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愛與大愛——看《西游·降魔篇》里的佛學觀

宋慧羚

電影《西游·降魔篇》劇照

多年以來，《大話西游》一直被視為華語片中的經(jīng)典電影之一。許多人對周星馳電影的理解，也從一開始所關注到的那些無厘頭的搞笑段子，變?yōu)槟切└】浔砬榈拈g隙里，被笑容掩蓋著的讓人沉重想落淚的情節(jié)與故事。在重看《大話西游》之后，筆者開始重新反思這個故事背后所傳達的隱喻?！洞笤捨饔巍防镒詈笠粋€畫面，曾經(jīng)被許多鐘愛此片的人們無數(shù)次的回味。當城樓上對峙了三天三夜的夕陽武士和紫霞仙子在孫悟空的幫助下終于擁吻到一起，要開始所有美滿童話結尾的時候，紫霞回頭看到了孫悟空?！澳莻€人樣子好怪呀?！薄拔铱吹搅耍孟駰l狗呀?！彼麄儐渭兊男θ莘匆r著的是孫悟空回頭離去時面無表情的落寞。那個時候的孫悟空一定是沒有放下的，不然，他不會借著夕陽武士的口說出“我這輩子都不會走，我愛你?！钡?，他又何嘗不明白，他的肩頭擔當?shù)氖歉鼮橹匾呢熑巍獮槭|蕓蒼生，所以他別無選擇。靈魂與肉體，情愛與責任，就這么劇烈的撕裂著，這何嘗不是人之為人最大的痛苦。至尊寶被迫做出了他的選擇，變成了齊天大圣，他的靈魂卻必然飽受這情緣之苦。而這，恐怕才是最大的修行。那個時候的周星馳，對小愛與大愛的思考便已經(jīng)開始，而《西游·降魔篇》，便是他對這個人生本源性問題的進一步思索。從影片來看，周星馳對這個問題的思考顯然更深入了許多。這個片子所要傳達的點點滴滴，應是他這些年來在世間如《大話西游》里齊天大圣所遇的修行所感，并且受到深厚的大乘佛學思想的浸染。周星馳在以他的方式領悟著生命的本質?？墒?，懂他的人也就更少了，正所謂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

一、信念之艱

可以說，《西游·降魔篇》是《大話西游》的續(xù)集故事，雖然主角由孫悟空變?yōu)榱诵?，內容也發(fā)生了變化，可是，兩者內在關切的精神卻是一樣的——關于愛。玄奘是一個驅魔人，可他的驅魔法器居然是一本《兒歌三百首》，當他不辭辛苦歷經(jīng)苦難的幫助小漁村的人們抓住魚妖時，他對著魚妖唱起了一生所愛的兒歌版，試圖用這樣所謂喚醒人初心中的善良本性的方式感化魚妖，卻反而遭到魚妖的一頓暴打，好在有另一位驅魔人，本片女主角段小姐相救?；氐綆煾堤幍年愋屎芡纯?，因為這次驅魔一定又像以往的無數(shù)次一樣，不是失敗而歸就是不被理解。他只知道要拯救蒼生，降妖除魔，追求大愛，一心向佛，單純而篤定的相信師傅的話，拿著一本兒歌集去實現(xiàn)他的理想?？蛇@兒歌集雖然是真善美的象征，用在這末法惡世間作為對付邪惡魔力的工具，又似乎過于幼稚無力了。玄奘哭訴著說他本可以救更多人，這個時候的他一定為著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深感痛苦。就像影片后面孫悟空對他質問的:“你看我把你最心愛的女人打得一根毛都不剩，你的佛能為你做什么，你現(xiàn)在痛不欲生，你的佛又能為你做什么?！边@樣類似的話，玄奘在心里肯定也無數(shù)次的拷問自己，他彷徨著，他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結果總是相差萬里，他不明白，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不配做一個驅魔人，好在這一切始終未曾改變他的信念。在這里，影片刻畫的不僅僅是玄奘的彷徨，從中人們仿佛看到了世間許許多多在生命的荊棘路上踽踽而行的信徒。他們心存善念，為著一個方向歷經(jīng)千辛萬苦的去實踐，哪怕在這過程中，不斷的被命運之掌戲弄，壓迫，受盡苦難，也曾無數(shù)次跌倒，無數(shù)次懷疑，卻終不放棄?！爸洳豢蔀槎鵀橹?，這樣的慘烈總是不由得讓人對生命的脆弱與強韌而熱淚盈眶。這信徒，不一定是要為某一宗教，而是一切為善之目標不懈前行著的人們。這苦難世間里生命的力量，總是因為這么一小部分單純而堅韌的人們，而顯得無比崇高。

