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悅：滑稽玩得轉，戲曲摜勿落

文/本刊記者 陳 雷

“百度百科”上舒悅的“詞條”有幾處訛誤，上海曲藝家協(xié)會會員和上海演藝工作者聯(lián)合會會員等名頭都是莫須有的。在本刊專訪他時，在座的市劇協(xié)秘書長沈偉民先生遞給他一張上海市戲劇家協(xié)會的入會申請表，舒悅笑著接納。那些莫須有的頭銜既然被百度“想當然”地賦予了，大概也正說明在觀眾心里，他有那個資格和實力。

胖得可愛，瘦得精神

采訪約在貴都酒店咖啡廳，見到舒悅本尊最直觀的感受是上海阿婆的珠圓玉潤不見了！雖然電視里他早就自曝正在減肥，但電視畫面的“胖化”作用，還是沒能全面反映他的減肥成果，只有見到真人，才知道他真的發(fā)了狠心。

談到減肥，舒悅脫口而出的三個字是“為健康”。作為一個每天都出現(xiàn)在電視里的公眾人物，形象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然而，對于一個家喻戶曉的滑稽明星而言，什么是好形象？或許見仁見智，但有個規(guī)律恐怕是公認的，即或胖或瘦的“非標”體型通常容易產(chǎn)生喜感，招人喜愛。

舒悅的形象既然已經(jīng)成功地“胖”入人心，減肥會不會對他的可愛減分？舒悅的很多朋友并不贊成他減肥，說他“胖點好玩”，而妻子張宇峰則擔心他減得太猛傷身體。

其實舒悅減肥的動機很現(xiàn)實。68歲的父親得了重病，已經(jīng)在華東醫(yī)院躺了一年多，靠血透維持生命。父親的病與不健康的生活習慣密切相關，他的倒下，讓舒悅感觸頗深。即使靠舒悅目前的收入，能夠維持父親高昂的醫(yī)藥費，但老人依靠鼻飼進食、半植物人式的病榻生活，質(zhì)量之低可想而知。

有父親的前車之鑒，舒悅下決心戒煙、減肥?；蛟S天底下生病的父親有千千萬萬，但能夠引以為戒的兒子卻并不多，下定決心與“不良基因”做斗爭的大概更少。

舒悅減肥一年，體重減掉40斤。他幸福地發(fā)現(xiàn)體重越輕，底氣反而越足，身體越胖越唱不動。舒悅明白，有很大一部分觀眾買票去劇場看舒悅演出是沖著他的戲曲來的，他們就是來聽舒悅唱戲的，再加上電視臺天天錄節(jié)目，他必須把自己的體力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

除了健康因素外，減肥其實也標志著舒悅正在悄然“轉型”。以前的舒悅更多的是演肖百達，扮上海阿婆，現(xiàn)在的舒悅則更側重于做《嘎訕胡》等節(jié)目的主持人。以前的胖一半是天生，一半是角色需要；現(xiàn)在的瘦，既是為健康著想，也有轉型的考量。

與減肥類似，戒煙也需要強大的毅力支撐。舒悅戒煙也已兩年有余。他至今清晰記得，2012年4月17日，他在劇場后臺向老婆張宇峰發(fā)誓，今天開始我把香煙“摜脫了”。張宇峰輕蔑道，你省省吧。舒悅說，你看著。他把手里的半根香煙扔掉之后，真的從此再也沒碰過香煙。以至于張宇峰對舒悅這種說到做到的毅力的最高評價是“不是人”。

或許舒悅在滑稽道路上的許多事情之所以做得出色、做得出來，就是因為他有那股在戒煙、減肥上表現(xiàn)出來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韌勁。

是說唱秀，勿是脫口秀

2014年10月17日至19日三天，九江路人民大舞臺，每晚上演舒悅百變說唱秀專場《嘎訕胡》。劇場門口，黃牛們奔走忙碌，異常興奮；劇院門廳里，打扮時髦的阿姨媽媽們呼朋引伴，好像過節(jié)。

從春節(jié)到10月，舒悅專場已經(jīng)演了3輪11場。票子全靠門售，幾乎場場爆滿。

一個人，一張嘴，一臺戲——這種舞臺演出形式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周立波、金星等人的脫口秀，但實際上他們各有側重，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周立波偏重講時事和段子，金星的特色是邊說邊跳，舒悅則是說說唱唱，唱戲是他的一大特色。

