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靜
2009-2013年的歐洲主權債務危機使歐洲成為從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中恢復最慢的地區(qū)。2012年后,西方媒體開始認為危機的本質不是經(jīng)濟危機,而是政治危機,“民主赤字”、“合法性危機”、“民主危機”之說頻見報端。①如:“The Euro Crisis:An Ever-deeper Democratic Deficit”,The Economist,May 26,2012;Amrtya Sen,“The Crisis of European Democracy”,New York Times,May 22,2012;Marcus Walker and Charles Forelle,“Economic Gloom Deepens Europe’s Political Crisis”,Wall Street Journal,April 23,2012;“A Flawed Temple:The Loss of Legitimacymay now be the Biggest Threat to the European Project”,The Economist,March 16,2013;“When not in Rome”,The Economist,March 9,2013;Tony Barber,“Europemust Confront Crisis of Legitimacy”,The Financial Times,April23,2012.德國社會學家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說:“2008 年之后,我明白了,(歐盟的)擴大、一體化和民主化都不是自動前行的,而是可逆的。在歐盟歷史上,我們頭一次真正經(jīng)歷了民主的瓦解。過去我沒想過這也是可能的。我們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雹贕eorg Diez,“Habermas,the Last European:A Philosopher’s Mission to Save the EU”,The Spiegel,November 11,2011,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europe/0,1518,799237,00.html.(上網(wǎng)時間:2013年8月12日)2013年英國政治研究協(xié)會(PSA)年會以“派對結束了?”為主題,認為“迄今支撐政治生活和政治分析的一些認識、假設、模式或已難以為繼”。③“派對”(party)也有“政黨”的雙關含義。參見http://www.psa.ac.uk/2013/.(上網(wǎng)時間:2013年3月12 日)不少中國學者也認為歐洲乃至西方的民主已深陷困境。④如:柴尚金:“當前西方國家多黨民主的五大制度困境”,《當代世界》,2013年,第3期,第6-9頁;宋魯鄭:“西方民主是否已經(jīng)走向末路”,《紅旗文稿》,2010年,第21期,第12-16頁;潘忠岐、楊海峰:“‘民主赤字’、身份困境與歐債危機”,《歐洲研究》,2013年,第3期,第31-44頁。
然而,問題有其復雜的一面。第一,如按傳統(tǒng)的“民主”定義(在一種享有普遍投票權的體制下進行定期、自由和公正的選舉,國家政權機關對議會負責,表達自由和結社自由等基本公民權利⑤Dietrich Rueschemeyer,Evelyne Huber Stephens,and John D.Stephens,Capitalist Development and Democrac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4.),歐洲的民主體制未有明顯變化。危機幾年來,歐洲“一貫對民主標準與公民自由的高度尊重并未減弱……(民主)未出現(xiàn)明顯的進步或退步?!雹轋reedom in the World 2013,http://www.freedomhouse.org/report/freedom-world/freedom-world-2013.(上網(wǎng)時間:2013年12月1日)然而,調查研究結果表明,歐洲民眾對民主運作的滿意度大幅下降,⑦Klaus Armingeon and Kai Guthmann,“Democracy in Crisis?The Declining Support for National Democracy in European Countries,2007-2011”,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F(xiàn)orthcoming,Article first published online:December 20,2013.學者對歐洲民主也多持悲觀論調。第二,沒有任何一個關于歐洲“民主困境”的觀點取得壟斷性的解釋權力。激進左翼人士將民主危機視為資本主義盛行的直接結果,不惜為救民主而呼吁解散歐盟,①參見:Donny Gluckstein,“Democracy:Fact and Fetish”,International Socialism,No.136,Autumn 2012,http://www.isj.org.uk/index.php4?id=845;Costas Lapavitsas,“Interview:Working People have no Interest in Saving the Euro”,International Socialism,No.133,January 2012,http://www.isj.org.uk/index.php4?id=776&;Chrsitakis Georgiou,“The Euro Crisis and the Future of EU Integration”,International Socialism,No.126,October 2010,http://www.isj.org.uk/?id=682;Peter Schwarz,“The Euro Bailouts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 in Europe”,http://www.wsws.org/en/articles/2012/08/pers-a07.html.(上網(wǎng)時間:2013年8月10日)而哈貝馬斯、貝克等倡導全球主義的學者則建議消除民族國家邊界,建立“世界性公民的全球主義聯(lián)合體”、“通過更多歐洲來實現(xiàn)更多的民主”。②Jürgen Habermas,The Crisis of the European Union:A Respons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1,pp.53-70;Ulrich Beck,German Europe,John Wiley and Sons,2013,p.3.在此兩個極端之間,各種說法不計其數(shù)。各家觀點各有邏輯,單看有理,放在一起則常相互矛盾。第三,西方民主在二戰(zhàn)后表現(xiàn)多有起落。20世紀60年代一度出現(xiàn)“民主危機”,冷戰(zhàn)結束后不久,對民主的質疑再起——民眾厭政、政黨式微、投票率下降、極端勢力坐大等現(xiàn)象備受詬病,“民主赤字”、“后民主”、“民主死亡”、“民主空洞化”、“反民主”等說法層出不窮。