二、魔由心生

世間并無妖魔，一切皆由心魔而生。這是本片另一個關鍵的理念。那禍害村民的魚妖原是為救一個落水嬰兒性命卻反被村民冤枉而死的善心之人，死后怨氣難平，于是化而為妖，報復讓他蒙冤含恨的村民們。而豬妖豬剛鬣則本是一個癡情專一于妻子的好男人，卻因相貌丑陋而遭妻子背叛，并被妻子與美男奸夫所殺。死后因愛生恨，化身為絕世美男子，以開酒家為幌子，誓要殺盡天下所有愛慕美貌的女子。一切妖魔皆由因果，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如能明白每一個邪惡的果實是如何結成的，便自然能對這世間萬物包括惡人、仇人慈悲為懷。

本片對以往西游系列最大的反轉是作為妖王的孫悟空。孫悟空在本片里成了最大的反面人物，那個從南天門砍到蓬萊東路，砍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沒眨一下的無往不勝的齊天大圣，即使被佛祖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也依然未改變本性，無時無刻不活在仇恨與怨念之中，想著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孫悟空象征著的是一種原始的欲望與獸性本能之力，他不斷地膨脹，不斷地向外索取，盲目而無節(jié)度，任性而為。他反叛一切，不懼權威，為自己的自在與逍遙而不顧一切善惡規(guī)章，在他的心念里，從來沒有退縮二字，即使再被佛祖壓五百次，只要他一息尚存，就決無妥協(xié)的可能。這便是人心里無窮無盡的欲望，欲望是人的原罪，同樣又是人的原動力。記得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不僅有人們的地方就有江湖，一個人又何嘗不是一個江湖。每個人都在窮其一生的各種妄念共處著，這些欲念造就了這個世界，卻也必是這個世界毀滅的原因。作為這樣一種存在，孫悟空是可怕的，同樣他也是可憐的、可悲的，亦是可敬的。

三、情愛非虛

很顯然，《西游·降魔篇》里的段小姐即是《大話西游》中紫霞仙子的翻版。她們同樣都有一絲蠻橫任性，也同樣的癡情、專一。她們都有一顆純潔而善良的心。無論是至尊寶還是陳玄奘，在與她們相遇的時候，他們還都只是些身份卑微、并未受到認可的小人物?？墒撬齻儏s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以自己獨具的慧心看到了他們身上閃光的靈魂，并死心塌地、矢志不渝的追隨。這應該就是男人眼中最美好的女人吧。這亦是周星馳電影里女主角們的共性。

段小姐也是一位驅魔人，他們初次相識時，玄奘正在為魚妖唱兒歌試圖感化他，卻反遭魚妖痛打，段小姐將魚妖收服，并嘲笑玄奘的迂。第二次相見，是在豬剛鬣的人肉酒家里。段小姐武功高強，她為了名利而來收服豬妖，卻碰到了手無寸鐵來除妖的陳玄奘。他們一起經(jīng)歷了生死，并在試圖降服豬妖時與玄奘雙唇相接。我想，這個吻一定在兩人心中產生了劇烈的化學反應，以至于高傲任性的段小姐從此陷入愛情中無法自拔。女人就是這樣，一個眼神、一個吻，或許便是一生。在遇見玄奘之前，段小姐是一個“女漢子”，她的身份僅僅是一個驅魔人，寨主。她干練、勇敢，也大大咧咧，愛名愛財。而遇見玄奘之后，她才變成了一個女孩。她愛玄奘，卻并不知如何表達，她笨拙的策劃一場森林打劫的戲，天真的想通過傳感的方式色誘玄奘，卻弄巧成拙。在遭到玄奘一次次無情的拒絕與傷害之后，她依然沒有放棄。她一直暗中跟隨玄奘，關心著他保護著他，一直隨他來到五指山下。當聽到他們需要一個美女在月圓之夜踏歌而舞時，她才再次出現(xiàn)。皎潔的月光下，舒淇一襲白衣，隨著《一生所愛》翩翩起舞時，玄奘癡了。一個曾經(jīng)只會大動拳腳的驅魔人，此刻卻變成了溫婉嫵媚的仙子。這樣的場景，怎能不讓人動情。即使在段小姐灰飛煙滅之后，即使玄奘成為大乘弟子、西行取經(jīng)之后，這一幕也定會長久浮現(xiàn)在玄奘的腦海中。為了得到玄奘的愛，段小姐將她收伏的魚妖和豬妖都給了玄奘，并把自己的驅魔法器無定飛環(huán)化為戒指套在玄奘的無名指上。于她而言，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只要能與相愛之人廝守一生。段小姐說:“我有一個小理想，就是可以找到一個如意郎君，跟他一起組織家庭生個小寶貝，然后簡簡單單的過生活，那個人就是你?！甭牭竭@段，任何有情之人都忍不住為之動容。可是，玄奘認為這男女之愛是小愛。他要踐行的是普度眾生的大愛。于是他違背內心的感受，一次次傷害這個單純而堅定的愛著他的女人，甚至不惜砍掉自己的手指也不愿接受這枚定情指環(huán)。在這份感情里，玄奘是懦弱逃避的，而段小姐卻是一往無前的勇敢。最后，段小姐明知自己不是孫悟空的對手，卻依然為自己所愛的人奮不顧身的搏斗，直至死在自己的愛人懷中。

