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非后綴考辨

劉 傳 鴻

（溫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35）

蔣宗許《漢語詞綴研究·后綴篇》舉了很多“X毒”類詞語，并轉(zhuǎn)引朱慶之的看法說（蔣宗許2009：180）：“這些例子中的‘毒’都不表義，‘主要還是起的擴(kuò)充音節(jié)的作用。’”蔣宗許（2009：180）同時認(rèn)為：“上列的‘X毒’雙音詞（指蔣文所舉組合，詳見下文）都應(yīng)該是后綴式雙音詞，因?yàn)槠渲械摹尽炔槐砹x，且與詞根緊密帖合在一起。不過，這種組合它只見于漢譯佛典中，并未對中土文獻(xiàn)產(chǎn)生影響，其間原因不好解釋；再者，中古的許多詞綴是由實(shí)詞而漸次虛化，而‘毒’何以成為一個構(gòu)詞語素亦不明就里?；蛟S，這是一個西北方言的記音詞，與‘毒’的詞義本不相聯(lián)系。”

我們認(rèn)為上述看法存在兩個問題：（1）從蔣文所舉用例看，“毒”的意義非常實(shí)在，分別表痛苦、憂愁與怨恨義，并非后綴；（2）“毒”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土成分，蔣文所舉由“毒”構(gòu)成組合大多在中土文獻(xiàn)及佛典中都有使用。以下我們結(jié)合“毒”之語素義，針對蔣文所舉組合分類加以闡釋。

（一）“毒”之痛苦義及相關(guān)組合

《說文·屮部》：“毒，厚也，害人之草，往往而生?！毙鞛{：“毒之本義為毒草，因與篤同聲通用而訓(xùn)為厚耳?！薄岸尽北玖x為有毒之草，引申可指毒害，毒害必使其對象痛苦，故“毒”有痛苦義?！稄V雅·釋詁二》“毒，痛也”王念孫疏證：“《大雅·桑柔篇》‘寧為荼毒’，鄭箋以為‘荼毒’為‘苦毒’，陸機(jī)《豪士賦序》‘身猒荼毒之痛’，是荼、毒皆痛也。”《廣韻·沃韻》：“毒，痛也，苦也。”

蔣文所舉由這一義項(xiàng)的“毒”與其它語素構(gòu)成的同義或近義組合包括：

【悲毒】見人眾號慕，皆與悲毒俱。（西晉竺法護(hù)譯《方等般泥洹經(jīng)》上）①此例為蔣文所引例，為說明問題，我們特地引出，下各詞例均同。

此“悲毒”為悲痛義，這個詞在漢代的中土文獻(xiàn)中即已出現(xiàn)，《楚辭·七諫·哀命》“然怊悵而自悲”，王逸注：“怊悵，恨貌也。言己終撫我情寂漠不言，然怊悵自恨心悲毒也?！贝死跻菀浴氨尽睂︶屛闹械摹氨薄！冻o·九歌·湘君》“女嬋媛兮為余太息”，王逸注：“言己遠(yuǎn)揚(yáng)精誠，雖欲自竭盡，終無從達(dá)，故女媭牽引而責(zé)數(shù)之，為己太息悲毒，欲使屈原改性易行，隨風(fēng)俗也?！贝死氨尽币酁楸戳x?！氨尽痹谥型廖墨I(xiàn)及佛典中都很少用，此再舉佛典中二例，以證其義。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jīng)》卷二十三 ：“比丘聞其所說，心生悲毒，泣淚滿目?！碧啤しú丶度A嚴(yán)經(jīng)傳記》卷四 ：“于是首不能俯，視唯天外。驟雨飄風(fēng)，流入鼻口。飲食滲漱，非意艱辛。豈直親鄰輕鄙，亦乃自懷悲毒?！?/p>

