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襲

劉漢才

1

“咕咚、咕咚”，兩聲沉悶的物體落地的聲音。

王玉給一年級班主任孟老師代課，孟老師眼瞅要退休了，咳喘，腳脖子又崴了，故意“泡蘑菇”，反正可來可不來，有閑人代課。王玉已為孟老師盡了一周的義務。6月19號，星期四，第二節(jié)課，王玉聽見教室外兩聲挺大的響聲，不由心一驚，放下語文教科書，一瘸一拐、忙三火四地走出教室，走過窗口，去看學校的房山墻。見是房山墻當腰兒兩塊石頭脫落掉在地上。

王玉著急忙慌地去找小學校長姜春林。姜校長跟在王玉身后，去看那兩塊脫落的石頭。姜校長一看，也害怕起來，要是房墻石頭“噼里啪啦”全堆了，房子不就趴架了嗎？五個教室八十九名學生可就成了包餃子的肉餡了。摸摸別的石頭，沒有松動的跡象，就跟王玉倆人提水和泥，把兩塊石頭補上去，找?guī)讐K薄石片把補上去的石頭擠得緊緊的，用手抓泥巴往上糊……他顧不上洗手，掏出手機，給中心校孫校長打電話，第十九次匯報南洼塘小學校舍房山墻脫落石頭的危險狀況。

孫校長帶著哭腔說：“老姜，你別煩我了好不好？危房是大事是急事，人命關天，祖國花朵，還有園丁，一百來條生命，你找我，我官小說話沒人聽，手里沒有權沒有錢，要是我說了算，還用你三天兩頭煩人嗎，早解決啦！是修是建還是并校，也是大事，要鄉(xiāng)黨委縣教委拍板。你們南洼塘小學的事，我也不是三次兩次請示匯報了，暑假就會有說法了，好啦，我把掉石頭的事再往上言語一聲，你別光指望我，找找你們村支書張海峰?！?/p>

小學校是七十年代蓋的石頭平房，沒打地基，沒有地梁，上邊沒有圈梁，三十多年了，墻體的石頭隨著冬春兩季的一凍一化，一沉一起，齜牙咧嘴，有的地方往下掉石頭塊兒，有的部位小面積堆落。姜校長跟幾位老師就哪兒掉補哪兒，再糊上黃泥，學校房墻像幅漫畫，一塊黃一塊青的，怕墻體承受不住檁木和房蓋土的壓力，東西兩房山檁子下支上立柱，像一位勞累過度風燭殘年的鄉(xiāng)下老頭拄著拐棍。危房報上去好幾年了，說是給起磚瓦結構的一溜大瓦房，還有說給蓋樓房的。去年并村并校，民辦老師都被一刀切了，南洼塘小學沒有被并也沒有別的小學并入，重建小學的事卻杳無音訊了。今年3月1日開學，姜校長再次報告危校情況，張海峰支書支支吾吾，孫大校長搖頭晃腦。姜校長從小道聽到兩個截然不同的消息，一是縣政委撥款建校，二是期末并校。

王玉拽拽愣神的姜校長，指指道北高崗處，那磚瓦結構富麗敞亮的一大溜村辦公室說；“姜校長，我給你出個主意，借村辦公室做教室。”

姜校長撥了張支書的手機，通了。姜校長匯報了小學的房墻又掉了兩塊石頭之后，賠著小心，像朝人家借錢似的，說了能不能借村辦公室做學校教室用的事情。

張海峰沒有姜老師文化高，沒有姜老師年齡長，還是姜老師的學生，卻說話口氣大：“危房這些年，沒有倒塌，掉幾塊石頭能怎么的，馬上就有頭緒了，要么建要么并，對付幾天吧，借辦公室，我上你家辦公去嗎？你是想過把村書記的癮呀！”

姜校長沒詞了。王玉蔫頭搭腦地回了他代課的班上。

2

第三節(jié)課，姜校長叫王玉布置他代課的一年級同學上自習。校長、主任，還有王玉三人挨處察看房墻是不是還有石頭要掉下來的危險，前后東西，繞了一圈，找了六處有情況的地方，擠緊了松動的石頭，糊上黃泥。王玉管和泥拎泥，一瘸一拐的很吃力。

大凡南洼塘小學校有勞動需出體力的時候，都有王玉不平衡的身影。2000年冬，民辦教師都一刀切了，王玉的媳婦托人走關系，王玉才能留下來代課。代課教師的身價遠不如民辦教師，民辦教師跟公辦教師比，是二等公民。而如今王玉的身份更加微妙。開學時中心校派來一位女大學生韓曉燕來南洼塘小學代課，韓曉燕是鄉(xiāng)黨委書記林亮的妻表外甥女，南洼塘小學缺一位代課老師，韓曉燕來代課，王玉準備收拾東西回家，中心校來送韓曉燕的領導說：“王玉教副科吧，體育音樂美術品德什么的，有缺課的老師，你再給代代課?！?/p>