③John Keane,The Life and Death of Democracy,Sydney:Simon and Schuster,2009;Pippa Norris,Democratic Deficit:Critical Citizens Revisite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erter Mair,Ruling the Void?The Hollowing of Western Democracy,Verso,2013;Pierre Rosanvallon,Counter-Democracy:Politics in an Ageof Distrus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與此同時,歐洲也在摸索解決辦法,“民主創(chuàng)新”已成為民主研究的新熱點。④Michael Saward(ed.),Democratic Innovation:Deliberation,Representation and Association,Routledge,2001;Graham Smith,Democratic Innovations:Designing Institutions for Citizen Participa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這說明,歐洲民主本已處于重要轉型期,歐債危機某種程度上只是使固有矛盾激化、凸顯,同時,危機也有可能促進歐洲推進民主創(chuàng)新。
因此,歐洲的“民主困境”是一個遠比民主學說更為復雜的問題。本文認為,要理解歐洲民主的深層困境,須有超越“民主”的視角。
一
危機期間,歐洲民主的一大特點是“換得了政府,換不了政策”,蓋因全球經(jīng)濟運行自有其邏輯,歐洲的危機決策則服從此邏輯。本文嘗試從社會與經(jīng)濟之間的關系入手考察歐洲民主面臨的困境。
英國經(jīng)濟學家卡爾·波蘭尼(1886-1964)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jīng)濟起源》一書中,對社會與經(jīng)濟之間的關系作了經(jīng)典論述。他認為,在19世紀之前,人類經(jīng)濟一直都是“嵌入”社會之中的。工業(yè)革命以來出現(xiàn)的“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這一理念是徹頭徹尾的烏托邦。要想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自發(fā)調節(jié)的市場經(jīng)濟,就必須把人類與自然環(huán)境轉變成純粹的商品關系,而這必然會造成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的毀滅。因此為了挽救人類社會,人們就必然抵制這不受限制的市場。這個過程就好比拉伸一條巨大的橡皮筋。一旦繃斷,就意味著社會解體或者經(jīng)濟回復到更“嵌入”狀態(tài)。⑤[英]卡爾·波蘭尼著,馮鋼、劉陽譯:《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jīng)濟起源》,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18頁。在社會與經(jīng)濟的分析框架中,“民主”實際上成為社會的代名詞。2009-2013年的歐債危機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這種經(jīng)濟與社會的矛盾狀態(tài)——危機中市場和資本的力量壓倒了社會和民主的力量,“歐洲社會模式”受到?jīng)_擊。
所謂“歐洲社會模式”,指的是歐洲在二戰(zhàn)后逐漸發(fā)展起來的一種經(jīng)濟與社會相互妥協(xié)的發(fā)展模式,其核心特征是兼顧效率與公平。這種模式本已處在壓力之下。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在全球興起,國家為市場護航,社會則被擠壓。⑥關于新自由主義興起的情況,參見David Harvey,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Richard Robison(ed.),The Neo-Liberal Revolution:Forging the Market State,Hampshire:Palgrave Macmillan,2006.對這種重市場效率輕社會公平的新自由主義,歐陸“半推半就”——“英美準備好了意識形態(tài)和工具,歐洲滿懷期待又頗為尷尬地跟隨”。⑦Loukas Tsoukalis,“Markets,Institutions,and Legitimacy”,Journal of Democracy,Vol.23,No.4,October 2012,p.47.新葛蘭西學派認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歐洲一體化是精英推行新自由主義的策略,其主要目的是以跨國模式繞開國內民主制度,在全歐層面削減福利和推行自由化改革。⑧Otto Holman,“The Primacy of Domestic Politics:Neo-liberal Restructuring,the EU’s Crisis of Governability and Social Imperialism”,in Andrew Gamble and David Lane eds.,The European Union and World Politics:Consensus and Division, Hampshire:Palgrave Macmillan,2009,pp.177-213.在新自由主義盛行的情況下,歐洲的社會民主力量被迫向中間靠攏,走“第三條道路”。也就是說,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歐洲的社會進一步聽命于經(jīng)濟,社會與經(jīng)濟之間關系日益緊張,而歐債危機則使這種緊張關系進一步凸顯。最明顯的表現(xiàn)有二:一是民眾抗議和政策分歧導致“弱政府”和“短命政府”,提前大選、組閣難產、政府危機成為常態(tài)。2009年1月,冰島政府成為首個因金融危機而下臺的政府。進入2011年,愛爾蘭、葡萄牙、希臘、意大利、西班牙、斯洛文尼亞等相繼因債務危機而更換政府。2012年年中,希臘提前大選,在一個多月內連續(xù)舉行兩次大選才勉強組閣成功。2013年,意大利大選后艱難組閣,總理、總統(tǒng)人選數(shù)度難產,政府成立后頻頻“面臨崩潰”。二是反體制社會抗議運動頻發(fā),其代表是2011年5月西班牙“憤怒運動”和2011年10月受美國“占領華爾街”啟發(fā)而出現(xiàn)的各種“占領運動”。這些新型抗議活動以年輕人為參與主體,但訴求不明確,沒有階級支撐,使用了新型組織溝通方式,并帶有“反體制”性質。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因在新型社會抗議運動中積累了政治資本而被選上臺,成為“新一代”政治家,如2013年意大利大選中,2009年才成立的極左黨派“五星運動”的領導人、喜劇演員格里洛意外崛起,成為可以左右組閣的政治力量;西班牙“憤怒運動”的一些參與者也步入了政壇。①Gavin Jones,“Beppe Grillo and The 5 Star Movement:An In-Depth Look at Italy’s New Kingmaker”,Reuters,March 7,2013;Peter Beaumont,“Europe’s New Insurgents:Rising Rebels Spurn the Era of Bling”,The Observer,20 May 2012.
