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人格與成人之道*

班高杰

（北京工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37）

不同于西方文化重心在外，中國文化是重心在內(nèi)。張岱年認為“重人生不重知論”是中國哲學的一大特色：“中國哲人，因思想理論以生活實踐為依歸，所以特別注重人生實相之探求，生活準則之論究?！保?］（序P9）中國文化以己為中心，注重個人道德修養(yǎng)，注重個人道德境界的提高。修養(yǎng)與人品緊密相連，修養(yǎng)的目的是成就好的人品，做有德之人。近代語境里與“人品”相近的是“人格”，所謂理想人格就是應然層面的道德追求。儒家預設人性本善，主張重義輕利，終究是要指向“圣人”“君子”的理想人格。對童蒙而言，從小就應立志擴充向善之心，嚴辨義利之別，追求“君子”境界。

理想人格是道德教育和道德修養(yǎng)的目的。理想人格的意義在于為時代塑造出完美的人格模式，設計出理想化的人格典范，給予人們進行道德修養(yǎng)和建功立業(yè)的動力。理想人格不僅是一種人生追求，同時也是一種價值理想。中國傳統(tǒng)理想人格理論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之中，是從儒家思想占正統(tǒng)地位的傳統(tǒng)文化中凝結(jié)和升華出來的。在中國哲學中，儒家特別是孔孟的人格理論對中國歷史和文化最具影響力。理想人格的具體形態(tài)主要是圣人和君子，此外還有“大丈夫”、“豪杰”、“醇儒”、“成人”、“圣賢氣象”等。這種稱謂雖然不同，但其內(nèi)涵存在著共通性?？傮w而言，理想人格的形態(tài)以圣人君子為主導。

一、君子人格（仁、智、勇）

“君子”是儒家人格稱謂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匯，《論語》中“君子”出現(xiàn)107 次，《孟子》中出現(xiàn)82 次，《易傳》中84 次?！熬印痹诖呵镆郧笆琴F族的通稱，“止謂在官長者”。春秋以后特別是經(jīng)孔子的闡發(fā)，君子才逐漸定型為儒家崇尚的道德人格，用來指稱那些有仁德講道義的人。

孔子曾說：“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論語·述而》）。君子是孔子設計的人人可以實現(xiàn)的道德人格。在《論語》中，有六十多章涉及孔子及其弟子討論君子的問題?？鬃右簧虝说哪康目梢哉f就是以培養(yǎng)君子為宗旨。君子志在“求仁”，“仁”在儒家學說中既是社會的政治理想，同時也是理想人格和道德境界的核心內(nèi)容。因此，君子也就是仁者，君子之道也就是仁道?？鬃釉f“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論語·憲問》），這句話指出了君子可從三個方面以成其德。在《中庸》那里，仁、知、勇成為了“天下之達德也”。君子若要成就其人格，就要在仁、智、勇三方面下功夫。孟荀雖未明言仁智勇三達德，但散見書中的各種論述均是指向君子的各種道德品格。

值得注意的是，儒家慣以君子和小人對比而言，此舉突出個體道德的崇高性、嚴肅性?！墩撜Z》中嚴辨君子小人界限的論述比比皆是，如《里仁》篇中就有“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諸如此類的對比在其他篇章亦多次出現(xiàn)。孔孟論述君子小人著眼于義利問題，荀子則在義利之外提出榮辱之別?！跋攘x后利者榮，先利后義者辱”（《荀子·榮辱》），榮辱與義利、君子小人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是榮是辱在于是“先義”還是“先利”。在荀子看來，君子是出于內(nèi)心自覺把履行禮義作為自己必盡的道德義務，而小人多做違反禮義之舉，反其道而行之。因此“為君子則常安榮矣，為小人則常危辱矣”（《荀子·儒效》）。雖然在先秦儒家那里，君子和小人有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的雙重含義，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價值判斷是主流，即君子小人主要是針對是否有道德而言的。

