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與宗教的雙重存在——對老子之天的考察

■陸建華

天是老子哲學的重要范疇，與此相應，天論是老子的重要思想。但是，研究老子思想的學者多側(cè)重于研究老子之道、德、自然、無為、柔弱等，而對老子之天有所忽視。從目前學術(shù)界關(guān)于老子之天的研究成果來看，一般只是從本質(zhì)之維認定老子之天是自然之天，而忽視老子之天的復雜性以及老子之天的特征、地位和價值等。例如，張智彥先生就曾明確指出:“老子所說的‘天’是指客觀存在的大自然，天是沒有意志的，它不是萬物的主宰”[1](P110)，“在《老子》書中，‘天’指的是自然之天”[1](P111)。詹劍峰先生也曾明確指出:“老子所見的‘天’基本上是自然的天。在《老子》書中，單言天時，有的處所還未擺脫擬人的意味，但天地聯(lián)稱和天與地對稱時，就沒有一絲擬人的意味，而完全是自然的天了。”[2](P388)基于此，我以為對老子之天有深入研究之必要。

一

老子論天，有時單獨論天，有時以天地連稱的形式論天，有時又以“天道”、“天之道”或“天門”、“天網(wǎng)”的形式論天?，F(xiàn)依據(jù)《老子》各章順序，將老子論天的所有史料分別排列如下。

老子單獨論“天”，出現(xiàn)于《老子》七章、十六章、二十五章、三十九章、五十九章、六十七章、六十八章、七十三章。在這八章中，天出現(xiàn)十二次:“天長地久”(《老子·七章》)，“王乃天，天乃道”(《老子·十六章》)，“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天得一以清”，“天無以清，將恐裂”(《老子·三十九章》)，“治人事天莫若嗇”(《老子·五十九章》)，“天將救之，以慈衛(wèi)之”(《老子·六十七章》)，“是謂配天，古之極”(《老子·六十八章》)，“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老子·七十三章》)。

老子以“天地”連稱的形式論天，“天地”指天和地，不是復合詞?！疤斓亍背霈F(xiàn)于《老子》一章、五章、六章、七章、二十三章、二十五章、三十二章。在這七章中，“天地”出現(xiàn)九次:“無，名天地之始”(《老子·一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老子·五章》)，“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老子·六章》)，“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老子·七章》)，“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老子·二十三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①(《老子·二十五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老子·三十二章》)。

老子以“天道”的形式論天，“天道”出現(xiàn)于《老子》四十七章、七十九章。在這兩章中，“天道”出現(xiàn)兩次:“不窺牖，見天道”(《老子·四十七章》)，“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老子·七十九章》)。

老子以“天之道”的形式論天，“天之道”出現(xiàn)于《老子》九章、七十三章、七十七章、八十一章。在這四章中，“天之道”出現(xiàn)五次:“功成身退，天之道”(《老子·九章》)，“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纻?cè)欢浦\”(《老子·七十三章》)，“天之道，其猶張弓歟”，“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老子·七十七章》)，“天之道，利而不害”(《老子·八十一章》)。

老子以“天門”的形式論天，“天門”僅出現(xiàn)于《老子》十章。在這一章中，“天門”出現(xiàn)一次:“天門開闔，能為雌乎”(《老子·十章》)。

老子以“天網(wǎng)”的形式論天，“天網(wǎng)”僅出現(xiàn)于《老子》七十三章。在這一章中，“天網(wǎng)”出現(xiàn)一次:“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七十三章》)。

另外，老子還論述“天子”、“天下”，不過，“天子”、“天下”乃復合詞，已無“天”之意?！疤熳印敝附y(tǒng)治天下、統(tǒng)治全國的君王;“天下”多指整個國家、整個國家內(nèi)的全部土地，在《老子》中還指天下之物、天下之人等?！疤熳印眱H出現(xiàn)于《老子》六十二章。在這一章中，“天子”出現(xiàn)一次:“立天子，置三公”。“天下”出現(xiàn)于《老子》二章、十三章、二十二章、二十五章、二十六章、二十八章、二十九章、三十章、三十一章、三十二章、三十五章、三十七章、三十九章、四十章、四十三章、四十五章、四十六章、四十七章、四十八章、四十九章、五十二章、五十四章、五十六章、五十七章、六十章、六十一章、六十二章、六十三章、六十六章、六十七章、七十章、七十七章、七十八章。在這三十三章中，“天下”出現(xiàn)六十一次。由于與老子天論無關(guān)，在此不一一列舉。