歐洲“民主困境”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正是經(jīng)濟與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研究表明,危機期間民眾對民主運作滿意度大幅下降的主要原因是:民眾不滿國際組織和市場干涉民主程序、不滿國民經(jīng)濟惡化。②Klaus Armingeon and Kai Guthmann,“Democracy in Crisis?The Declining Support for National Democracy in European Countries,2007-2011”,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December 20,2013.在歐洲應對危機過程中,社會并未借助這種緊張關系取得上風,相反,經(jīng)濟對社會進一步侵蝕。這在被稱為“歐豬五國”(葡萄牙、愛爾蘭、意大利、希臘、西班牙,并稱PIIGS)的重債國中表現(xiàn)得格外明顯。重債國之所以出現(xiàn)主權債務危機,直接誘因是政府負債過多,大家擔心政府還不起錢。對此大抵有兩種應對辦法:一是給重債國提供足夠的錢或擔保,消除市場恐懼,這樣政府就能繼續(xù)借債度過難關;二是讓重債國徹底改掉“亂花錢毛病”,通過削減福利和政府開支迅速把債務降到健康水平??傮w而言,歐盟在應對危機過程中雙管齊下,但偏向后一種辦法?!叭{馬車”(歐委會、歐洲央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給重債國提供貸款援助的時候,無不以“緊縮”和“改革”為附加條件。而這意味著削減養(yǎng)老金和失業(yè)救助,對本已面臨經(jīng)濟困境的普通民眾來說不啻于雪上加霜,因此民眾才頻繁舉行游行示威,甚至求助于民粹主義政治勢力。但是,民眾的反對無法改變政府的政策。重債國政府需要“三駕馬車”的救助,不得不聽從后者的主張。2011年底,希臘總理帕潘德里歐突然宣布將對救助方案進行全民公投,震動全球市場。法國總統(tǒng)、德國總理以及歐盟領導人在二十國集團峰會前夕急召帕潘德里歐至戛納,警告其公投后果,并暫時撤回80億歐元貸款。在外界重壓之下,希臘取消公投。時任西班牙總理薩帕特羅在回憶錄中稱,戛納會議彌漫著“民主在面對市場時的一種無力感”;歐洲領導人除了向希臘施壓,還同時向西班牙和意大利施壓,甚至討論“換人”。時任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對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說:“瘋狂的帕潘德里歐想要公投,因為他受不了壓力,沒必要再讓他遭這個罪。他已經(jīng)屈膝投降了。淘汰他?!雹跴aul Taylor,“Merkel Tried to Bounce Spain into IMF Bailout:Ex-PM,Reuters”,November 25,2013,http://www.reuters.com/article/2013/11/25/us - eurozone - zapatero - idUSBRE9AO04W20131125;Andy Dabilis,“Sarkozy Called Papandreou‘F-king Psycho!’”,Greek Reporter,November 26,2013,http://greece.greekreporter.com/2013/11/26/sarkozy-called-papandreou-f-king-psycho/.(上網(wǎng)時間:2013年12月18日)戛納會議后三周內,希臘、意大利、西班牙總理紛紛下臺,西班牙反對黨在大選中獲勝,希臘和意大利則分別由在美國受過教育的經(jīng)濟學家帕帕季莫斯和蒙蒂接管,成立技術官僚過渡政府。繼任者們開始按歐盟要求實行系列改革。
德國艾伯特基金會指出,“對南歐的干預意味著歐洲社會模式的自由化——危機前還主要是在西歐和東歐觀察到的現(xiàn)象,將推行到歐盟整個層面”。①Klaus Busch et al,Euro Crisis,Austerity Policy and the European Social Model,F(xiàn)riedrich Ebert Stiftung,International Policy Analysis,F(xiàn)ebruary 2013.其實,不僅在南歐重債國,社會/民主進一步屈服于市場邏輯的現(xiàn)象在整個歐洲都有所體現(xiàn)。英國成為全球金融危機后最早、最堅定推進自由化改革的西方國家。以“反緊縮”為口號的法國社會黨總統(tǒng)奧朗德不得不繼續(xù)推行削減赤字和提高退休年齡的政策,只是幅度有所減緩。德國總理默克爾不但在國內繼續(xù)堅持改革,還要推動各成員國與歐盟簽訂“改革契約”。歐盟則利用“地區(qū)基金”、“財政契約”、“歐盟2020戰(zhàn)略”等各種政策工具不遺余力地推行緊縮與改革。歐委會主席巴羅佐2013年的“國情咨文”除了呼吁繼續(xù)“結構性改革”,也有一段話針對民眾的不滿情緒:“有人會說,歐洲逼迫政府削減開支。但我們可以提醒選民,早在危機前,政府債務就已經(jīng)失控了……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不堅持(削減開支)的話,社會中的弱勢群體,以及我們的后代,將要為此付出代價。事實上,不管是歐元區(qū)國家還是歐元區(qū)外的國家,不管是歐洲國家還是其他國家,都在努力控制公共財政負擔?!雹贘oséBarroso,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2013,European Commission-SPEECH/13/684,September 11,2013,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SPEECH-13-684_en.htm.(上網(wǎng)時間:2013年12月18日)