舒悅因此把自己的演出明確地定義為“說唱秀”。每場演出里，戲曲演唱的比重都要占到近半，而且絕對專業(yè)。比如，在10月17日的《嘎訕胡》專場，他選了滬劇《搶絹頭》里的四句唱詞，分別學唱邵濱孫、王盤聲、趙春芳、解洪元四位名家四種流派，個個惟妙惟肖，“解析度”極高。這段精彩的學唱被舒悅戲謔為“380元門票，80元就值在這里”。

舒悅的“說唱秀”定位與他的“跨界”身份非常契合。他告別滬劇院、跨入滑稽界雖已十年，但他對戲曲的由衷熱愛至今仍“摜勿落”。經(jīng)過十年打拼，舒悅在滑稽界非但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開創(chuàng)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尤其在滑稽演員“觸電”的陣營里，他的曝光率和受歡迎程度絕對是一線中的一線。然而，戲曲界一旦有什么事，他仍然會頭頸伸得老長，關注有加，張宇峰老是說他“瞎起勁”。在舒悅的演出中，他七兜八兜總能兜到戲曲上，總要鮮夾夾地唱兩段。這既是他的興趣所在、特長使然，反過來也促成了他的說唱秀的獨特形式。

舒悅不同于其他脫口秀的另一大特點或曰獨門功夫，是整場演出沒有稿子，沒有提綱，甚至不打腹稿。本刊采訪舒悅是在《嘎訕胡》專場演出的前兩天，問他后天要嘎啥訕胡時，他說到現(xiàn)在還沒確定到底要講什么。他要在上場時才決定講什么，看觀眾反應決定講什么。所以他演三場，絕對場場不同。

由于喜歡即興發(fā)揮，舒悅對主持電視臺的《悅悅一口舒》覺得很不過癮，因為那檔節(jié)目大概有七成內(nèi)容是編導寫好稿子讓他對著提詞器照讀，這在很大程度上使他擅長“開無軌電車”的本事了無用武之地。

舒悅喜歡一上臺就跟現(xiàn)場觀眾拉家常：你來啦，你也來啦，這次你又來啦，你表現(xiàn)蠻好，你來了三次了……要唱的時候，他也會先問觀眾，我唱了好伐？去參加舒悅節(jié)目的現(xiàn)場觀眾，都會因為舒悅的這種特有的拉家常的主持方式感到格外輕松，錄舒悅節(jié)目的那個棚總是笑聲爆棚，結束時觀眾都不肯走。

當然，這樣的即興表演，一方面要求演員的臨場應變能力強，另一方面也是對演員知識、閱歷積累的考驗。

舒悅的說唱秀雖然看似“無主題”，但大多數(shù)話題都富有教益和耐人尋味。比如他即興學唱楊菲菲后，接下來就會跟觀眾講楊菲菲48歲患癌癥，她如何與病魔作斗爭，最終癌細胞死在她手里，她活到90歲。

這當然也與他多年來在戲曲界的人脈積累不無關系，很多老一輩藝術家在藝術、生活上的故事，他都了然于胸，拎出來就是。

徐玉蘭曾對舒悅說，以前的越劇也是如此——上臺演戲之前，都只約定大致劇情，比如一介書生上京趕考，半路遭劫，身無分文，走投無路，巧遇獵戶，為他所救……框定這些情境后，具體臺詞都由演員臨場發(fā)揮。以前的戲叫“幕表戲”，演出時并沒有劇本或并不需要完全按劇本演出，演出的依據(jù)只是一個簡單的提綱。

或許，舒悅的這種想到哪里、說到哪里、唱到哪里的表演方式，實際上有著早期戲劇形式的某種基因和精髓。

金杯銀杯不如百姓口碑

被人推上舞臺，舒悅的出場方式噱頭十足

舒悅減肥的原因之一是受到父親的觸動，其實他之所以如此賣力地工作，動力也來自于對家人，來自于對他們深厚的責任感。舒悅說，現(xiàn)在的他對獎項、對社會職務、名頭都無所謂，他要的是實惠，他更看重老百姓是否喜歡。如果一個節(jié)目、一個藝術家得了很多獎，但演出門票乏人問津，那榮譽再多再高大上又有什么用？

舊社會唱戲的人都是為了吃飯，養(yǎng)家糊口。舒悅舉例說，徐玉蘭唱腔高亢有飯吃，戚雅仙想，我也要養(yǎng)活家里，我就另辟蹊徑往低里唱，于是有了戚派。目的都很單純。反過來說，最終誰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了，誰就是藝術家，就有自己的藝術流派。