孟子論述君子有其獨特之處，在繼承孔子君子理想人格的同時，又獨具匠心自創(chuàng)“大丈夫”人格。就“君子”與“大丈夫”人格，蔡元培曾評述道“孔子以君子代表實行道德之人格。孟子則又別以大丈夫代表之。其所謂大丈夫者，以浩然之氣為本。”［2］（P18）這即是說孟子之大丈夫與孔子之君子有其本質(zhì)上的共通之處，但既然是別名稱之，還是說明二者存在不同。不同之處在于孟子的“大丈夫”人格擴充了“君子”人格的一個側(cè)面，從而使其更多地呈現(xiàn)出陽剛之氣?？鬃釉O定的君子要求是“剛、毅、木、訥近仁”、“君子矜而不爭”、“事父母幾諫，志不同，又敬不違，勞而無怨”等，這樣的君子是謹慎、謙讓、厚道、溫順內(nèi)斂型的人。

作為君子，有其特有的品格。首先，君子要德以修身。君子若要成就功業(yè)，垂范于人，就要潔身自好，修身養(yǎng)心。進行道德修養(yǎng)最本質(zhì)的要求在于要有仁愛之心?！叭适抢硐氲娜说?，做一個人須要能盡人道，盡人道即是仁”。［3］（P114）仁是一切美德的概括，包括克己復禮，愛人，孝悌，忠恕等內(nèi)容，同時又是敬、勇、恭、寬、信、敏、惠等德目的總和。孔子的仁乃是“統(tǒng)攝諸德完成人格之名”。［4］（P11）仁是君子的品格，君子離開仁德便不是君子。孟子言君子是仁義禮智根諸心，這即是說仁是君子的本性?！熬尤ト剩瑦汉醭擅?？ ”（《論語·里仁》）。孟子更把仁上升到人之為人的高度，如果沒有惻隱之心的仁之端，那他做人的資格已然喪失。儒家高度強調(diào)主體的道德自覺，認為仁德的養(yǎng)成完全視乎自覺自為，“為仁由己，其由人乎哉？ ”（《論語·顏淵》）孔子一再申明道德修為的自覺性，這種道德自覺要求進學修身的目的只為著自身德性的提高，而不是炫耀做給人看。同時強調(diào)求仁的心態(tài)務必平和，求仁得仁，不必有怨。

其次，君子要安貧樂道?！熬訕返闷涞溃∪藰返闷溆?。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保ā盾髯印氛摗罚┸髯右浴皹返闷涞馈眮硪?guī)定君子的人格境界。其實，安貧樂道的傳統(tǒng)可溯源于孔子。《論語·述而》篇有“曲肱飲水之樂”?？鬃右詾閷τ诟慌c貴的追求要符合道義，若以其道得之，雖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也是快樂的?！墩撜Z·先進》篇“曾點有浴沂詠歸之樂”，孔子大加贊賞，言“吾與點也”，可見曾點之志道出孔子心境。正是由于君子謀道不謀食，因此孔子稱贊居陋巷簞食瓢飲的顏回；也正是因為君子憂道不憂貧，所以孔子稱自己是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荀子言“君子樂得其道”正是由孔子之言生發(fā)而出。宋代理學家，自周敦頤始，中經(jīng)二程、朱熹，至王陽明，都以尋求“孔顏樂處”為任，所以后世有“周程有愛蓮觀草、弄月吟風、望花隨柳之樂”。