在危機期間,歐洲之所以被迫遵循經(jīng)濟邏輯,出現(xiàn)普遍的“政治無力感”,主要有兩方面原因。第一,歐元本就是“單行線”設計?!皻W元之父”蒙代爾在設計歐元時,就預想到了歐元所帶來的自由主義后果。他認為,歐元區(qū)國家使用歐元之后,就失去了對自己貨幣的匯率調控權,這樣一來,如果工會要求漲工資的幅度超過生產率增長的幅度,就會造成失業(yè)或破產;為避免這種情況,歐元區(qū)各國政府只有減少對企業(yè)的監(jiān)管、提高企業(yè)競爭力。③Shawn Tully,“Two Legends in EconomicsWrestle over the Euro’s Future”,CNN Money,August 9,2012,http://finance.fortune.cnn.com/2012/08/09/robert-mundell-allan-meltzer/;Greg Palast,“Robert Mundell,Evil Genius of the Euro”,The Guardian,26 June 2012, 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2/jun/26/robertmundell-evil-genius-euro.(上網(wǎng)時間:2013年12月18日)同時,蒙代爾也預見到了歐元區(qū)可能發(fā)生危機,并認為一旦出現(xiàn)危機,只有政治一體化可解。他早在歐元誕生之時就指出,歐元有兩個獨特的弱點:一是未和黃金掛鉤,二是沒有強大的中央政府作后盾;但歐洲的大量黃金儲備可幫助克服第一個弱點,而北約軍事同盟以及長期來看歐洲的政治一體化則可幫助克服第二個缺點。他認為“不能只從經(jīng)濟看歐元……歐洲也是一個政體……歐洲貨幣共同體是更安全的歐洲政治一體化之關鍵與催化劑”。④Robert Mundel,l“The Case for the Euro”,The Wall Street Journal,March 25,1998.2009年歐債危機出現(xiàn)之后,歐元區(qū)的發(fā)展大體符合蒙代爾的預設:歐元崩潰的代價之巨讓政治家和民眾都不敢貿然選擇放棄歐元來保民主,最終各國通過自由化改革和進一步讓渡主權來度過危機。第二,全球資本主義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以研究現(xiàn)代性文明著稱的英國社會學家德蘭迪(Gerard Delanty)指出,危機“標志著資本主義進入了新階段,導致歐洲社會資本主義模式以及更廣泛而言歐洲社會模式破碎……鑒于問題的全球規(guī)模、危機管理的動蕩后果、新型運動方式的出現(xiàn),國家不再擁有調和資本主義與民主的能力?!雹軬erard Delanty,“Europe in an Age of Austerity: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and Democracy”,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Vol.2,No.4,2012,pp.445-455;Gerard Delanty,F(xiàn)ormationsof European Modernity:A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Sociology of Europe,Palgrave Macmillan,2013,pp.277-278.德國著名社會學家施特雷克(Wolfgang Streeck)認為,通脹、赤字和金融監(jiān)管缺失都不是政府的經(jīng)濟管理失誤,而是政府想同時滿足公正(民主訴求)和繁榮(經(jīng)濟訴求)導致的;隨著分配的沖突從勞工、產業(yè)關系轉移到公共開支、私人信貸,再轉移到國際“財政外交”,民主政治對這些分配的影響越來越小,而沖突的后果越來越大。⑥Walfgang Streeck,“The Crisisof Democratic Capitalism”,New Left Review 71,September-October2011;Wolfgang Streeck,“The Crisis in Context:Democratic Capitalism and Its Contradictions”,MPIfG Discussion Paper 11/15,Max-Planck-Institut für Gesellschaftsforschung,K?ln,October 2011.總之,隨著歐洲的經(jīng)濟日益被全球化和金融資本主義所席卷,歐洲國家的政府越來越無法預見和控制決策的后果;選民對此感到不滿,但事實上卻難有退路。特別是,全球金融危機之后新自由主義不但沒有式微,反而在全球繼續(xù)光大,歐洲難以“逆流而動”。⑦Colin Crouch,The Strange Non-death of Neo-liberalism,Polity,2011。
綜上所述,自人類進入資本主義時代以來,經(jīng)濟的邏輯日益壓倒社會的邏輯。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在全球興起,歐洲在一體化過程中推進新自由主義議程,經(jīng)濟進一步侵蝕社會。2008年后的危機,使“歐洲社會模式”被進一步削弱,歐洲經(jīng)濟與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進一步凸顯。在此過程中,歐洲民主制度受制于經(jīng)濟規(guī)律而無法根據(jù)多數(shù)選民(社會)的要求進行決策。這是當前歐洲民主制度面臨的第一個根本困境。
二
危機中,歐洲民主的另一個特點是出現(xiàn)了以排外為特征的極端民粹主義,其實質是要重新確認施行民主的邊界,或者說,要重新確認“民主”中“民”的構成。這便涉及歐洲民眾的認同問題。如果說,上文所提到的經(jīng)濟邏輯是所有被卷入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國家都要面對的,那么認同邏輯則更具歐洲特色。為此,本文再嘗試從認同的邊界問題來考察當前歐洲民主的困境。