王玉在小學是三等公民，有什么活兒，很是自覺地揮汗如雨，自知長相又黑又丑，長瓜臉腫眼泡的，一瘸一拐貓貓腰，人前語場極少說話，天生一只腳有毛病，腳背朝下翻著，走路一米六一米七，只有一雙眼睛明亮如一泓湖水般清澈。南洼塘小學的師生沒有因為王玉老師其貌不揚、身體殘疾、是代課的教師而不尊敬他，卻因為他敬業(yè)愛崗、盡職盡責、好學有才華而喜歡他。干完活仨人的心稍微寬松一些，姜校長掏出香煙。王玉不吸煙，校長主任倆人吞云吐霧。校長跟王玉商量：“今天是韓曉燕老師的生日，年輕女孩子，離家在外，父母不在身邊，咱們大家湊湊份子，給她過個生日，每人三十塊錢，下午下班后，上鄉(xiāng)里你家飯店，你給你媳婦打個電話，約一下咋樣？”

王玉一聽，面有難色。說是鄉(xiāng)里的他家飯店，實質上外人不知道，飯店是他媳婦開的，他一手不伸，不聞不問，人家不讓他伸手，更不愿意他出現在飯店。他從心里往外不愿意上鄉(xiāng)里見她。自掏腰包AA制，給頂了自己、比自己更有“背景”的韓老師過生日，內心十分的不情愿?？煽吹絻晌活I導期盼的目光，心又軟了，韓曉燕文靜秀美，挺招人稀罕的，下學期就是正式公辦教師，上鄉(xiāng)中學教歷史了。為啥小心眼，跟一個漂亮的女孩過不去呢，老勁勁兒的。于是王玉答應說：“行，我這就打電話約一下，不僅要豐盛而且更要價格實惠?！蓖跤裾f完，又轉移話題對校長和主任說：“跟老師們說說，別讓學生們在墻根下玩，上課時，千萬留神，有情況立馬往外跑?！苯ｉL拍拍王玉：“你提醒得太對了，這節(jié)下課我就跟老師們說，這所破學校，看來是等不到建校了，只有走并校這條路了。下學期一并校，教師富富有余，王玉，你的代課恐怕也到頭了，有個心理準備……”

寧肯下課就回家，也不愿九十來名學生坐在危房里上課。王玉有些激動，生氣校舍危險上邊無人管，下邊老師無能為力，有勁使不上，干著急，只能小打小鬧，修修補補。轉身往回走的時候，腿腳不靈，差點被鐵鍬頭絆個前趴子?；仡^瞅瞅兩位老師，臉就下意識地紅了。

3

與其說李秀芹給足了丈夫王玉的面子，不如說把面子給了韓曉燕。王玉不知道，其余幾位老師更不知道。endprint

南洼塘村小學七位老師，在本村人開的飯店里，又是本校老師王玉家的飯店，吃得滿是開心熱鬧。老板李秀芹不僅熱情招待，還贈送兩盤好菜——鍋包肉和拆骨肉，還敬了酒，講了祝韓老師生日快樂的話。王玉跟老師們暫時忘記校房墻體掉石頭的危險了，喝得紅光滿面。

韓曉燕端起酒杯，感激地對王玉說：“謝謝王老師，謝謝嫂子，也謝謝南洼塘全體老師這么關心曉燕。王老師，大哥，對不起，我頂了你的位置，我盡量保證在這個星期辦好手續(xù)，入編轉正，最好是進中學擔課，就不影響你代課了，不然我于心不安。”

王玉不是溜直的站起來，動情地說：“無論是建校還是并校我的代課也快到頭了，就這個期末，一個多月兒。怪只能怪我自己干民辦教師晚，沒有機會考內招，轉不了正，也不怪命運，代課老師再干不了了，我尋找別的生活道路。不是路不平，是我的腳不齊，我就一瘸一拐地蹚人生……”他一仰脖，把杯里白酒全灌進去了。

老師們給韓曉燕敬酒，韓曉燕回敬老師們，日頭落山了才散。王玉推著自行車要跟大伙回南洼塘，大伙把他自行車奪下，把王玉推回飯店，“明早回、明早回，今晚上交公糧、交公糧?！崩蠋熡形幕捳Z文雅。

