛水、節(jié)水民族對水的歷史認同,從崇拜認同到開發(fā)利用的水觀念的改變最終導致了水資源的污染、浪費、緊缺等生態(tài)危機。水危機的出現(xiàn)不僅有自然生態(tài)的或技術的原因,更可能是水觀念變遷等文化性因素在起作用,而且急速的技術變革并未能解決日趨嚴重的水危機。因此,對水的文化隱喻的當下研究有助于強化人們對水的歷史文化認同,重塑人們的水觀念。本文以西江流域一村落(C 村)的水文化圖式研究為切入點,以豐水社區(qū)的用水習俗和水觀念引導反思。
C 村坐落于潯江(西江的上游,桂江與潯江在梧州匯流后為西江)流域中段的一個江心島上,四面環(huán)水,人口密集,自明代以來由廣東、湖南兩地移民遷徙聚居而成。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C 村地方社會形成了一套水資源利用和管理的習俗機制和文化體系,凸顯出獨特的地域特征。
在C 村村民有關水的文化概念圖式中,水神信仰最為混雜多元。但由于文獻資料的缺失,大多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在廟宇重建中恢復有關水神的歷史記憶,完成水神信仰傳統(tǒng)的循環(huán)與再生。以官方祭典中的真武大帝、華光大帝、龍母等為主神,摻雜進由歷史人物演化而來的水神(屈原、周瑜等)及祖先神、行業(yè)神混雜起來的神靈(洪考先師等)。
C 村有兩座比較著名的供奉水神的廟宇:一是里水的真武觀,以真武大帝為主神,廟會日為六月初六。真武帝也稱北帝,誕期在九月初九,道教中的司水之神,在兩廣地區(qū)廣為奉祀。觀內(nèi)還供奉有洪圣公(洪考先師)神像:洪考先師原是廣東九江魚苗裝撈戶的祖師爺,清代一些裝撈戶遷至長洲落戶,也帶來敬奉洪考先師的習俗。其神位寄于真武觀。民國年間,真武觀、五通廟神像出游,其神位排在兩廟的主神神像之后。另有三國歷史人物周公瑾也被奉為水神,屬廟宇重建后新增的神靈。對周瑜的奉祀應是地方社會民間信仰的再塑造,應需而生,具有隨意性。另一個是渡口旁的五通廟,以華光大帝和屈原為主神。該廟建于明朝中期,已有500 多年歷史,曾是西江沿江一帶最古老的廟宇之一,歷來香火鼎盛,每年都舉行一次盛大的廟會?!拔母铩逼陂g曾被拆毀,廟址被公社借用。改革開放后,村民自發(fā)捐款14 萬元贖回廟址重建。華光帝本是道教中的火神,長洲四面環(huán)水,常有水災風災,當?shù)厝司捶钏曰疰?zhèn)水,是當?shù)氐幕鹕衽c財神,后來也被尊為西江航道上的保護神。其誕期為九月二十八日,廟會日為九月十六日。屈原被奉為湖南大人,是村落的江神、河神。五月初五日是祭祀屈原的日子。按舊時傳統(tǒng),以抬小菩薩游河的方式來祭拜江神,有廟宇組織祭祀和村落自組織祭祀兩種方式,村民各戶將祭包集中放進大紙船內(nèi),晚上在碼頭河灘一齊燒掉以送走災難病痛,保一年平安。
在西江流域,龍母傳說歷來被推崇,龍母水神崇拜文化的根源首先應在于西江流域以水為主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水事”生態(tài)以及族群認同的社會生態(tài)。[2-4]概括而言,應是基于以下三個主要因素:西江捕魚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與流域水道的航行優(yōu)勢;掘尾龍的傳說與頻繁的洪水災害;秦始皇所代表的中央權威與邊陲地區(qū)的國家觀念等。清代《蒼梧縣志》記載了梧州的三座龍母廟:一在城區(qū)大校場;一在城北桂江畔;一在長洲濱江。[5]濱江的龍母廟現(xiàn)位于C 村相鄰的J 村,民國時期被毀,1993年重建,供島上居民拜祭。C 村與之相距甚近,因此本村也一直沒有另建龍母廟,但歷來均將龍母視為河神、江神之一,通常和其他水神與祭共享。