危機期間,歐洲右翼民粹主義的崛起是一個突出現(xiàn)象,以至不少人擔心“納粹”精神復活。在2009年6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中,由丹、荷、英、法、芬、希、意、立陶宛和斯洛文尼亞等國的極右黨議員組成的歐洲自由與民主黨團(EFD)成為歐洲議會七大黨團之一;法國國民陣線在2012年第一輪總統(tǒng)選舉中得到17.9%的選票,在21世紀初尚無影響的英國、德國、瑞典、芬蘭等國的極右黨也紛紛在地區(qū)、國家或歐洲選舉中得勢。不僅如此,幾近絕跡的極右暴力活動重新抬頭。2011年7月,挪威發(fā)生歐洲戰(zhàn)后極罕見的連環(huán)極右恐襲案,致77死;11月,德國新納粹殺人案牽出一個已存在十年之久的極右組織。
反移民是右翼民粹主義的一個重要主張。在右翼民粹主義思潮影響下,移民成為2010年英國、荷蘭、瑞典大選以及2012年法國大選的重要議題;民眾對穆斯林等“異質”移民的排斥尤為突出。①關于歐洲的反穆斯林思潮,參見Bruce Bawer,While Europe Slept:How Radical Islam IsDestroying theWest from Within,Doubleday,2006;Jonathan Laurence and Justin Vaisse,Integrating Islam:Political and Religious Challenges in Contemporary France,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06.在這股壓力下,歐洲國家政府也推出了限制移民的政策,有的頗具爭議,如2009年瑞士全民公決禁建清真寺宣禮塔;2010年法國禁止在公共場合穿戴伊斯蘭罩袍;2010年法國強行驅逐羅姆人;2011年,丹麥宣布恢復常設邊境檢查;2013年,英國增加了歐盟移民申請福利的限制。
反歐盟也是右翼民粹主義的重要主張。危機中,幾乎所有的歐洲國家都出現(xiàn)疑歐勢力。相對而言,疑歐勢力在德國聲勢較小、出現(xiàn)較晚,但在2011年9月,僅成立半年多的反歐元政黨“德國的選擇”(AfD)在大選中獲得4.7%的選票。在其壓力下,一些主流政黨也采取了極端的“疑歐”做法——英國首相卡梅倫甚至宣布將舉行“脫歐公投”。
左翼民粹主義的聲勢不如右翼,但值得注意的是,它過去對歐盟看法不一,在危機當中也日益一致“反歐”。②Gerassimos Moschonas,“The European Union and the Dilemmas of the Radical Left”,Transform!September 2011,http://transform-network.net/journal/issue-092011/news/detail/Journal/the-european-union-and-the-dilemmas-of-the-radical-left.html.(上網(wǎng)時間:2013年12月18日)危機中意外崛起的極左黨派,如法國的“左翼陣線”、希臘的“左派政黨聯(lián)盟”以及意大利的“五星運動”,都得益于同一個策略——反歐盟。
雖然極端民粹主義思潮的反體制、反自由傾向引起很多人的憂慮,但其實質是要重新確認施行民主的邊界,或者說,要重新確認“民主”中“民”的構成。這與危機期間其他一些體制內的、以自由多元為旗號的現(xiàn)象其實異曲同工,比如說危機期間“分離運動”的凸顯——比利時因分裂問題難以組閣;蘇格蘭將在2014年底舉行從英國獨立的公投;支持獨立的政黨在2012年底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qū)議會選舉中獲多數(shù)席位后聲稱要推行獨立公投。
現(xiàn)代民主制創(chuàng)立時,國家主權體系已成型,民主的邊界天然落在一國之內。一般認為,只有在一國之內,民眾才能彼此認同、相互信任,施行民主。直至今日,民主的倡導者對民族主義還抱有功利性的看法,把利于推行民主的民族主義稱為“自由民族主義”。③Margaret Moore,“Normative Justifications for Liberal Nationalism:Justice,Democracy and National Identity”,Nations and Nationalism,January 2001,pp.1-20.但在歐洲,民族國家的邊界已經(jīng)虛化、移動。這與全球化、歐洲一體化以及后工業(yè)化是分不開的。首先,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加速了人口的流動。歐洲的民族國家本是同質化很高的社會,現(xiàn)在這個社會內部出現(xiàn)了一個個不同種族、宗教、語言、文化的小團體。2010年歐盟境內的“外國人”占人口總數(shù)的6.5%,出生地在歐盟之外的人口占9.4%。①“6.5%of the EU Population are Foreigners and 9.4%are Born Abroad”,Eurostat,No.34/2011,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OFFPUB/KS-SF-11-034/EN/KS-SF-11-034-EN.PDF.(上網(wǎng)時間:2010年12月14日)這是民主制度建立之初不曾預料到的情況?,F(xiàn)代民主制度只好以“文化多元主義”的辦法來彌補,但效果有限。②Robert Marquand,“Why Europe is Turning Away from Multiculturalism”,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March 4,2011;Susanne Bygnes,“AmbivalentMulticulturalism”,Sociology,F(xiàn)ebruary 2013,pp.126-141.還有學者提倡“全球主義民主”,但在實踐中成果寥寥。