【酸毒】為一小鴿，酸毒乃爾。（姚秦鳩摩羅什譯《眾經(jīng)撰雜譬喻》上）

“酸”單用有悲痛、痛苦義，《正字通·酉部》：“酸，悲痛亦曰酸?！睍x·陸機(jī)《感時賦》：“矧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此指感情之悲痛。西晉·竺法護(hù)譯《弘道廣顯三昧經(jīng)》卷四：“嗚呼世尊！吾等受此苦痛，無數(shù)地獄之酸，六火圍繞，燒炙苦毒?！贝酥溉怏w之痛苦?！八岫尽蓖x連文，在漢代的中土文獻(xiàn)中即已出現(xiàn)，《全漢文·劉安〈屏風(fēng)賦〉》：“飄飖殆危，靡安措足。思在蓬蒿，林有樸樕。然常無緣，悲愁酸毒?！?此“酸毒”即痛苦義。他例如《后漢書·朱穆傳》：“遂令將軍結(jié)怨天下，吏人酸毒，道路嗟嘆。”《三國志·魏書·文帝紀(jì)》裴松之注引孫盛曰：“于此自時昏道喪，運(yùn)祚將移，縱無王、呂之難，豈乏田、趙之禍乎？而后世觀其若此，深懷酸毒之戒也?！?/p>

“酸毒”在佛典中用例稍多，此再衍二例，以證其義。西晉·竺法護(hù)譯《文殊師利普超三昧經(jīng)》卷下：“于是化子現(xiàn)懷瞋怒殺化父母，其逆罪子遙見化子害化父母，啼哭酸毒不能自勝?！焙笄亍し鹜右峁搀梅鹉钭g《佛說長阿含經(jīng)》卷十九：“有鐵嘴鳥立其頭上，啄其兩目，苦痛萬端，悲號酸毒?！?/p>

【苦毒】嗚呼世尊！吾等受此苦痛，無數(shù)地獄之酸，六火圍繞，燒炙苦毒。（西晉竺法護(hù)譯《弘道廣顯三昧經(jīng)》四）

此“苦毒”為痛苦義，佛典中多用。而中土文獻(xiàn)在漢代即有用例?！冻o·九嘆·愍命》“哀余生之不當(dāng)兮，獨(dú)蒙毒而逢尤”，王逸注：“言哀我之生，不當(dāng)昭明之世，舉賢之時，獨(dú)蒙苦毒而遇罪過也?！蓖跻菀浴翱喽尽贬尅岸尽?，二者同義，均表痛苦。他例尚有：《三國志·魏書·涼茂傳》：“曹公憂國家之危敗，愍百姓之苦毒，率義兵為天下誅殘賊?！薄侗笔贰ぬ锸絺鳌罚骸盎蛄爬艏橼E，部內(nèi)劫盜者，無問輕重，悉禁地阱中，寢處糞穢，令受苦毒?！痹ぶ靹P《昊天塔》第一折：“俺身喪番城，又遭此殘害，著俺魂魄不寧，好生苦毒，枉做了這一世英雄也呵！”

“苦毒”還有同義倒序詞“毒苦”，托名后漢·支婁迦讖譯《佛說無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卷四：“追命所生，或在樂處，或入毒苦，然后乃悔。”后秦·鳩摩羅什譯《大莊嚴(yán)論經(jīng)》卷三：“人帝應(yīng)當(dāng)知，我今甚毒苦?！敝型廖墨I(xiàn)亦有用例，只是時間較晚，《太平廣記》卷一百二十：“于是捶打鐵臼，備諸毒苦，饑不給食，寒不加絮?！泵鳌ぬ祈樦稐l陳薊鎮(zhèn)補(bǔ)兵足食事宜》：“窮軍毒苦，不能盡言?！?/p>

另外，“苦毒”與“毒苦”還可作動詞，表怨恨義。漢·王充《論衡·問孔》：“不以其道去貧賤如何？毒苦貧賤，起為奸盜，積聚貨財，擅相官秩，是為不以其道。”《后漢書·索盧放傳》：“今天下所以苦毒王氏，歸心皇漢者，實(shí)以圣政寬仁故也。”“苦”與“毒”都有怨恨義，《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苦夜長”即恨夜長?！岸尽北碓购蘖x見下文第三部分。