除上述四位主要的水神外,村民還在每年的端午前舉行祭祀潯江江神或河神的儀式。當?shù)氐慕袼袷且粡蛿?shù)概念,無確定的數(shù)量,也沒有具體的偶像和固定的祭祀地點,一般在端午前幾天(通常是五月初一)舉行,避免與屈原的祭拜時間沖突。其祭儀由村民自行組織,通常以自然村為單位,以河灘地為祭儀場地。
對于村民而言,水神出身來歷及其神像本身對他們并不具有什么意義,人們看重的并不是偶像的本身,而是看重偶像的保護作用。村民普遍認為信奉神靈能“旺本村地方、求平安”,“丁財旺盛、六畜興旺、年年順景”。把各種宗教神靈、民間信仰的神靈相互雜糅組成多元的信仰體系,源自于村民所處的濡化環(huán)境:水并非普通的自然物質(zhì),它具有一定的神秘性、神圣性,水的控制與管理往往是象征性的權威凌駕于世俗權威之上。村民對這一權威的解釋是,凡是以這些水神名義所進行的捐助和集資建設都沒有不成功的,這已成為村民的普遍共識。
在多樣化的地方民俗中,水總是扮演著重要角色。許多地方宗教儀式中,水通常作為溝通神人之間的媒介,或者是強調(diào)其凈化功能。但在C 村,在人們?nèi)粘I畹母鞣N通過儀式上,水常常作為一種身份轉(zhuǎn)換的媒介,幫助人們順利通過各種關口。范·蓋內(nèi)普(Van Gennep)在《通過儀式(the Rites of Passage)》一書中說明了通過儀式(也稱為生命儀禮或過渡禮儀)對于社會整合的功能性意義。它指的是人從出生到死亡的生命歷程中,需借用一系列儀式活動進行社會地位和角色的變更與轉(zhuǎn)換。所有的通過儀式都具有一個共同的階段模式:分離(separation)、邊緣或閾限(margin or limit)和聚合(aggregation)。不同階段受禮者的身份由分離——模糊——穩(wěn)定完成去舊迎新的過程。在當?shù)?,通過儀式主要有洗三、入社、婚禮、喪禮等,而水在這一系列通過儀式過程中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媒介。人需借助某種形式的用水才有助于完成通過儀式中的三個階段,完成身份的演變,獲得新的社會位置,從而度過人生危機和社會危機。
嬰兒剛出生時,由接生婆(當?shù)厝朔Q“燒火婆”)剪斷臍帶,將嬰兒身上的血水污跡稍加擦拭便包裹起來,并不會直接給新生兒洗澡。并不潔凈的身體上穿戴著事先準備好的衣物,直接抱給嬰兒的母親或家人。直到第三日,才特地選吉時舉行洗三朝儀式,以祛除從娘胎帶來的污穢不潔。洗三朝的湯水用柚葉、艾葉和老姜熬就。由接生婆娘或家族中有福氣的老婆婆給嬰兒洗澡,脫掉襁褓,先用柚葉略澆些水到嬰兒身上,用手拍打他的后背和前胸,讓他有個適應過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還漂浮著幾片柚葉、姜片的大盆熱湯中,拿柚葉或毛巾布條擦拭身子,不用其他任何洗浴品。一邊洗,一邊念誦喜歌。前來祝賀的外祖母等人拿著銀錢、喜果等東西放進澡盆里,叫“添盆”。放入紅棗時念“早立子兒”,放入蓮子時說“連生貴子”。洗過的嬰兒再穿戴好外祖母“睇三朝”送來的衣物。據(jù)說,經(jīng)過此番洗浴,便可不生瘡疥,健康成長。洗三朝的儀式并不是從純粹的現(xiàn)代衛(wèi)生角度而言的,這一象征性的洗浴儀式主要是表示新生兒完全脫離了胎兒期,從此可以拜祭祖先,面見至親,正式開始自己的新人生。
在新娘邁出娘家門檻的第一步起,就處身于一個身份模糊的邊緣或閾限階段,既不屬于娘家人,也不屬于夫家人。在此階段,急需借助一些重要媒介來保護娘家、新娘的安全。這時候,水常常被當?shù)厝擞脕碜韪粜履锖湍锛业穆?lián)系。一名男子端著一盆水等在門口,新娘一出門,就把水潑出去,寓意嫁出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從此從娘家分離出來,失去了以往的身份,處于新舊身份轉(zhuǎn)換的閾限階段。新娘的哥哥在正廳門口替新娘打開雨傘,并用縫衣針在雨傘上針三下,接著口含柚葉水向新娘臉上吹上三口水,再吹三口水到雨傘上。吹水儀式的操演表示阻斷了新娘的靈魂留在娘家,以免使娘家不得安寧。在村民看來,出嫁前不吹水,新娘的靈魂就會留在娘家,給娘家?guī)頌牡湣?/p>