舒悅為本刊記者算了一筆賬，他每個月要面對的基本開銷：父親醫(yī)藥費2萬；孝敬母親生活費至少1萬；老婆張宇峰越劇院鈔票少來兮，作為老公也不能讓她過得太差；與前妻的孩子10歲了，讀書開銷也在他身上；張宇峰也有小孩、父母……那么多現(xiàn)實問題都擺在他面前。

“為啥要這么賣力？后面有鞭子在抽你，這些人怎么辦？如果只要養(yǎng)活我自己，我完全不用那么拼命?！笔鎼偢袊@道。

去年9月13日，舒悅小手指骨折，他踏出華東醫(yī)院的第一個電話，就打給《嘎訕胡》節(jié)目的負責人，對方說那明天節(jié)目怎么辦？要么叫別人頂頂你。舒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想請假，而是想懇請領導同意我?guī)嗌瞎?jié)目。對方聽了很感動，之后幾期節(jié)目，舒悅帶傷上場，效果也蠻好。

舒悅坦言自己很看重這個“飯碗”，很珍惜現(xiàn)在擁有的機會。

然而，雖然他努力工作是為了賺更多錢，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但他恪守君子愛財取之以道的底線。

舒悅主持《悅悅一口舒》

今年10月前，舒悅有過三輪專場演出，最高票價都是580元。在第三輪演出時，舒悅發(fā)現(xiàn)原定580元的票子只售100多張，但實際上卻賣出了200多張。他找到劇場方，對他們厲聲道，你們想多賺點無可厚非，但不能把名聲做壞！

第三輪演出的最后一場，舒悅在臺上當眾宣布，下一輪10月在人民大舞臺的演出，取消580元票價，最高380元！舒悅在觀眾的歡呼叫好聲中回到后臺，劇場方急了，你這樣一說，我們不是亂了套了嗎？舒悅不徐不疾地說，我早就想好了，你們的損失由我個人彌補，從我的出場費里扣！

舒悅說，我的這些觀眾，很多是阿姨媽媽，收入不高，他們肯拿380元出來買票捧你場，已經(jīng)很好了！所以明年他還要再開一些公益場、郊縣場，為更廣大的喜歡他的觀眾送去笑聲。

演好上海阿婆得益于童年記憶

深入人心的“上海阿婆”是舒悅的招牌產(chǎn)品，然而舒悅與“上海阿婆”的緣分則始于一次偶然的救場。

那是一次匯演，排在舒悅前面的節(jié)目是一個小品，蔡劍英在里面演一位阿婆。然而她臨時告病不能來了，導演秦雷跟舒悅商量請他反串女角頂一頂，救救場。當化完阿婆妝的舒悅出現(xiàn)在秦雷面前時，居然沒被認出來。等舒悅開口問“可以嗎”時，秦雷嚇了一跳：“要死了，是儂啊！”

就這樣，舒悅與“阿婆”結下不解之緣。他演阿婆的一大優(yōu)勢是皮膚好，雪白粉嫩，白里透紅，像極了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有點文化有點智慧的上海老太太。

然而“天生麗質(zhì)”是外在的先天優(yōu)勢，真正令舒悅演活“上海阿婆”的，還是他在形態(tài)上將老年婦女的感覺演得入木三分活靈活現(xiàn)。這完全得益于他小時候就喜歡扎在阿婆堆里，他住的那幢樓里有28戶人家，家家都有老太，各式各樣的阿婆，讓舒悅閱“婆”無數(shù)，而且她們也都喜歡舒悅，經(jīng)常把他帶到東帶到西。舒悅在家也主要由阿娘、外婆領養(yǎng)。舒悅善于觀察、模仿，記憶力超強，等到他要扮演“上海阿婆”時，這些曾經(jīng)與他朝夕相處的阿婆們隨時會出現(xiàn)在他眼前，她們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舒悅簡直是信手拈來。

舒悅不僅喜歡跟老太太打成一片，還喜歡泡在老頭堆里。他喜歡聽評彈，曾經(jīng)有段時間，他每周三、六都要去上海評彈團聽書，然后陪一批八九十歲的老頭喝茶聊天。舒悅買熊貓牌香煙給他們抽，老頭一高興，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舒悅便在一旁聽他們神侃，給他們倒茶。

“《嘎訕胡》和《上海阿婆》的成功離不開評彈?！笔鎼偡浅？粗刈约簭脑u彈藝術中汲取的營養(yǎng)。評彈論古道今，可以提供非常豐富的歷史文化知識。舒悅在電視節(jié)目里說的不少歷史典故都是從評彈里聽來的。用他的話說，他從評彈里“偷”了交交關關東西。善于向評彈學習使舒悅在笑談市井世俗見聞時能找到更好的視角、深度和雅趣。至今舒悅的車上還全是評彈CD。他也一直想呼吁曲藝界的年輕同行們，不管懂不懂蘇州方言，多聽聽評彈，很有裨益。