“苦毒”在中土文獻(xiàn)及佛典中均有大量用例，但佛典中用例更多；相對而言，“毒苦”用例則要少得多。

【酷毒】我不惜命，念盲父母既衰老，兩目復(fù)盲，一旦無我，無所依仰。以是煩惱，自酷毒耳。（西秦圣堅(jiān)譯《睒子經(jīng)》）

“酷”有痛苦義?！段倪x·歐陽建〈臨終〉》“上負(fù)慈母恩，痛酷摧心肝”，呂延濟(jì)注：“酷，苦。”《文選·任昉〈百辟勸進(jìn)今上箋〉》“皇天后土，不勝其酷”，張銑注：“酷當(dāng)痛也。”二者組合，構(gòu)成同義復(fù)詞，表痛苦，上例“酷毒”即為此義。此種用法的“酷毒”在佛典及中土文獻(xiàn)中都有很多用例，中土文獻(xiàn)最早出現(xiàn)于漢代。《全后漢文·戴良〈失父零丁〉》：“積惡致災(zāi)天困我，今月七日失阿爹。念此酷毒可痛傷，當(dāng)以重幣用相償，請為諸君說事狀。”后代文獻(xiàn)沿用，《晉書·淮南忠壯王允傳》：“遭天兇運(yùn)，奄至隕沒，逆黨遘惡，并害三子，冤魂酷毒，莫不悲酸。”《舊唐書·姚璹傳》：“則天又令洛州長史宋元爽、御史中丞霍獻(xiàn)可等重加詳覆，亦無所發(fā)明。逮系獄數(shù)百人，不勝酷毒，遞相附會，以就反狀?！?/p>

“酷”、“毒”還可由二語素的殘酷、狠毒義復(fù)合，表殘酷義。佛典及中土文獻(xiàn)均有用例。吳·支謙譯《佛說八師經(jīng)》：“或?yàn)橥醴?，收系著獄，酷毒掠治，戮之都市?！蔽鲿x·竺法護(hù)譯《生經(jīng)》卷四：“其主長者，甚懷瞋恨。還歸在家，鞭撾酷毒，不與水草?！薄端鍟奂o(jì)下》：“回首面內(nèi)，各懷性命之圖；黃發(fā)稚齒，咸興酷毒之嘆?！薄冻皟L載》卷二：“懿宗性酷毒，奏莊初懷猶豫，請殺之，敕依。”

“酷毒”亦有同義倒序組合“毒酷”，只是用例較少，《冊府元龜》卷三百一十五：“元之對曰：‘自垂拱已來，被告身死破家者，皆是毒酷自誣而死。告者特以為功，天下號為羅織?！贝藶橥纯嗔x。元·李存《俟庵集》卷二十三：“訃音之來，衰經(jīng)走哭。上天降罰，何爾毒酷?！?明·陳全之《蓬窗日錄》卷七：“為官為史，心莫毒酷，常行公正，久遠(yuǎn)之福。”此二例為殘酷義。

【痛毒】天化為病人，在于道側(cè)。身瘦腹大，軀體黃熟。咳嗽嘔逆，百節(jié)痛毒。（東漢竺大力共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jīng)》下）

“痛毒”即痛苦，中土文獻(xiàn)中同樣有用例?！逗鬂h書·章帝紀(jì)》：“自往者大獄已來，掠考多酷，鉆鉆之屬，慘苦無極。念其痛毒，怵然動心。”《三國志·吳書·陸胤傳》裴松之注引《吳錄》曰：“召胤考問，胤為太子隱曰：‘楊竺向臣道之。’遂共為獄。竺不勝痛毒，服是所道?！薄度珪x文·王羲之〈雜帖〉》：“司馬雖篤疾久，頃轉(zhuǎn)平除，無他感動，奄忽長逝，痛毒之甚，驚惋摧慟，痛切五內(nèi)，當(dāng)奈何奈何！省書感哽?！薄洞笤~典》釋此詞為痛苦之甚，將“毒”看作程度副詞，其誤從上舉王羲之《雜帖》“痛毒之甚”可以看出。

“痛毒”亦有倒序詞“毒痛”，用例很多，在東漢即出現(xiàn)于中土文獻(xiàn)。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窮通·太傅汝南陳蕃》：“從者擊亭卒數(shù)下，亭長閉門，收其諸生人客，皆厭毒痛?！焙蟠赜茫逗鬂h書·寇榮傳》：“犯冒王怒，觸突帝禁，伏于兩觀，陳訴毒痛，然后登金鑊，入沸湯，糜爛于熾爨之下，九死而未悔?！薄稘h書·戾太子據(jù)傳》“乃斬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顏師古注：“胡巫受充意指，妄作蠱狀，太子特忿，且欲得其情實(shí)，故以火炙之，令毒痛耳?！狈鸬渲型瑯佑杏美?，托名后漢·支婁迦讖譯《佛說無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卷四：“天地之間，五道分明?；掷厚?，浩浩茫茫。轉(zhuǎn)相承受，善惡毒痛。身自當(dāng)之，無有代者?！蔽鲿x·法立共法炬譯《大樓炭經(jīng)》卷一：“燒骨已燒髓，燒炙甚毒痛?！?/p>