③Daniele Archibugi,“Cosmopolitan Democracy and its Critics-A Review”,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September 2004,pp.437-473.在現(xiàn)有制度對移民問題回應乏力的情況下,歐洲的右翼民粹主義成為應對此問題的新主角。它并不挑戰(zhàn)民主制度,但挑戰(zhàn)“民主”中的“民”,即認為只有某些族群才有資格成為“民”。④Ron Formisano,“Interpreting Right-Wing or Reactionary Neo-Populism:A Critique”,The Journal of Policy History,April2005,p.250.將民主與民族相聯(lián)系,是當前歐洲極右政黨最大的共同特征。⑤Antonis A.Ellinas,“Phased out:Far Right Parties in Western Europe”,Comparative Politics,April 2007,p.356.其次,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帶來了跨國家和次國家治理問題。全球化下,一國事務與全球事務高度關聯(lián),民族國家管理職能的邊界出現(xiàn)松動;與此同時,國家認同也出現(xiàn)“去領土化”現(xiàn)象,次國家和跨國家認同興起。⑥Linda Lobaoa,Ron Martinb and Andre’s Rodriguez-Posec,“Editorial:Rescaling the State:New Modes of Institutional-territorial Organization”,Cambridge Journal of Regions,Economy and Society,F(xiàn)ebruary 2009,pp.3-12;Jan Aart Scholte,“The Geography of Collective Identities in a Globalizing World”,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Winter 1996,pp.565-607.這在歐洲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冷戰(zhàn)后歐洲一體化加速啟動,在20世紀90年代初,對歐洲民主的“標準批評”是指責歐盟不夠民主,⑦參見:J.H.H.Weilera,Ulrich R.Halternb and Franz C.Mayerc,“European Democracy and its Critique”,West European Politics,Vol.18,No.3,1995,pp.4-39.因為歐盟官員并非由選舉產生,而成員國都要受其決策擺布。歐盟是多層、多中心的治理方式,與傳統(tǒng)的民主觀念不符,而歐洲的政治家們又未能發(fā)展出一套反映新現(xiàn)實的理論。⑧Philippe Schmitter,“Democracy in Europe and Europe’s Democratization”,Journal of Democracy,October2003,pp.71-85;Vivien A.Schmidt,“Democracy in Europe:The Impactof European Integration”,Perspectives on Politics,December 2005,pp.761-779.最后,隨著歐洲進入后工業(yè)社會,認同政治已逐漸取代階級政治。據(jù)“世界價值觀調查”歷年數(shù)據(jù),歐美等先進工業(yè)化社會在長期經(jīng)濟發(fā)展下,民眾的價值觀從“物質主義價值”變成“后物質主義價值”。價值觀的代際變化導致了新政治分野的出現(xiàn)。過去,政治以階級(物質性標準)劃分,工人階級為“左”,中產階級為“右”;新政治則以價值觀(非物質性標準)劃分,推崇自由價值為“左”,威權價值為“右”。西方政壇于是出現(xiàn)新舊左右分野交疊并存的局面,“新政治”(或稱“價值觀政治”、“認同政治”)變得日益重要。⑨Ronald Inglehart,“The Silent Revolution:Changing Values and Political Styles amongWestern Publics”,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December 1971,pp.991-1017;Ronald Inglehart and Scott C.Flanagan,“Value Change in Industrial Societies”,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December 1987,pp.1289-1319;Ronald Inglehart,“Changing Values among Western Publics from 1970 to 2006”,West European Politics,January-March 2008,pp.130-146.民主制度建立在現(xiàn)代理性之上,假定人的認同是單一固定的,一個人的政治傾向才能夠相對清晰地表述,政黨才能夠有效地代表其政治立場。然而在后工業(yè)社會,一個人的階級認同、價值認同、國別認同、甚至性別都可以變化,可以重疊,可以多元(一個人可以同時是自由作家、反全球化運動者、英國人;同一個人可以變成國際組織雇員、同性戀支持者、英國和荷蘭雙國籍人士)。這對民主制度是釜底抽薪式的沖擊。⑩Ingolfur Gluhdorn,“Democracy beyond the Modernist Subject:Complexity and the Late-modern Reconfiguration of Legitimacy”,In Search of Legitimacy:Policy Making in Europeand the Challengeof Complexity,pp.17-46.