到了夫家之后,第二天清早,新娘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井邊上香、挑水。由嫂嫂或姑姑帶路,帶上香和蔥、蒜、芹菜、生菜等意頭,分別喻示著聰明、會算計、勤勞、生財?shù)?。挑著水桶到了井邊,把意頭放在井沿,貼上一張紅紙,再給井神上三炷香,告知新人初到祈求井神保佑。然后向井中丟入幾個硬幣,表示獲得井神的許可,以后都能來這井里挑水喝了。汲水時,講究一次性汲滿一桶,順順利利。一般要挑上兩到四擔(一定是雙數(shù))的水,寓意好事成雙。但自從用上自來水后,許多新媳婦就不再挑水了,改成第二天清早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放滿一水缸水。水放滿后,新媳婦需要從昨天喜宴留下的餐具中,挑十副碗筷用新接的水清洗干凈。隨后還要進行一個開廚儀式,即新媳婦拿起菜刀在菜板上切一些肉菜(一般是把整只雞切成幾大塊),才可以開始做飯。以挑水作為新婦在新家獲得認可的首要儀式,水充當了一種獲得新身份的物質(zhì)媒介,協(xié)助新婦完成了自己的通過儀式。在嫁過來的第一個大年初一,新媳婦和其他媳婦一樣到井邊去挑第一挑水,稱為汲新水、新年水、聰明水、取勤水。誰挑水的時間最早,誰就是最勤快能干的媳婦。挑水到家后,再倒進鍋里,加上紅棗、生姜和竹葉為全家煮茶水,能夠帶來健康吉祥。兩次挑水使其媳婦的身份得到認可和強化。
老人去世后,有一個買水凈身的儀式。在死者去世的當天下午,由師公帶領,孝子孝孫們袒身赤足,拿著一個小瓦缽或瓷碗,到死者生前常用的水源邊買水。取水之前,師公手持香火,嘴里念念有詞,向水神通稟某某去世,需要神靈賜水凈身才能去往另一個世界。在師公結(jié)束禱告后,鑼鼓聲響起,孝子向水中拋擲幾枚硬幣,師公接過容器,順著水流方向連舀三次,交給孝子。孝媳手持竹籃,內(nèi)裝三只碗。在水面一邊晃動竹籃一邊念:“一碗喂魚,一碗喂蝦,還有一碗拿回家?!比〉盟?,點燃鞭炮,一行人緩步回家。請與死者同性之人替其浴身,用柚葉沾水象征性地掃拭死者遺體,主要是臉和胸口。意在洗去死者生前的污點和罪孽,以潔凈之軀向陰界報道,順利通過鬼門關進入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
另外,出殯之時,大兒媳婦一人還要去河邊挑水回家。放到堂前,供送葬回來的人凈手。洗去污穢,才能進入房間,阻斷死者靈魂與現(xiàn)世的一切聯(lián)系。
下葬的當天晚上,再由師公帶領孝子孝孫去河邊放水燈。水燈體型較小,由竹篾做成框,外面糊上白紙,內(nèi)間放置一截點燃的白燭,以前點上的是素油燈。死者由陽間走向陰間,要過“奈何橋”。在村民的觀念中,奈何橋下就是一條奈河或冥河,亡靈必須渡過冥河才能到達陰間。亡靈附著在水燈上,水燈帶著亡靈隨河水漂流而去。在師公念過簡短的一段超度經(jīng)文后,孝子捧著水燈緩緩放到水面,順著水流方向用手推開。生命之始來自于水,生命之終還歸于水。
在以上的系列過渡禮儀中,水被視為一種身份轉(zhuǎn)換的媒介,幫助人們渡過各種關口。因此,在村民的觀念中,河水、井水在特定情境下具有宗教意義上的圣潔性和神秘性,這是完全世俗化、商品化的自來水所無從獲致的特質(zhì)。水由此而具有獨特的文化隱喻,并對村民的水觀念與用水習俗產(chǎn)生深刻影響。
水在人類學的早期研究中,通常作為部落文化的一種符號和象征物而存在,具有多樣化的象征隱喻,如圣與俗、潔與臟等。對于C 村人來說,水不僅是經(jīng)濟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的一種必要資源,而且作為一種身份轉(zhuǎn)換的媒介幫助人們順利通過各種關口。此外,一方面,由于與地方經(jīng)濟繁榮休戚相關,水激發(fā)了村落的財富想象,具有另類的文化象征意義。傳統(tǒng)社會中人們對財富的需求和渴望往往不是一種顯性的張揚,C 村人借助水來進行或隱晦或直白的表達。另一方面,復雜多元的水神信仰和用水習俗,促進了村民對各種不同來源的水進行潔凈與骯臟的認識與分類。