機會總是留給想改變自己的人

2001年舒悅告別滬劇院時，并沒找好后路，只是覺得混在滬劇院里，狀態(tài)不對，看不到前途，想讓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離開滬劇院后，舒悅睡了三天懶覺。前三天母親燒飯給他吃，一句話沒說。到了第四天，母親掀開還在睡懶覺的舒悅身上的被子就是一記耳光，質(zhì)問道：“你打算一直睡下去，讓我養(yǎng)你一輩子嗎？”并勒令舒悅每個禮拜交100元飯錢。

至今令舒悅還記憶猶新的是，當時他穿著一件在七浦路花30元錢買來的黃色上衣，口袋里只有一包飛馬牌香煙，一個人坐在小區(qū)花園里不知何去何從。他只能先打電話給熟人，在滬劇大家唱里找了個拉胡琴的活兒。50元一晚，一個禮拜兩晚，正好100元。這100元要悉數(shù)上交。

后來他又爭取到在每次結束前十分鐘上去唱一個的機會，增加30元收入。這樣每個月就能多入120元。用來充手機話費差不多，還是沒錢。

舒悅在滬劇院時，王輝荃曾經(jīng)叫他去拍過《老娘舅》。那時他正在拍情景劇《新上海屋檐下》，舒悅得到了他的幫助。400元一集，一個月拍兩集，有800元收入。舒悅終于有了零花錢。也從這時起，他開始涉足滑稽界。

在拍情景劇時，舒悅全情投入，想方設法貢獻自己的點子，慢慢得到導演王輝荃的賞識。劇組其他人甚至因為舒悅老是給導演出點子而給他起了“舒導”的外號。王輝荃則打趣地在前面加一個“下”字，用上海話讀起來便成了“下水道”。

王輝荃不幸溘然離世后，由姚明德接任導演，他提出自己年紀大，需要一名助手，大家都認為“舒導”是最合適的人選。從這個時候起，舒悅算是正式涉足滑稽界，并且拿到了2500元的月收入，在舒悅看來絕對是“高工資”了。

母親看舒悅拿“高工資”后有點小得意，便要求他再貼500元給家用。其實舒媽媽名下有三爿飯店，家里并不等著舒悅賺錢貼補，但她的觀點是，家里負擔得越多，越有賺錢養(yǎng)家的動力。父母錢再多與你舒悅沒關系，身后給你是另外回事，只要父母在，你每個月就有義務“供奉”。舒悅今天的成績，或許有一半是給這位嚴母“逼”出來的。

后來姚明德因體力不支，劇組增設一名導演，舒悅名正言順地成了導演之一，收入增加到9000元。在2003年，這已經(jīng)是高級白領的收入水平了。可惜好景不長，好日子還不到半年，欄目被宣布“關掉”。舒悅再次回到“赤腳地皮光”的狀態(tài)。

然而，這次轉機來得快。就在2003年的春節(jié)，上?；鼊F搞了一個賀歲劇《小康年話》，由四個小段子組成。主持人黃浩在劇里有個角色，但因病缺席，導演又臨時找舒悅來救場。沒想到他的表演大受歡迎，一個星期后，上?；鼊F就叫舒悅去簽合同了。

2004年3月31日，《開心公寓》擴版，重組班底，舒悅被選中飾演肖百達。導演屠耀麟對舒悅說，你這個肖百達的角色，滑稽界很多人都可以演。我們之所以挑選你，是想嘗試找一個沒有滑稽套路和包袱的人來演，看看能演出什么效果。

這對舒悅來說，是一個難得的事業(yè)發(fā)展的契機，更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飯碗”。這時舒悅已經(jīng)有了第一次婚姻，增加了小家庭的經(jīng)濟負擔。于是，舒悅拼命演好肖百達這個角色，可謂一絲不茍。哪怕是一點點戲，都動足腦筋，慢慢從配角演成了主角……

從2004年至今，我們已經(jīng)在電視上看了10年舒悅，然而觀眾對他好像還沒進入審美疲勞期，他的人氣和收視率不降反升，他的演出專場出票率居高……然而，舒悅并沒有被眼前的這些利好消息迷住雙眼，他經(jīng)常自問：后面的十年怎么辦？我該何去何從？好在舒悅是個理想主義實干家，他的未雨綢繆并不止于空想，除了踏踏實實地干好眼前的工作外，他已經(jīng)開始籌劃著另一出人生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