另外文獻(xiàn)中還有“慘毒”亦屬此類組合，蔣文未舉：

【慘毒】悲痛、痛苦義。曹植《九愁賦》：“嗟離思之難忘，心慘毒而含哀?！睍x·孫楚《之馮翊祖道詩》：“念當(dāng)隔山河，執(zhí)觴懷慘毒?！狈鸬渲幸嘤杏美笄亍F摩羅什譯《燈指因緣經(jīng)》：“饑寒怨憎，輕躁褊狹。憂愁慘毒，嫌責(zé)罪負(fù)?！碧啤╃短谱o(hù)法沙門法琳別傳》卷上：“竊見大業(yè)末年，天下喪亂，二儀慘毒，四海沸騰?！?/p>

（二）“毒”之憂愁義與相關(guān)組合

“毒”有憂愁義，《文選·張衡〈思玄賦〉》“增煩毒以迷惑兮，羌孰可為言己”，劉良注：“毒，憂也?！薄岸尽钡倪@個義項(xiàng)與痛苦亦緊密相關(guān)，憂愁本身即是心靈上的痛苦。

蔣文所舉由這一義項(xiàng)的“毒”與其它語素構(gòu)成的同義或近義組合包括：

【煩毒】魔大惶怖，心中不寧。觀見菩薩已在樹下，清靜無欲，精思不懈，心中煩毒，飲食不甘，妓樂不御。（東漢竺大力共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jīng)》下）

此“煩毒”為煩憂義，中土文獻(xiàn)用例不多，但早在《楚辭·哀時命》中即有用例：“獨(dú)便悁而煩毒兮，焉發(fā)憤而抒情?！蓖跻葑ⅲ骸把约簯阎抑敝?，獨(dú)悁悒煩毒，無所發(fā)我憤懣，泄己忠心也。”它例尚有：《后漢書·張衡傳》：“曾煩毒以迷或兮，羌孰可與言己？”《晉書·禮志中》：“思慕煩毒，欲詣陵瞻侍，以盡哀憤?！狈鸬浔泶肆x的用例亦不多，此再舉一例。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十九：“瞿姨圣女，為于太子，受大苦惱，其心煩毒。”

“煩”與“毒”在痛苦義上亦同，故同義復(fù)合后又可表痛苦義，《漢書·王吉傳》：“數(shù)以耎脆之玉體，犯勤勞之煩毒，非所以全壽命之宗也，又非所以進(jìn)仁義之隆也?！碧啤め尩朗雷斗ㄔ分榱帧肪硎耍骸埃ㄍǎ┚右荒甓貌?，恍惚驚悸，竟體剝爛，狀若火瘡。有細(xì)白蟲，日去升余。磣痛煩毒，晝夜號叫?！绷硗狻盁北緸闊犷^痛，故“煩毒”在醫(yī)書中用例較多，此不舉例。

【憂毒】我自念一人，而憂毒五家，以是笑耳。（西晉失譯《五母子經(jīng)》）

此“憂毒”為使動用法，“憂毒五家”即使五家憂愁。其在中土文獻(xiàn)中最早出現(xiàn)于《楚辭·九嘆·怨思》：“惟郁郁之憂毒兮，志坎壈而不違?！贝恕皯n毒”與“郁郁”同為憂愁義?！冻o·哀時命》“心郁郁而無告兮，眾孰可與深謀”，王逸注：“言己心中憂毒，而無所告語，眾皆諂諛，無可與議忠信也?！蓖踝⒂谩皯n毒”釋“郁郁”，其義非常明確?！皯n毒”在中土文獻(xiàn)中較少見，佛典中用例稍多，此再衍二例。后漢·曇果共康孟詳譯《中本起經(jīng)》卷下：“是時國內(nèi)有婆羅門，居富多寶，老無兒子。禱祠盡力，未后生男。其年七歲，得病便亡。其父憂毒，臥不安席，不復(fù)飲食?！币η亍F摩羅什譯《眾經(jīng)撰雜譬喻》卷下：“沙門言：‘汝殺人子，令其母愁憂懊惱死，故來為汝作子，前后七反，是汝怨家，欲以憂毒殺汝。汝試往視棺中死女，知復(fù)好不?！?/p>