C 村人雖然經(jīng)常面對潯江的漲落,但水之于C 村村民而言,并非洪水猛獸。相反地,水不僅是一種生態(tài)資源,還是當?shù)氐囊环N財富象征。在村民的觀念中,“山管人丁水管財”。沒有水,商品菜的種植和魚苗的繁育都無從談起,而且頻繁的洪水能為土壤增加肥力。與鳳凰村的水災造成村落社區(qū)短缺經(jīng)濟的情況[6]33-34不同,C 村村民適應自然、預防洪水的方法成功而有效,以生計模式轉(zhuǎn)型與及時搶收等規(guī)避水災風險。
在西江大橋修筑前,C 村是整個島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教中心。水上運輸和魚苗裝撈都甚為發(fā)達,許多家庭的經(jīng)濟來源都與水相關,水提供了更多的致富增收機會。由水帶來地方經(jīng)濟的繁榮,整個村因水而興。西江大橋建成通車后,C 村的經(jīng)濟優(yōu)勢地位逐漸被相鄰的J 村超越,但仍然是每年市、區(qū)、鎮(zhèn)等各級政府在島上舉行各種文化活動的首選之地。用之不竭的潯江水和遍布的魚塘解決了村民的灌溉、飲用等生產(chǎn)生活用水。由于傳統(tǒng)的魚苗繁殖和蔬菜基地的確立,村莊對水的需求量特別大。從村委的年度開支明細登記表的數(shù)據(jù)看,要保持秋冬季節(jié)一天至少一次和夏天一天至少兩次的抽水頻率,所需高額費用占了村集體的大部分開支。村里的自來水從江中抽取凈化,每年需要交付十幾萬的水費。一旦斷電,不能抽取灌溉用水和生活用水,村民的生產(chǎn)生活就會與城市居民一樣完全被打亂。在20 世紀80年代以前,打工經(jīng)濟還處于萌芽時期,“水經(jīng)濟”對村落經(jīng)濟的影響更為突出,男漁女農(nóng)、亦漁亦農(nóng)的生產(chǎn)習俗與分工形式的穩(wěn)定性維持到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實施。承包到戶后,魚塘養(yǎng)殖成為一些魚苗養(yǎng)殖戶的重要致富途徑。根據(jù)村委會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普通魚塘主(承包2 口魚塘)的年收入在8 萬元左右。
從村落語言的角度分析,長島村人“以水為財”,往往把錢與不同等量的水相聯(lián)系。用“兜”、“勾”、“撇”(分別指向“十”、“百”、“千”)等充作錢財?shù)挠嬃繂挝?。盡管“水”的錢財義可能源自于清代江湖社會的用法,但在粵方言區(qū),該義項得到快速發(fā)展而成為其基本義、常用義。[7]作為粵語起源地的梧州地區(qū),這一語言特征同樣顯著,C 村亦如此。當?shù)氐暮芏嗫陬^語言中,水的喻義與金錢和財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村民通常所說的“水頭”,寓意有錢賺;經(jīng)濟實力雄厚,稱“大把水頭”、“水頭足”;財源滾滾,稱“豬籠入水”;找人借錢,則稱“去撲水”。水在商店開業(yè)或建房等習俗儀式上的作用不可或缺:若適逢降雨,便是好的致富預兆,稱之為“水頭足”;若天不降雨,則需找?guī)妆P水來潑灑,以顯示財富到家。新中國成立前,賀商鋪開張,喜送山水鏡屏,尤喜送瀑布湍流畫面。按當?shù)卣f法,認為高山流水沖起去吉方,有催財作用。近年來,當?shù)厣啼佉擦餍性诘赇侀T口放置一魚缸,把魚游水中視為水動財來的象征。[8]3721村落因水而興,水推動當?shù)氐纳虡I(yè)繁榮,自然也就成了村民表達財富的代名詞。