危機期間,歐洲的政治精英意識到民主的認同困境,也采取了一些應對辦法。一種辦法是調整適應,比如引入限制移民措施;另一種辦法是加以利用,比如煽動民粹主義情緒成為新興政黨的領導人;還有一種辦法是建設性引導,比如改革2014年歐洲議會選舉制度以吸引更多選民參與。但總的說來,這些應對是無序的、矛盾的。這與歐洲知識界對民主的認同困境看法不一有一定關系。其中一類觀點認為要優(yōu)先強化民族國家內部的民主。如歐洲大學研究院院長韋勒(Joseph Weiler)認為,“要解決歐洲的危機,無論如何都要借助民族共同體、各成員國豐厚的合法性資源”。①Joseph.H.H.Weiler,“In the Face of Crisis:Input Legitimacy,Output Legitimacy and the Political Messianism of European Integration”,Journal of European Integration,Vol.34,No.7,2012,pp.825-841.另一類觀點則建議消除民族國家邊界,在歐盟層面建立民主。如哈貝馬斯認為,歐盟要在“后民主的行政聯(lián)邦”和“跨國的民主”之間作出抉擇,疾呼歐盟的出路應是“世界性公民的全球主義聯(lián)合體”;②Jürgen Habermas,The Crisis of the European Union:A Response,Cambridge:Polity Press,2011.另一位后現(xiàn)代大師貝克也認為應該建立“公民的歐洲”。③Ulrich Beck,German Europe,John Wiley and Sons,2013;Ulrich Beck,“Europe’s Crisis is an Opportunity for Democracy”,The Guardian,28 November 2011.還有一類觀點是在民族國家和歐盟這兩個邊界之間找折衷方案。如牛津大學歐洲研究中心主任妮可拉迪斯(Kalypso Aude Nicolaidis)提出“多民主(Demoicracy)”理念——“多民主”指多個民族的聯(lián)合體,既可被視為由多個國家組成,也可被視為由眾多公民組成。“多民主”其實是介于國內民主和全球主義民主之間的“第三條道路”。④Kalypso Nicola?dis,“European Demoicracy and Its Crisis”,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Vol.51,No.2,March 2013,pp.351-369.這個概念也得到呼應,見Richard Bellamy,“An Ever Closer Union Among the Peoples of Europe:Republican Intergovernmentalism and Demoicratic Representation within the EU”,Journal of European Integration,Vol.35,No.5,2013,pp.499-516.如果說歐債危機期間歐洲民主在面對經(jīng)濟困境時屈從了經(jīng)濟邏輯,那么其在面對認同困境時,則不知何去何從。
三
如果把技術、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等視作一個系統(tǒng),民主只不過是這個系統(tǒng)中的一種制度。任何制度都是有缺陷的,一種有生命力的制度必須適應系統(tǒng)整體的需求和變化,民主制也不例外。民主政府之所以能被視為“最不差的政府”,并不是因為關于民主的爭論少——事實上,關于民主的爭論從未停歇,而是因為民主較好地適應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需求,在各種理想(平等、自由、參與、效率等)之間取得了相對的平衡。民主的表現(xiàn)并非一直盡如人意,但只要其能順勢調整,就有生命力。
上文探討的歐洲民主面臨的兩個困境,第一個困境體現(xiàn)的是民主所求之平等與市場所求之自由之間有矛盾;第二個困境體現(xiàn)的則是參與、邊界等新問題與原有民主制度之間的矛盾。這兩個困境并非截然分開,其表征經(jīng)?;旌显谝黄稹1热缯f,危機期間的“反歐盟”思潮既體現(xiàn)了歐洲社會對歐盟主導的經(jīng)濟政策的不滿,也體現(xiàn)了歐洲公民對自己歐洲身份的質疑;危機中的各種社會抗議運動,既體現(xiàn)了民眾對政府“救資本輕民生”的不滿,也體現(xiàn)了新型參政方式對傳統(tǒng)民主機制的挑戰(zhàn);危機期間“組閣難”問題的凸顯,既因為政治精英對如何改革意見分歧大,也因為主流政黨代表性下降、政壇日益“碎片化”。