“憂毒”亦有同義倒序詞“毒憂”，只不過用例極少，我們僅在中土文獻(xiàn)中發(fā)現(xiàn)一例?！度鬂h文·崔寔〈政論〉》：“國以民為根，民以谷為命，命盡則根拔，根拔則本顛。此最國家之毒憂，可為熱心者也?！?/p>

【悒毒】我亦用是故，悲叫增悒毒。（西晉竺法護(hù)譯《方等般泥洹經(jīng)》上）①蔣文引作“郁毒”，而《方等般泥洹經(jīng)》中實(shí)作“悒毒”。

“悒”有憂愁義，《楚辭·天問》：“武發(fā)殺殷何所悒？載尸集戰(zhàn)何所急？”洪興祖補(bǔ)注：“悒，憂也，不安也?！薄般ǘ尽蓖瑯訛橥x復(fù)詞，只是這個詞不見于中土文獻(xiàn)，而在佛典中亦僅此一例。

文獻(xiàn)中還有“愁毒”一詞亦屬此類，蔣文未曾提及。

【愁毒】憂愁義?！冻o·九懷·?？　贰皯治嵝馁??”，王逸注：“惟我憂思，意愁毒也?！薄稑犯娂で迳糖o·華山畿》：“腹中如亂絲，憒憒適得去，愁毒已復(fù)來?！彼巍ね醢彩队猛跷⒅嵑统昙词聲鴳选罚骸班滴冶С疃?，殘年自羈囚?！狈鸾?jīng)中亦有用例，托名后漢·安世高譯《佛說太子慕魄經(jīng)》：“慕魄曰：‘不可不可，我以畏厭地獄勤苦，愁毒萬端。’”吳·支謙譯《弊魔試目連經(jīng)》：“爾時弊魔甚大愁毒，佛為目連說此偈言?！?/p>

另外，“愁”與“毒”均有怨恨義，因此二者組合，亦可表怨恨?！逗鬂h書·楊秉傳》：“而今枝葉賓客布列職署，或年少庸人，典據(jù)守宰，上下忿患，四方愁毒?！薄缎绿茣つ闲U傳中·南詔下》：“京褊忮貪克，峻條令，為炮熏刳斮法，下愁毒，為軍中所逐，走藤州?！薄洞笤~典》解作“愁苦怨恨”，從語境看，似不如解作怨恨好。

“愁毒”亦有同義倒序詞“毒愁”，只是用例極少，晉·王羲之《阮光祿帖》：“昨旦與書，疾，故示毒愁，當(dāng)增其疾?！薄洞笤~典》收此詞，釋為極度憂愁，誤解了“毒”之義。

（三）“毒”之憎惡、怨恨義及相關(guān)組合

《廣雅·釋詁三》“毒，惡也”，王念孫疏證：“凡相憎惡亦謂之毒?！毒l衣》云‘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是也。”《廣雅·釋言》：“毒，憎也?！薄稘h書·李廣利傳》“郁成，漢所毒”，顏師古注：“毒言毒恨?！薄逗鬂h書·馮衍傳》“惡叢巧之亂世兮，毒縱橫之?dāng)∷住?，李賢注：“毒，恨也?！薄岸尽敝骱蕖拹毫x與痛苦義相關(guān)，蓋痛苦自然引起憎恨與厭惡。

蔣文所舉由這一義項(xiàng)的“毒”與其它語素構(gòu)成的同義或近義組合包括：

【恚毒】佛知其意，于其室內(nèi)，以道神力，滅龍恚毒。（三國支謙譯《太子瑞應(yīng)本起經(jīng)》下）

此“恚毒”為怨恨義，中土文獻(xiàn)未見，佛典則有較多用例，此再舉其二。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五：“菩薩覺之，即自誓曰：‘吾寧就湯火之酷，菹醢之患，終不恚毒加于眾生也?！币η亍ん梅鹉钭g《十住斷結(jié)經(jīng)》卷九：“佛復(fù)告最勝曰：‘今此大眾，多有忉利天帝與阿須倫共斗，……各各共斗，懷其怨結(jié)，各有恚毒，不能舍離。’”