前文對水神信仰和用水習俗的繁復敘述,其目的在于闡明這一信仰對村民用水觀念及其水的文化圖式的影響。水因水神崇拜和儀式用水而具有神圣性,在村民的觀念里,水是因圣潔而衛(wèi)生,而不是因為衛(wèi)生干凈而圣潔。對于各種不同的水源,村民有潔凈與骯臟的區(qū)分。
新中國成立以前,村民的生活用水主要使用井水,靠近河岸的住戶從江中挑取江水飲用。在秋冬季節(jié),江水清澈,挑回水缸稍微沉淀,即可用于飲用、洗菜、做飯、洗澡等。魚塘水僅用于灌溉和洗滌衣物。以前沒有飼料,村民都是割草養(yǎng)魚,水質(zhì)還未遭嚴重破壞。但魚塘地勢最低,無論干凈與否,所有的水都容易積聚到這里,因此不能作為飲用水。如今用上飼料后,水質(zhì)變得更差,水是黑色的,經(jīng)常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連洗衣服都不能用。井水由于深層滲漉,比河水更清澈,有些井水還略帶甜味。在村民的眼里,深井水是最為潔凈的。水在習俗信仰中的神圣力量更增添了村民用水觀念中的潔凈性。在相鄰的J 村,至今流傳的一擔酒糟換一擔水的故事:J 村人用米酒的酒糟換取他村清甜甘洌的井水。
盡管早已用上了自來水,但在村民看來,以前的深井水甚至是河水都要比現(xiàn)在的自來水干凈衛(wèi)生。村里提供的自來水其實很不干凈,尤其在長洲水利樞紐修建以后,水量減少,水的流動性減弱,水質(zhì)更差。村里自來水工程的水源就地取材,從西江河中抽水到水塔,經(jīng)過漂白和基本的消毒再送到各家各戶,但對礦物質(zhì)的含量及細菌總數(shù)沒有精確測量過。村民對村里的自來水心存禁忌,不輕易信賴,還是對以前村里打的井比較信任。因此,村民還是傾向于到以前的井里挑水,主要是飲用和做飯。其他的生活用水如洗衣、洗澡等才用自來水。對用水傳統(tǒng)的延續(xù)及其依賴性對村民的日常用水行為產(chǎn)生著持續(xù)的影響力。以前井水挑回來也要先沉淀一下,講究的家庭會用上明礬。后來村民在使用自來水時同樣講究先儲存沉淀。從水管放出來的水先儲存到水缸經(jīng)過自然沉淀后才使用。但一旦情急用水,也就不再那么講究,畢竟比起河水和池塘水來說要潔凈很多。
從現(xiàn)代衛(wèi)生角度而言,以前的井水可能比村里的自來水更臟。水井沒有井蓋,灰塵揚土、樹葉枯枝甚至蛇鼠動物都會掉落井中。下雨時,雨水直落到井里,也沒有任何的保護措施能防止污水濺入。井側(cè)有臺階,方便人們下井挑水,村民總是穿鞋而進,容易污染井水。遇到洪水泛濫,水井需要重新淘洗。
盡管存在許多方面的污染可能性,但在村民的觀念里,井水還是最為潔凈的,年節(jié)時還需祭拜井神,感恩水井的孕育滋養(yǎng)。在獲得新社會身份的過渡儀式中,也缺少不了對井的敬獻。新媳婦第二天早上帶上紅紙、香和硬幣等去挑井水。逢大年初一,村里婦女去井里汲新水,在井邊貼上一張紅紙,點上三根香。生小孩的也要去井邊祭拜一下井神,相當于向井神通報戶口。自來水無法取代井水或河水作為儀式用水。對村莊用水情況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村民對不同水源潔凈程度的認識依此為井水—河水、自來水—渠道水、魚塘水,分別用于飲用—洗澡—淋菜等,并且新中國成立之前的水要比之后的水干凈。