歐洲的“民主困境”表明,當前歐洲民主制度不能完全趕上其周遭環(huán)境變化的步伐,開始出現(xiàn)“不適應癥”。這個“不適應癥”在危機期間凸顯,但其根源是深刻的。第一,技術的發(fā)展使人類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都出現(xiàn)了新的形態(tài),從而對政府決策提出了新的要求。隨著遠程交通工具和計算機技術的普及,人類活動的疆域日益擴展、聯(lián)系日益密切、演變日益加快。在經(jīng)濟方面,全球產業(yè)分工協(xié)作進一步完善,服務業(yè)和金融業(yè)的重要性進一步凸顯,一個地區(qū)的經(jīng)濟活動通常會在瞬間對全球產生深遠影響;在社會方面,中產階級的衰落和分化、個人認同的“去領土化”、全球風險社會的出現(xiàn)、即時互動的溝通和組織方式等現(xiàn)象日益突出,這些都對政治決策提出了新的要求。一國政府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要在極短時間內作出與廣闊時空跨度都有關聯(lián)的決策。比如說,要根據(jù)全球市場情況隨時調整匯率,而這個匯率會對全球產生影響;要根據(jù)全球移民流動和本國人口未來發(fā)展情況及時調整養(yǎng)老金制度,而這個制度同樣會對全球以及未來產生影響。通常,一個政府并不具備做出這種決策的信息、能力、甚至合法性。政策調整如果涉及先入為主的觀念分歧(而非技術分歧),就更可能左右為難。如果恰逢危機,政府決策時間更短,而決策涉及的時空維度往往更大,因此矛盾更顯突出。第二,隨著全球化的深入發(fā)展,全球資本主義的中心-邊緣結構逐漸變化,歐洲的中心地位正在隕落。這無疑減少了歐洲應對復雜而迅速變化的環(huán)境時可資利用的資源,加大了歐洲被域外事件牽制的力度。舉例而言,“高福利”被認為是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重要病因,而削減福利也成為危機期間很多抗議運動的導火索。高福利難以為繼的原因很多,相關研究從人口到話語都有涉及。但不難想見,如果歐洲還能保持經(jīng)濟強勁增長,則勢必有更多資金應對福利缺口;如果中國等“低勞動成本”國家沒有強勢崛起,則歐洲對高福利“嚇走”跨國企業(yè)的擔心也可大為緩解。
上述兩點疊加,使歐洲政治決策難度大為增加。2005年時任匈牙利總理費倫茨的一番論述對此有很好的反映:“今天最大的社會和政治分野……在那些能進入競爭性市場并勝出的人和那些在外頭的、落后的人之間?!碌淖笈梢獛椭癖姾蜕鐓^(qū)在這無所不在的競爭中勝出?!斠粋€國家經(jīng)濟和政治的大部分都失去獨立性的時候,該怎么辦?當商品、知識、資金和勞動力都能夠自由地跨過國界時怎么辦?國家政策還有沒有一點空間、有沒有一點辦法去保護、平衡和創(chuàng)造機會?特別是當貨幣政策是由跨國的、比美聯(lián)儲還要獨立的歐洲央行決定的時候?當社會不但因財產權,而且因競爭性知識、順應變化的能力以及個人和家庭背景而日益破碎時,左派的社會基礎還能重建嗎?”①Ferenc Gyurcsany,“Welfare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September 1,2005,http://www.policy-network.net/pno_detail.aspx?ID=362&title=Welfare-in-the-age-of-globalisation.(上網(wǎng)時間:2013年12月27日)
歐洲的“民主困境”只是“共相”下的“殊相”,其面臨的問題是這個時代各國政府都要面對的。只因歐洲是資本主義核心區(qū)、現(xiàn)代政治制度的發(fā)源地、后現(xiàn)代試驗場,其困境更有其耐人尋味的特點。
歐洲要走出“民主困境”,不能單純從民主制度本身尋找答案,而是要對民主制度所賴以生存的整個系統(tǒng)進行反思;歐洲民主制度的調整和創(chuàng)新,也必然是歐洲整體調整和創(chuàng)新的結果。在此過程中,歐洲的民主、資本主義、后現(xiàn)代仍有生命力,歐洲民主制度的“不適應癥”并未嚴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歐債危機雖使歐洲面臨的問題凸顯,卻未根本削弱歐洲自省、調整和發(fā)展的能力。但另一方面,危機使歐洲在全球相對衰落這一事實更為明顯,歐洲已不再能主導全球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走向。相反,歐洲需在與外界的深刻互動中尋找“歐洲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