“恚毒”在佛典中還有同義倒序詞“毒?！?。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五：“菩薩輒以諸佛忍力之福，迮滅毒恚，慈悲愍之，追而濟(jì)護(hù)?！薄栋儆鹘?jīng)·獼猴喻》：“妄生瞋忿，毒恚彌深?！?/p>

【患毒】昔有四姓取兩婦，大婦日日以好飯供養(yǎng)沙門，沙門日往取飯，小婦患毒之。（失譯《舊雜譬喻經(jīng)》下）

此“患毒”為憎惡義。“患”單用亦有此義，《廣雅·釋詁三》：“患，惡也?！薄秶Z·晉語五》“靈公虐，趙宣子驟諫，公患之”，韋昭注：“患，疾也?！薄逗鬂h書·袁術(shù)傳》：“初，術(shù)在南陽，戶口尙數(shù)十百萬，而不修法度，以鈔掠為資，奢恣無厭，百姓患之。”此“患”亦憎惡義。“患毒”同義復(fù)合，在漢代即有用例，《太平經(jīng)》卷一百一十四：“諸家患毒，親屬中外皆遠(yuǎn)去矣?！焙蟠嘌赜?，《宋書·五行志四》：“自太子登以下咸患毒之，而壹反獲封侯寵異，與春秋時公子遂專任雨雹同應(yīng)也。”《南史·蕭思話傳》：“思話十許歲時，未知書，好騎屋棟，打細(xì)腰鼓，侵暴鄰曲，莫不患毒之?！?/p>

“患毒”還有倒序詞“毒患”，只是用例極少。②“毒患”還可作名詞，禍患義，另“患毒”、“毒患”在醫(yī)書中使用較多，因與本文無涉，故不贅?！段簳む嶔藗鳌罚骸百F賓異母弟大倪、小倪，皆粗險簿行，好為劫盜，侵暴鄉(xiāng)里，百姓毒患之?！?/p>

【郁毒】若有來人從人索物……若欲施若已施而不郁毒無有悔者，是為思惟度無極。（東漢·安玄譯《法鏡經(jīng)》）

“郁”有怨恨義，《呂氏春秋·侈樂》“故樂愈侈而民愈郁”，高誘注：“郁，怨?！薄段倪x·潘岳〈射雉賦〉》“郁軒翥以余怒，思長鳴以效能”，徐爰注：“郁，暴怒也?！庇钟袘n愁義，《楚辭·九嘆·憂苦》“愿假簧以舒憂兮，志紆郁其難釋”，王逸注：“郁，愁也?！薄坝舳尽苯M合，根據(jù)語境不同，可表怨恨，如上舉《法鏡經(jīng)》例；亦可表憂愁，如姚秦·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卷十一：“凡人為惡，不能自覺也。愚癡快意，后受郁毒者。”

中土文獻(xiàn)中“郁毒”常用于醫(yī)書，表郁積之毒，此不舉例。

【憎毒】今者大家，獨(dú)見憎毒。（西晉竺法護(hù)譯《生經(jīng)》四）

“憎毒”為憎恨義，《漢書·劉向傳》即有用例：“君子獨(dú)處守正，不橈眾枉，勉強(qiáng)以從王事則反見憎毒讒訴?！薄霸鞫尽庇美龢O少，佛典中僅見上舉《生經(jīng)》一例，中土文獻(xiàn)也很少見。

文獻(xiàn)中還有一些類似同義組合，蔣文未舉：

【怨毒】怨恨義。早在《戰(zhàn)國策·趙策》中即有用例：“今足下功力，非數(shù)痛加于秦國，而怨毒積惡，非曾深凌于韓也?！焙笫姥赜?，《漢書·淳于長傳》：“紅陽侯立獨(dú)不得為大司馬輔政，立自疑為長毀譖，常怨毒長?！薄稌x書·盧志傳》：“志說方曰：‘昔董卓無道，焚燒洛陽，怨毒之聲，百年猶存，何為襲之！’”宋·蘇轍《論西邊警備狀》：“今雖接以恩禮，其怨毒之意必未遽忘。”佛典中同樣有用例，東晉·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二十九：“諸離車言：‘此是奇事，我以厚施，反生怨毒?！币η亍F摩羅什譯《禪法要解》卷上 ：“行者處于欲界，多瞋怒害，斗諍怨毒，種種諸害，慈心力故，無能傷損?！?/p>