以上所列史料，是老子天論的全部史料。仔細研習以上史料，我們會發(fā)現(xiàn)，老子之“天”非常復雜，并非“自然之天”所能概括，而且老子之“天”在老子思想中具有獨特的價值。

二

從《尚書》、《詩經(jīng)》、《左傳》、《國語》等書來看，天在多數(shù)情況下被當作宗教之天，是具有主宰性和道德性的至上神，在少數(shù)情況下被看作自然之天，是與地相對應的天空。即是說，天主要是作為神而存在。一方面，老子繼承了夏商周三代關(guān)于天的看法，認為天是神;另一方面，老子又對此有明顯突破，認為天還是自然的存在。這樣，老子之天具有自然和宗教兩重性，換言之，老子之天有時指自然之天、有時指宗教之天。當天是自然之天時，天是自然的存在，只是人們效法的對象;當天是宗教之天時，天是主宰神，是主宰人間的神秘力量。

對于自然之天，《尚書》等未作討論，只是將其視作自然之天而加以表述而已。老子對于自然之天則多有闡發(fā)，論述了天之由來、天之特性、天之地位、天之價值以及天在時間層面的有限性等。這是其天論最有創(chuàng)造性、最有價值的方面，也是其天論最有影響的方面。至于天的運行是否有規(guī)律，如果有，此規(guī)律是什么，老子沒有詳論，不過他說:“不窺牖，見天道”(《老子·四十七章》)，還是肯定了天運行的規(guī)律性。

關(guān)于自然之天的由來或者說本原，老子認為其源于道。他說:“無，名天地之始”(《老子·一章》)，“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老子·六章》)。這些都直接言明道是天的源頭，天由道而來。當然，老子之所以認為道是天之本原，是由道的本原性所決定的:道為宇宙萬物之源，天為宇宙萬物之一種，理當源出于道。至于道的本原性，在此毋庸多言，老子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謂道創(chuàng)生萬物，就是例證。

關(guān)于自然之天的特征，老子認為其特征是“清”。他說:“天得一以清”，“天無以清，將恐裂”(《老子·三十九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五章》)。這是說，天的唯一特征是“清”，因之，“清”乃天之為天的本質(zhì)所在，天如果失去其“清”，就不再是天。天之“清”的特征根源于道的賦予，這也是由道的本原性所決定的，因為道決定天之生，當然就決定天之性。天作為自然性的存在，對生長于天地間的萬物無所偏愛，不具有道德屬性，因之，“仁”并非天之特征。

關(guān)于自然之天的地位，老子認為天屬于宇宙中四種最為偉大的存在，其地位僅次于道。他說:“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這是從道所創(chuàng)生的宇宙萬物中抽取天、地、人三者為道所創(chuàng)造的偉大存在，將之與道并列，又在天、地、人三者中抽取天作為更偉大的存在，將之置于地和人之上。這樣，在道所生的宇宙萬物之中，天是至高的，具有高于地和人的優(yōu)越地位，這種優(yōu)越地位通過地和人效法天表現(xiàn)出來，只是在道與天之間，其地位低于道而已。

關(guān)于自然之天的價值，老子認為其價值在于同地一起，協(xié)助道生萬物。他說:“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五章》)，“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老子·二十三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老子·三十二章》)，“天門②開闔，能為雌乎”(《老子·十章》)。這是以風箱為喻，說明天與地協(xié)助道生出天地間的萬物:在道生成萬物的過程中，先生出天地，天、地所構(gòu)成的“天地之間”的廣闊空間猶如巨大無比的風箱，風箱使靜止的空氣轉(zhuǎn)變成流動不止的空氣也即風，“天地之間”通過“天門開闔”協(xié)助道生成源源不斷的“物”。[3](P12)比如，天與地協(xié)助道生出風雨和甘露，而且甘露的分布還是均勻的。正是在天能與地協(xié)助道生萬物的意義上，使得天具有一定的生殖功能。正因為天具有一定的生殖功能，天被視作“雌”性的存在。