再者，君子須自強不息?！疤煨薪。右宰詮姴幌ⅰ保ā断髠鳌で浴罚?，這是《易傳》提出的著名命題，張岱年認為此命題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自強不息精神激勵后世君子知識分子等奮發(fā)有為不懈進取。君子求仁為己任，終食之間亦不違仁，即便顛沛流離生活困頓也要堅持不懈。“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君子要剛毅進取才能在行“仁”過程中永不止息?？鬃幼允銎錇閷W為人的歷程，是其一生努力向上、積極有為的真實寫照。自強不息精神體現(xiàn)在為學上則是刻苦好學，不甘人后?！吨杏埂酚醒裕骸叭艘荒苤喊僦?，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如此，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此外，在道德修養(yǎng)上，君子終生慎獨。君子志于道，不可須臾離開，君子在別人看不見聽不到的地方更要保持戒慎恐懼之心。懷有戒慎恐懼之心并非一時一刻之事，而是行之終生，無須臾之息。

二、成人之性（真、善、美）

“把成人基本上理解為一個人在完全發(fā)展人性方面已經(jīng)取得了相當?shù)某晒Γ坪醪皇菭繌姼綍陌桑?這樣，‘成人’這一概念所蘊涵著的就不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而是人對于必然成熟過程的創(chuàng)造性適應的多方面的表現(xiàn)，它是已被證實了的使人更進一步成熟的能力，也是成熟本身的鮮明的標志?！保?］（P35）杜維明先生的這段話蘊涵著“成人”的雙重含義：一是生理意義上的成人，一是人格意義上的成人。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笨鬃诱J為“成人”不僅要有智慧和勇氣，而且還要有多方面的才能。知識、道德、技能，乃至典章制度、音樂藝術(shù)都在“成人”涵義之中。不過孔子已感覺到這樣的要求在現(xiàn)實中很難達到，于是孔子又說：“今之成人者何必然？ 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爆F(xiàn)在的“成人”只要能在獲取物質(zhì)利益時便想到是否符合道德規(guī)范，危急時刻不惜獻身，久處困境而能不忘平生許下的諾言。這樣的“成人”要求是無疑是降低了要求，因為孔子理想中的“成人”是真、善、美全面發(fā)展的。

顏淵問于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 ”子曰：“成人之行，達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變，知幽明之故，睹游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義，飭身以禮樂。夫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保ā墩f苑》卷十八，《辨物》）

“知天道”（求真）、“行仁義”（向善）、“以禮樂”（審美）三者統(tǒng)一，這就是孔子眼中的“成人之性”。健全的理想人格系統(tǒng)是由三個子系統(tǒng)構(gòu)成的：智力（認識系統(tǒng)）、情感（審美系統(tǒng)）、德性（道德系統(tǒng)）。它與人類所固有的求真、向善、愛美的意向相吻合。［6］（P118）真善美全面而平衡地發(fā)展，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在不同的文化中，偏重于發(fā)展某一方面則是屢見不鮮的。儒家文化是對求知與向善都給予了不同程度的重視。孔子強調(diào)仁智統(tǒng)一，“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仁與智的統(tǒng)一就是道德與知識、向善與求知的統(tǒng)一。荀子稱道孔子“孔子仁且知不蔽……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并”（《荀子·解蔽》）。孟子也曾因孔子強調(diào)真善統(tǒng)一，但他致思的重點在于人倫，因而最后還是歸結(jié)于善。

孟子也從這個角度對理想人格做了規(guī)定：“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善”總是為人們所向往，表現(xiàn)的是理想人格所應有的德性；“信”體現(xiàn)的是一種真的品格，是主體內(nèi)在具有的，不是外在的矯飾；“美”是全面性的要求，它揭示出理想人格應是各個要素的統(tǒng)一。這樣，孟子的理想人格就是一種善、真（信）、美統(tǒng)一的完整形象，同時這種人格又蘊含著無形的道德力量。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shù)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以持養(yǎng)之?！虏偃缓竽芏ǎ芏ㄈ缓竽軕?，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荀子·勸學》）