“怨毒”亦有倒序詞“毒怨”，不過出現(xiàn)較晚，且用例較少。宋·李衡《〈周易〉義海撮要》卷三：“履非其位，刑人不服，且生毒怨，承四而不乘，剛刑不侵順，故小吝無咎。”明·張鏡心《〈易經(jīng)〉增注》卷三：“治獄過嚴(yán)，至招毒怨，故小吝。然所執(zhí)者法亦無咎?！?/p>

【恨毒】怨恨義。僅見于中土文獻(xiàn)，用例不多?！逗鬂h書·張奐傳論》：“張奐見欺豎子，揚(yáng)戈以斷忠烈。雖恨毒在心，辭爵謝咎。”《全晉文·潘岳〈陽城劉氏妹哀辭〉》：“撫膺恨毒，逝矣奈何！哀哀母氏，蒸蒸圣慈?！薄抖膛陌阁@奇》卷三五：“馬氏費(fèi)壞了些氣力，恨毒不過，狠打了一場才罷?！鼻濉|軒主人《述異記·蛇鬼》：“恨毒已極，茲來報仇耳?！?/p>

相對來說，“恨毒”的同義倒序詞“毒恨”用例更早且更多?！妒酚洝と照吡袀鳌罚骸岸Z誼為梁懷王傅，王墮馬薨，誼不食，毒恨而死?！薄逗鬂h書·趙岐傳》：“先是，中常侍唐衡兄玹為京兆虎牙都尉，郡人以玹進(jìn)不由德，皆輕侮之。岐及從兄襲又?jǐn)?shù)為貶議，玹深毒恨?！狈鸬渲幸灿小岸竞蕖钡挠美?，但較少見。西晉·竺法護(hù)譯《佛說方等般泥洹經(jīng)》卷下：“于時弊魔懷毒恨心，垂淚白佛：‘唯世尊，我本愿欲使如來早般泥洹……。”《佛鑒禪師語錄》卷二：“我昔編其須，脫命于毫芒。至今數(shù)十載，毒恨不可忘?！?/p>

【忿毒】怨恨義?！逗鬂h書·班超傳》：“遭王莽篡盜，征求無猒，胡夷忿毒，遂以背叛。”《三國志·蜀書·先主傳》：“曹丕篡弒，湮滅漢室，竊據(jù)神器，劫迫忠良，酷烈無道。人鬼忿毒，咸思劉氏?！狈鸬渲幸嘤杏美瑬|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卷五十四：“佛滅度后出家學(xué)道，正法欲滅，于大劫中，有惡劫起，煩惱熾盛，眾生恚怒，忿毒交諍。”唐·般若譯《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卷十六：“或有怨家懷忿毒，推落險峻大高山。”《大詞典》收有此詞，釋為極其忿恨，誤解了“忿”與“毒”的關(guān)系。

“忿毒”亦有倒序詞“毒忿”，只是用例極少。隋·灌頂撰《觀心論疏》卷三：“百計(jì)伺獲，欲相中害。危彼安身，恣其毒忿，暢情為快。”五代·王樸《太清神鑒》卷四：“落坑虎形不可親，毒忿生來愛陷人?！?/p>

（四）兩個較特殊的組合

蔣文所舉例中還有兩個比較特殊的組合：

【老毒】何以故為碎？身老毒故。何以為老？死配壞故。（東漢安玄共嚴(yán)佛調(diào)譯《阿含口解十二因緣經(jīng)》）

遍檢文獻(xiàn)，“老毒”僅上述一個用例。由于語境提供的線索有限，難以確定其義。但“老”常與痛苦等相伴，則是常識。西晉·白法祖譯《佛般泥洹經(jīng)》卷上：“佛言天下有四痛?！蔚葹樗?？生痛，老痛，病痛，死痛。”因此“老毒”組合中，“毒”亦當(dāng)為痛苦義。