長洲水利樞紐動工以來,村民對自來水的質(zhì)量更為擔心,平時用水習慣也相應發(fā)生變化。飲用井水的村民越來越多,在裝修好的廚房里擺放水缸,用于存儲井水和井水的沉淀。飲用燒開后的井水讓村民覺得更為放心。一些地勢較高的住戶重新在院子里打制小型壓水井,供應家庭的飲用水,自來水則用于日常的洗滌。一些村民仍然去村里原有的深水井里汲井水飲用。樞紐建成后,造成上游河水流速過慢,上游河水水位降低,水的流動性減弱造成河水的自我凈化功能相繼減弱。一些生活垃圾和雜質(zhì)飄浮在江面未隨水流走。C 村位于水利樞紐的下游,樞紐的蓄水對C 村的飲用水源影響很大。2010年3 月,村民把對自來水質(zhì)量的擔憂向村委會反映,并向長洲移民辦提交一份報告。報告以飲用水惡化提請有關部門調(diào)查處理,要求長洲水利樞紐解決村民的飲用水供應問題。在對村莊的水源水和末梢水進行采樣后檢測結(jié)果顯示只符合地表水環(huán)境質(zhì)量標準(II 級),不符合生活飲用水衛(wèi)生標準,需要進行嚴格的消毒處理。C 村提出的補償方案是由國家的人飲工程提供專項資金在村內(nèi)打制6-8 口深水井,完成村落的用水改造。
對于C 村人而言,什么樣的水是干凈的,什么樣的水是不潔的,與其說是一種生活常識的科學總結(jié),還不如說是人們對當?shù)厮幕捌錃v史的認同,一套標識著人們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國家與地方關系的認知體系。
七巧節(jié),也稱乞巧節(jié),當?shù)胤Q之為拜七姐,原本是傳統(tǒng)社會專屬女性的一個節(jié)日。但與這一節(jié)日密切相關的一個習俗卻不為人所熟知,即“七夕泡水”。在農(nóng)歷七月初七,全村人不分男女都到河里沐浴天孫圣水(洗七月七水,也叫“七夕泡水”),時間在中午12 點到13 點之間。每年此時,村民幾乎全家出動,不分男女老幼,在市區(qū)上學和工作的都會被家人召回。屆時,河中人頭攢動,村民或在河中暢游,或在水邊聚會宴飲,一起泡水。村民認為,此時泡水有益健康,能祛除百病,比如對人皮膚有好處,能解暑、防皮膚病等,并深信此日中午的水可以存放百年而不臭不腐不變質(zhì)。在“文革”時期的破四舊運動中,拜七姐被視為舊社會的封建迷信活動而遭廢除,但泡七月七水這一習俗卻一直完整地延續(xù)下來。整個泡水過程可以持續(xù)幾個小時,有些人在泡水后直接用各種塑料瓶把河水帶回家。婦女們則在午時到水井或河里挑七月七水,儲于瓦罐中。歷來村民都深信七月七水的水質(zhì)能經(jīng)年深月久而不腐,可用兩三年之久,可直接飲用,或者用來做飯、釀酒等。用此水洗澡,可避邪祛病,還可作調(diào)藥之用,夏天中暑喝七月七水很快就能解暑氣,并由此衍生出許多能證明其神奇藥效的故事。但七夕水有一嚴格的時間禁忌:只有這一時刻的水才能久存不腐,超過一天甚至一兩個小時后挑回來的水就如平常水一樣,沒有任何功效。
水與地方民俗節(jié)慶或宗教儀式等的緊密關聯(lián),其實就是通過禁忌、崇拜等文化方式實現(xiàn)水的象征性管理。而這一象征性管理往往對水的現(xiàn)實管理產(chǎn)生約束力。在不灌溉水利的西北地區(qū)(以山西的四社五村為例),水資源的匱乏使得這一影響更為明顯。把水視為非物質(zhì)文化是當?shù)氐囊环N生活方式,“強調(diào)水資源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協(xié)調(diào),以禁忌的方式禁止亂開水源,想方設法延續(xù)使用舊水源,同時注意水資源分配與用水人口相協(xié)調(diào),把握用水的社會效益”,實現(xiàn)了800年缺水村莊的和諧用水,成功建設出小康示范村。[9]在部分民族地區(qū),當?shù)貞{借其獨特的傳統(tǒng)水資源知識營建了有效的區(qū)域性灌溉體系,用傳統(tǒng)生態(tài)智慧構建人水和諧的用水環(huán)境和機制。[10-12]其實,這些地區(qū)的獨特用水環(huán)境實質(zhì)就是用水教育的無形的學校。過渡儀式、民俗節(jié)慶等場景中的用水,與地方的傳統(tǒng)民俗文化意義嚴格相關并世代相守傳遞,形成重要的地方性知識,形塑著民眾敬水、愛水、保護水環(huán)境的意識與行為,這一過程其實就是水文化認同的建構歷程。