儒家學者中重智的為數(shù)不多，荀子是其中之一。荀子認為知識要全面，德性要純粹，才是美的人格。君子就應在知情意方面都得到發(fā)展，才能謂之“成人”?！熬硬W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荀子·勸學》），荀子重智，與重德的孔子不同。但有一點他們是相同的，那就是對“樂”的重視?？鬃诱f：“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鬃右暋皹贰睘槿烁裢瓿傻木辰?，處于“成”的地位。荀子則有《樂論》一文，論述音樂藝術(shù)對“成人”的影響。儒家一貫有重教化的傳統(tǒng)，樂教正是一種重要的手段，不僅有助于政治上的教化，而且對于人格修養(yǎng)更是大有裨益。

三、成人之道（修身、養(yǎng)性）

“成人之道”則是關(guān)于如何造就理想人格的問題，這是儒家心目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理想人格本身已規(guī)定了成人之道，因為在描述何為圣人何為君子與成人的過程中，必不可少內(nèi)含著人格具有的品德。造就理想人格重在修養(yǎng)，“修”是修身，“養(yǎng)”是養(yǎng)性或養(yǎng)心?？鬃佑胸S富的修養(yǎng)思想，但“修身”和“養(yǎng)性”不是孔子提出的?！靶奚怼薄梆B(yǎng)性”語出《孟子》：“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候之，所以立命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到了程頤那里，他把“修身”和“養(yǎng)性”融合為“修養(yǎng)”并提出了兩種基本的修養(yǎng)方法，“敬以夾持”和“格物致知”，“修養(yǎng)”這一概念也一直延續(xù)下來。道德修養(yǎng)具體可體現(xiàn)為：

儒家“成人之道”重視修身?！靶奚怼痹凇洞髮W》篇中是處于“本”的位置：“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备裎镏轮?，誠意正心這些修身功夫最終要有事功，那就是齊家治國平天下?！靶摭R治平”是天下讀書人的理想。修身首先要省身，“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反身的同時要認識到這是自覺的道德行為，道德主體要有高度的自覺，因此孟子才有“反求諸己”之說。君子省身要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韓愈曾說“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君子更要遷善改過的雅量。君子的過失如同日食月食，他的過錯，別人都看得到；他改正過錯，別人依然敬仰他。成人之道不止是停留在修養(yǎng)的階段，而是要身體力行，付諸實踐，這才是真正的好學：“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論語·學而》儒家“成人之道”亦重視養(yǎng)性（心）。這種方法主要是“存心”、“求其放心”、“養(yǎng)氣”和“寡欲”。孟子強調(diào)內(nèi)在德性是構(gòu)成理想人格的關(guān)鍵：“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薄睹献印るx婁下》“存心”就是保持固有的道德本心，把這一內(nèi)在的道德心擴充以完善自己，并推己及人。“求其放心”則是認為人天生具有的仁義等善良的品性會喪失，我們要進行自我修養(yǎng)把已有的善良本性找回來，“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薄睹献印じ孀由稀窞閷W與成人是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他們都是表現(xiàn)為從先天善端出發(fā)而又返歸本性?！梆B(yǎng)氣”即“養(yǎng)浩然之氣”，養(yǎng)氣的過程的也是反身內(nèi)求的過程。最主要的，孟子認為“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這可視為對孔子“克己”思想的繼承，而孟子的“寡欲”思想又為宋儒所承。宋儒把“欲”與“理”對立起來，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之說，過猶不及，遭人詬病。

成人之道其實也是一條內(nèi)圣之路。從孔孟到程朱陸王，注重修身養(yǎng)性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中國知識分子過于注重內(nèi)心訴求，而忽視對事功的追求，早期儒家對內(nèi)圣而事功的設計一點點被瓦解而消逝。毫無疑問的是，我們不能因其弊而對其利視而不見。我們的道德建設需要理想人格和成人之道的理論。成人之道是人格的自我完善，同時更有利于培養(yǎng)道德主體的自律能力。通過道德主體的主觀努力，追求更高的道德境界。

［1］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4］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3］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

［5］杜維明.人性與自我修養(yǎng)［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88.

［6］朱義祿.儒家理想人格與中國文化［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