【嗔毒】實(shí)蓮花聞是語已，嗔毒熾盛，極生憤恚。（失譯《摩登伽經(jīng)》上）

“嗔毒”與“瞋毒”同，為佛教專有名詞，乃三毒之一，丁福?！斗饘W(xué)大辭典》：“三毒，又曰三根：一、貪毒，引取之心，名為貪。以迷心對于一切順情之境，引取無厭者。二、瞋毒，恚忿之心名為瞋。以迷心對于一切違情之境起忿怒者。三、癡毒，迷闇之心名為癡。心性闇鈍，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無明。”也正因此，“嗔毒”基本出現(xiàn)于佛典或與之相關(guān)的典籍中，如唐·慧光《大乘開心顯性頓悟真宗論》：“答曰：‘汝須心勇猛精進(jìn)對三毒發(fā)其三誓愿，誓斷一切惡。對于嗔毒，誓修一切善。對于癡毒，誓一切眾生。對于貪毒，以能斷能修著?！碧啤め尩佬稄V弘明集》卷二十六：“但以一啖食眾生因緣，能遠(yuǎn)離一切佛法，有如是種種過患。貪毒亦如是，瞋毒亦如是，癡毒亦如是。三毒等分，皆同過患，相與宜深自覺察，善思方便?！?/p>

以上我們?nèi)婵疾炝耸Y文所舉由“毒”構(gòu)成的各組合，并引入了一些蔣文未舉的相關(guān)組合，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1）從產(chǎn)生時間看，上舉組合中的大多數(shù)在中土文獻(xiàn)中的用例要早于或不晚于佛典，而參與組合的“毒”的詞素義則產(chǎn)生更早；從使用范圍看，大多數(shù)組合既用于中土文獻(xiàn)，也用于佛典，只是多數(shù)組合在佛典中的用例相對較多①佛典中用例較多，可能有兩個原因，一，“X毒”的口語性較強(qiáng)，這從漢代王逸注文使用了很多“X毒”組合可大致看出；二，“X毒”組合的意義與佛典包含大量受苦受難的內(nèi)容相合。。由此可見，“毒”是一個產(chǎn)生并發(fā)展于中土文獻(xiàn)，進(jìn)而為佛典所使用的構(gòu)詞成分。認(rèn)為“它（毒）只見于漢譯佛典中，并未對中土文獻(xiàn)產(chǎn)生影響”的看法不能成立。（2）與“毒”組合的各語素，表現(xiàn)出鮮明的語義特征，其中“悲”、“酸”、“苦”、“酷”、“痛”、“慘”為痛苦義；“煩”、“憂”、“悒”、“愁”為憂愁義；“?！薄ⅰ盎肌?、“郁”、“憎”、“怨”、“恨”、“忿”為怨恨義。這三個義項(xiàng)密切相關(guān)：憂愁是痛苦的一種狀態(tài)，而怨恨則是由憂愁和痛苦而引起的心靈反映。也正因此，上舉語素很多兼具其中的兩個甚至三個義項(xiàng)。我們認(rèn)為，這種組合的特殊性基本排除了上舉“X毒”組合為附加式的可能。試想有哪一個詞綴，會要求所附實(shí)語素的意義同屬一個或幾個相關(guān)義類呢？我們甚至認(rèn)為，這種組合的特殊性可以作為排除附加式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3）“毒”具有痛苦、憂愁、憎恨三個義項(xiàng)，有確鑿的古代訓(xùn)詁學(xué)證據(jù)，也有明確的文獻(xiàn)例證，且語義發(fā)展線索非常清晰。另外，上舉“X毒”組合，一半以上有同義倒序組合存在，這兩點(diǎn)足以說明：上舉第一至第三部分的“X毒”實(shí)為同義復(fù)合，而非附加式合成詞。（4）作為表痛苦、憂愁、憎恨義的語素“毒”，其構(gòu)詞能力遠(yuǎn)沒有“痛”、“憂”、“憎”、“恨”等語素構(gòu)詞能力強(qiáng)，其特殊之處在于：一、“毒”為入聲字，因而構(gòu)成的同義復(fù)合詞，“毒”多處于后一語素，這符合并列式雙音詞語素排列的調(diào)序原則②并列雙音詞語素排列的“調(diào)序原則”參王云路（2010：245）。；二、“毒”表痛苦、憂愁、憎恨義在近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不再使用，因而不為今人所熟悉。這兩個特點(diǎn)可能是學(xué)界誤將“毒”看作后綴的主要原因。

蔣宗許 2009 《漢語詞綴研究》，巴蜀書社。

劉瑞明 1998 “自”非詞尾說駁議，《中國語文》第4期。

王云路 2010 《中古漢語詞匯史》，商務(wù)印書館。

朱慶之 1992 《佛典與中古漢語詞匯研究》，臺灣文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