關(guān)于自然之天在時間層面的有限性，老子認為天雖乃道所生之物，有其生滅，不能超越物之有限性，不能像道那樣永恒，與道相比是有限的存在，但是天與地作為道所生的自然萬物中偉大的存在，其生存時間比任何他物都要持久。他說:“天長地久”(《老子·七章》)。這是說，天與他物雖然都是有限的存在，但是與他物相比又是長久的存在。老子之所以賦予天地存在的長久性，是因為天和地是萬物生存發(fā)展的場所，離開天和地，萬物就無處存身。不過，老子對此沒有明確說明，而是給出別的理由:“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老子·七章》)。這是說，天和地一樣，其存在不是為了自身，而是為了生存于天地之間的萬物，這樣，萬物即使是為了自己，也不但不會傷害天和地，還要保護天和地，從而保護自己的生命家園。天和地一樣不被傷害，還被保護，存在的時間自然就長久了。

關(guān)于自然之天與人的關(guān)系，老子認為自然之天不是“神”，不會干預、主宰人事，只是由于天與人雖然同屬宇宙中四種偉大的存在，但是，天優(yōu)越于人，居于僅次于道的崇高地位，人因此應主動效法天，從天那里獲得人生智慧。他說:“人法地，地法天”(《老子·二十五章》)。即是說，人不僅要效法地，還要效法天。那么，人應效法天哪些方面?老子舉例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老子·二十三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五章》)，“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七章》)。這是說，天和地一起協(xié)助道產(chǎn)生風和雨，但是，風和雨只遵從道，天和地卻無力讓風和雨持續(xù)不止，因此，天和地對風雨、對生長于其間的萬物“無為”，人效法天、效法地，對萬物也要“無為”，切不可不自量力;天和地不具有德性，因而“不仁”，也即客觀地對待萬物而無所偏愛，作為理想人格的圣人[4]要效法天和地，對其所統(tǒng)治下的百姓“不仁”，也即平等地對待百姓而無所偏愛;天和地之所以能夠長生，是因為生不為己，為了生長于天地間的萬物，圣人要效法天地，為他人謀利，把自己置于他人之后、把自己置之度外，從而不被他人傷害，得以長生、得以實現(xiàn)其無私背后的私心。這是要求人們在處理、應對自然萬物與人的關(guān)系時效法天之無為，要求統(tǒng)治者在治理天下、處理君與民的關(guān)系時效法天之“不仁”，要求圣人在養(yǎng)生時效法天之“不自生”?？傊?，天之所有，即是人之所要效法的。

三

對于宗教之天，《尚書》等多有論述，涉及宗教之天的主宰性、道德性等。老子對于宗教之天也有闡發(fā):賦予其主宰性，多數(shù)情況下又在賦予其主宰性的前提下賦予其道德性，這使得天在主宰人事時呈現(xiàn)道德的、善的一面。不過，在少數(shù)情況下，老子又認為天只具有主宰性而不具有道德性。宗教之天的主宰性的賦予，宗教之天之于人的主宰，既是宗教之天的屬性、特征，也是其之于人的價值及其顯現(xiàn)。

在老子那里，宗教之天無處不在，主宰著人間萬事。他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七十三章》)，以“網(wǎng)”之于魚，喻天之于人;以“網(wǎng)”之網(wǎng)眼雖“疏”，卻能網(wǎng)盡水中之魚，也即無漏網(wǎng)之魚，喻天雖高遠至極，其威力卻廣大無邊，主宰著人世間的一切，任何人不可能僥幸逃脫天的宰制。為了神話天的威力，老子還在天與人之間夸張?zhí)斓哪ЯΓf:“天之道③，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纻?cè)欢浦\”(《老子·七十三章》)。這是說，天與人相比，“不爭”、“不言”、“不召”、“纻?cè)弧?，但是“善勝”、“善應”、“自來”、“善謀”，也即不爭斗、不言說、不召喚、看似遲緩，卻善于得勝、善于回應、善于自動到來、善于謀斷。這種天的神力、天之于人的威力是直接針對人而言的，活靈活現(xiàn)，神秘莫測。