“哈哈，終于被我抓到了，還說你不在乎我。你愛我嗎?”“從第一眼遇見你我就愛上你了。”“有多愛?！薄昂軔?。”“有多深。”“很深?！薄岸嗑谩薄耙磺?，一萬年?！薄耙蝗f年太久了，愛我，現(xiàn)在?！痹诙涡〗銖浟糁H，玄奘終于向她表白了心跡，也就是在她離開的那一刻，玄奘入定涅槃，了脫頓悟。段小姐的名字始終未出現(xiàn)，其身世來由也不甚明了，可這姓氏一個段字，卻讓我想到是否與“斷”字相諧。了斷情欲，才終于促成玄奘之大徹。段小姐并未癡纏玄奘，要他許下那虛幻的一千年、一萬年的承諾，愛在此刻便已經(jīng)足夠。而未來，凡俗的我已等不及，只希望你已實現(xiàn)你的理想，完成你的大道，而我也必將盡我之力，去接近。

四、愛無差等

師傅對玄奘說:“你只少了一點點?！边@一點點，便是《大話西游》里至尊寶到《西游·降魔篇》里三藏的距離。至尊寶愛紫霞，卻不得不踏上西行的險途，這樣靈與肉分裂的決擇，必使他永陷愛之執(zhí)著。而玄奘終于明白，眾生之愛皆是愛，沒有小大之分。沒有段小姐教會他的愛之痛苦、執(zhí)著與牽掛，他如何能明白眾生真正的痛苦，因而放下執(zhí)著、了無牽掛。那無定飛環(huán)，如果不曾作為套在無名指上刻骨銘心的愛情見證，又何能成為引導妖王走向善道大愛的緊箍咒。這緊箍咒是貫穿全片的一個關鍵信物，它象征著人世間的情欲，它是人世間最大的業(yè)障，卻也同時是引導人走向光明的法器。沒有人能夠斷去心中的情根，卻能將這情根所生發(fā)的力量引向更大的愛中去，雖然這個過程可能比逃避和放縱情感要更加痛苦煎熬和漫長得多。影片的結尾，唐三藏領著曾經(jīng)為魚妖、豬妖、妖王的三徒弟踏上了漫漫西行路，在他抬頭回望的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月光下段小姐的臉，這次，他臉上不再落寞，而是淡然微笑，眼神更加堅定的望向了前方的路。段小姐已經(jīng)永遠的融入他的生命里，伴隨著他去實踐他發(fā)愿力要去完成的使命。此刻，《大話西游》里結尾的分裂之殤被這種融合的思維所超越，看似同樣的結局，卻因為主角心態(tài)的變化而更像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從前看周星馳，認為他是真正的喜劇之王，后來重新看他的影片，看到的卻都是悲劇。而《西游·降魔篇》的出現(xiàn)，看到的是周星馳飽含的悲憫之心。就像對于《西游記》的認知，兒時只當作是有趣的神魔故事，就如同影片中的兒歌三百首。長大了發(fā)現(xiàn)原來它是一部關于社會歷史的黑暗血淚史。而如今，明白了《西游記》實為一部《大日如來真經(jīng)》，西行之路便是人生修行之路。路途中種種妖魔便是心中之魔。取經(jīng)何須向外取，回到人性之初的純善，便是人一生需要做的事。而人生便如一趟圓形之旅，不曾出發(fā)，何能抵達;不曾愛過、恨過、貪嗔癡過，何能明白愛之真意。不曾相濡以沫，相呴以濕，何能相忘于江湖。西游降魔之路雖然長遠而多艱，卻永遠給人以無限的能量與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