通過所賦予的神秘、潔凈等多重文化象征意義達到對水及其歷史的認同,而有助于水的有序管理與合理有效使用的實現(xiàn)?,F(xiàn)代社會著重開發(fā)水的自然性和商品性,導致水的非物質(zhì)文化內(nèi)涵被忽視,從而引發(fā)民眾對水的認同、態(tài)度、觀念等發(fā)生轉(zhuǎn)變。水的功能擴大化,成為市場商品或娛樂景觀等。村莊及村民生活方式的都市化,婚喪嫁娶等民俗儀式的流程化、現(xiàn)代化,使得水與人生禮儀的緊密聯(lián)系逐漸淡化,世代承襲的水文化、水觀念不再有成熟而完備的濡化環(huán)境和認同語境。不僅C 村,當下的許多農(nóng)村社區(qū)(包括許多少數(shù)民族村落)[13-14]因社會變遷導致了水文化要素的喪失,水觀念的弱化及水的使用管理及水環(huán)境保護的社會規(guī)范等的喪失。人們對水的文化隱喻的感知及其歷史的認同出現(xiàn)某種程度的困境。成為一種生活必需品或商品的水,不再能夠喚醒人們的珍惜與崇拜。水資源的浪費與污染、對洪水的恐懼與反感等負面情感與行為被放大,失卻了應有的約束和管理。尤其是洪水在現(xiàn)代都市社會的妖魔化,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歷來所遵循的人水和諧的傳統(tǒng)。而豐水地區(qū)人們世代積襲的親水情結(jié),卻往往能糾正這一片面化認識。因此,由水的觀念、使用、管理及保護的相關習俗、規(guī)范、宗教信仰等構成的水文化,應作為解決水危機的重要文化基礎得到充分的尊重與恢復。
[1]董曉萍.現(xiàn)代民俗學講演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2]申扶民.西江流域水神崇拜文化的生態(tài)根源——以蛙崇拜與蛇—龍母崇拜為例[J].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6).
[3]陳金文.嶺南龍母文化散論——兼與葉春生、梁庭望、陳摩人等先生商榷[J].宗教學研究,2011(4).
[4]黃桂秋.大明山龍母文化與華南族群的水神信仰[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3).
[5](清)王棟,等.蒼梧縣志[M].同治十一年(1872年)刻本.
[6](美)葛學溥.華南的鄉(xiāng)村生活——廣東鳳凰村的家族主義社會學研究[M].周大鳴,譯.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06.
[7]陸鏡光、張振江.香港粵語表錢財義的“水”[J].方言,2001(4).
[8]梧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梧州市志·文化卷[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
[9]董曉萍,(法)藍克利(Christian Lamouroux).不灌而治:山西四社五村水利文獻與民俗[M].北京:中華書局,2003.
[10]付廣華.壯族傳統(tǒng)水文化與當代生態(tài)文明建設[J].廣西民族研究,2010(3).
[11]郭家驥.西雙版納傣族的水文化:傳統(tǒng)與變遷——景洪市勐罕鎮(zhèn)曼遠村案例研究[J].民族研究,2006(2).
[12]郭家驥.西雙版納傣族的水信仰、水崇拜、水知識及相關用水習俗研究[J].貴州民族研究,2009(3).
[13]鄭曉云.傣族的水文化與可持續(xù)發(fā)展[J].思想戰(zhàn)線,2005(6).
[14]鄭曉云.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水文化與當代水環(huán)境保護[J].云南社會科學,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