關(guān)于宗教之天主宰人間萬事時所顯現(xiàn)的道德性，老子認為天是善的存在，這種善體現(xiàn)為維護人間的公平、有利于人的生存與發(fā)展，體現(xiàn)為佑護善人、仁慈天下。前者是天在天下所有人面前展現(xiàn)善，后者是天在部分人面前、善人面前展現(xiàn)善。由此可以看出，宗教之天的道德性與自然之天的自然性形成鮮明對比。

關(guān)于宗教之天在天下所有人面前所展現(xiàn)的善、對所有人所實施的普遍的善，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老子·七十七章》)，“天之道，利而不害”(《老子·八十一章》)。這是說，人道是剝奪不足的人、窮苦的人的財富，用來供奉有余的人、富裕的人，是少數(shù)統(tǒng)治者強加給人民的法則，它使得社會貧富差距加大、貧富分化劇烈，體現(xiàn)的是社會的不公，反映的是弱肉強食，導致的最終結(jié)果是社會的混亂以及在社會混亂狀態(tài)下的民不聊生、民眾的抗爭;天道則是剝奪有余的人、富裕的人的財富，用來補給不足的人、窮苦的人，是上天對人類財富的安排、分配，它意在縮小乃至取消社會貧富差距、消除貧富分化，體現(xiàn)的是社會的公正、平等，反映的是全體民眾的愿望，達到的終極目標是社會的和諧美好，實際上是對所有的人行“善”、對所有的人有利。基于此，老子認為天是至善的化身，天之于人有利無害。

關(guān)于宗教之天在部分人面前所展現(xiàn)的善、對部分人也即善人所實施的善，老子說:“天將救之，以慈衛(wèi)之”(《老子·六十七章》)，“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老子·七十九章》)。這是說，在天的視界中，人沒有親疏乃至貴賤之別，只有道德層面的善與不善之別，而人之善與不善是取決于人自身的;天所佑護的只是善人，相應的，其所懲罰的則是不善的人;天佑護善人，表現(xiàn)在拯救善人于苦難之中，使之脫離苦海，并用慈愛護衛(wèi)之，使之感受到天的仁慈與偉大?；诖?，老子認為天是“善人”的保護神，天之于人揚善懲惡。

關(guān)于宗教之天在少數(shù)情況下只有主宰性而沒有道德性，老子說:“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老子·七十三章》)。這是說，天因為沒有道德性，并不一定是賞善罰惡，人們因而不能從道德的層面預測、判斷天之所為，不能領(lǐng)會天意，更不能通過自身的道德實踐來祈賞避禍、趨利避害。在此情形下，天之所惡，即使有其原因，人們也無法知道。相應的，天之所愛，也是如此。這樣的天，給人所帶來的只有恐懼。

由于宗教之天主宰人事，人在天面前別無選擇，所能夠做的，除了“事天”(《老子·五十九章》)之外，就是順從、效法天意。在此情形下，宗教之天與人的關(guān)系就是天主宰人、人服從并效法天的關(guān)系。老子舉例說:“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老子·八十一章》)，“善為士者不武，善戰(zhàn)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老子·六十八章》)。這是說，宗教之天作為至善的存在，擁有人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德性，不同的人應根據(jù)自身的狀況、自己的角色、行動的目的等遵從天意，效法天之德性，從而獲得成功。例如，天之于人、天之于萬物有利無害，圣人順從、效法天意，就要“不爭”，不與他人爭名奪利;天有“不武”、“不怒”、“不與”、“為下”之德，“為士者”、“戰(zhàn)者”、“欲勝敵者”、“用人者”等就要分別順應、效法天之“不武”、“不怒”、“不與”、“為下”之德，符合天意，方才獲得天之佑護、賞賜，取得成功，從而成為“善為士者”、“善戰(zhàn)者”、“善勝敵者”、“善用人者”。

另外，當天為自然之天時，“天法道”(《老子·二十五章》)，天在道的制約之下。當天為宗教之天時，道與天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天還是至上神嗎?老子未曾明言。從道制約自然之天，似可以推論，道也制約宗教之天。不過，自然之天沒有神意，自然之天根源于道，道制約自然之天是合乎情理的，更何況老子又曾明言道制約自然之天，可是，宗教之天畢竟是“神”，宗教之天的神意是通過其主宰性表現(xiàn)出來的，似又不可以根據(jù)道制約自然之天而簡單類推道也制約宗教之天。從“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四章》)可知，道存在于帝之先。由于中國古代時間之先后、空間之上下等常常意味著貴賤尊卑之等級，由道存在于帝之先，可以推斷道制約帝。從《尚書》等來看，夏商周三代天、帝沒有特別明確的區(qū)分④，都是至上神，既然道制約帝，應可推知，道也制約宗教之天。即是說，宗教之天在道的控制之下。這樣，宗教之天是神，但不再是至上存在;宗教之天的主宰性受制于道的主宰性。

由上可知，老子之天并非簡單的自然之天，老子之天也并非在自然之天的前提下有道德意味;老子之天是復雜的，有自然和宗教兩重性。對于自然之天，老子認為天源于道，天的特征是清明，天的地位僅次于道，天的價值在于同地一起協(xié)助道創(chuàng)生萬物，同時為萬物提供生存場所，天比萬物生存的時間更為持久?；谧匀恢斓淖匀恍?，天并不主宰人，而人只是效法天，以獲取生存智慧。這是老子論天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方面，也是其天論區(qū)別并高于儒墨諸家的地方。對于宗教之天，老子認為天具有主宰性，天主宰人間萬事時體現(xiàn)其道德性，這種道德性又體現(xiàn)在天一方面對所有的人“善”，另一方面僅對善人“善”?；谧诮讨斓闹髟仔?，人們唯有事天、從天，以獲取天的佑護。這是老子論天相對保守的方面，也是其天論與儒墨諸家相似的地方。另外，老子還認為同自然之天一樣，宗教之天也受制于道。這又是其宗教之天不同且高明于儒墨諸家之處。

注釋:

①今本《老子·二十五章》“可以為天下母”，馬王堆帛書本《老子》作“可以為天地母”。筆者以今本《老子》的文字為準。

②“天門”一詞，各家解釋不同，差異較大。我以為“天門”之“天”就是自然之天，相應的，“天門”就是指“天地之間”。

③“天之道”、“天道”的本意是天上星辰的運行途徑，由于星辰運行是周而復始，其途徑是固定不變的，“天之道”、“天道”又有天上星辰運行規(guī)律的意思，其后，“天之道”、“天道”又指天的運行規(guī)律，又由于古人以為“天之道”、“天道”對應、決定人事吉兇，“天之道”、“天道”又有天意、涵蓋天地人的普遍法則等意。陳來先生認為春秋時代的“天道”有大致三義:“第一種是宗教的命運式的理解”，“把‘天道’作為一種上天之安排”;“第二種用法是繼承周書中的道德之天的用法”，“在這種用法中，天道不是作為純粹自然變化的法則，而是體現(xiàn)為道德意義的法則和秩序”;“第三種就是對‘天道’的自然主義的理解”，“天道就是宇宙的常道”(陳來:《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出版，第63-66頁)。除卻“不窺牖，見天道”(《老子·四十七章》)，老子心中的“天之道”、“天道”之“天”多指宗教之天，其所謂的“天之道”、“天道”多指天意。

④例如:《尚書·湯誓》載湯出師討伐夏桀的誓詞曰:“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爾有眾，汝曰:‘我后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書·召誥》載召公對周成王所言:”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嗚呼!曷其奈何弗敬”，都是天、帝不分的。另，陳來先生認為《古文尚書·湯誥》中“既有上天，又有上帝，從文中所述來看，是異名同指”(陳來:《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出版，第165頁)，也是此意。

[1]張智彥.老子與中國文化[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

[2]詹劍峰.老子其人其書及其道論[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

[3]陸建華.建立新道家之嘗試——從老子出發(fā)[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1.

[4]陸建華.圣人與士:老子的理想人格[J].孔孟月刊，201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