王玉沒走。韓曉燕害羞地紅著臉兒回了在鄉(xiāng)上租的平房里。

晚上八點十五，最后一桌顧客散去，飯店的廚師跟服務員吃過飯，飯店才關門。

這是媳婦秀芹上鄉(xiāng)里開飯店三年來，王玉第一次在這兒過夜，或許由于酒精的作用，或許有段時間沒有跟媳婦在一起了，他渴望跟秀芹今夜溫存一番……暫且忘了夫妻之間存在的不愉快和隔膜……

李秀芹當姑娘時，就是南洼塘的婦女主任。知根知底兒的人都知道她跟好幾個鄉(xiāng)村干部有男女關系，本本分分的農家小伙子對這位有能耐又好看的女村官都避而遠之。那些干部子弟和有班兒的青年，跟她逗逗樂兒還行，一談婚論嫁，都跑沒影了。東屯胖嬸給她介紹了鄰鄉(xiāng)家貧身殘的高中畢業(yè)生王玉，王玉的新聞稿子在報上她看過不少，人挺有名有才的。二人見了面，心動得相見恨晚。她不嫌他丑窮瘸，他不嫌她名聲不好。結婚后，她的能力發(fā)揮作用，把他安排在南洼塘小學當民辦教師，她繼續(xù)干著婦女主任、團支書、村民組長、信用員等職務。平靜些日子，生了女兒后，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跟鄉(xiāng)上回村的村支書張海峰有了感情。

王玉跟李秀芹打得昏天黑地，轟轟烈烈生生死死。王玉打不過李秀芹，時常鼻青臉腫的。之后是家庭冷戰(zhàn)，你不搭理我，我不搭理你。李秀芹給王玉兩條道兒，要么離要么認了。就你這身子骨兒，能干啥呀？能掙大錢，還是能扛麻袋？有個民辦教師干最適合你了，閨女是你的骨肉算我對得起你了。我是你媳婦，你有性要求，我盡量滿足你。

王玉活得一點臉面都沒有，很少往人群里站。為女兒、為生活憋憋屈屈的活著?；?、活不起，死、死不起。結婚成家八九年了，日子不舒坦，委屈。因為瘸，不能干力氣活，不能做成整大趟的莊稼地活，家里三口人的二十四畝地多是求人春種秋收的，民辦教師全被辭退后，又是秀芹靠關系走門路，才把他安排當代課老師，飯店的活他又伸不上手，外出打工，工地的力工活他又干不來，也只好做代課老師，眼睜睜瞅著媳婦晚上不歸家，跟張海峰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妻子兩三個月不回家，王玉從不去飯店，算來，兩口子還只有春節(jié)時，才僅有一次兩次夫妻生活，也看得出來，那是秀芹委身安慰他的。就是這春節(jié)，他跟秀芹近乎央求地商量：“聽說開學還要來個代課的，民辦教師都辭退了，全鄉(xiāng)都沒有一位代課的，咱再干，有點不好意思，見人抬不起頭，要不，我去你飯店吧？”媳婦沒好氣地說：“你能上灶，還是會面案或是當服務員？一瘸一拐的！人來人往的，別給我丟人現眼了。”秀芹有自己的心眼兒，嫌丈夫在身邊礙眼。

女兒被秀芹送到縣城一小念一年級，家里只有王玉一人。兩間土磚房，一鋪土炕，一個鍋臺，一雙碗筷，一盞孤燈下埋頭批改小學生的作業(yè)；一碗苞米■子飯或是一碗掛面，一碟咸菜，偶爾做菜，燉點土豆再放兩個辣椒，喝半杯散白酒。夜深人靜時，王玉特別想念女兒，夢里夢見女兒，醒來一臉淚水，不知女兒想爸爸不？

他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錢！確切地說，是他不知道妻子有多少錢。他也不花她的錢。想象得出，媳婦的夜生活不僅豐富多彩而且風調雨順，不僅村支書一人，還會有那些臭魚爛蝦圍著她，身前摸摸胸脯，身后拍拍屁股，說著一些胡話爛語。夫妻二人間，他吵不起、打不起、罵不起、冷戰(zhàn)不起，沒有熱情，沒有溫暖，沒有仇恨，不咸不淡，寡然無趣。

今晚王玉什么都不說，不管不顧，憑借半斤白酒的熱量，想跟媳婦做回男人，滿足一個雄性動物的生理要求。秀芹脫了外套，鉆進被窩，胸脯貼過來。王玉觸摸到了一對堅挺又柔軟的乳房，想起上午小學校的房墻掉下的兩塊石頭，就對媳婦說：“上午咱小學校房子掉下兩塊石頭……”秀芹沒有答話……

“啪、啪……”猛烈的拍窗戶的聲音，“芹、芹、開門……”是村支書張海峰叫門。

王玉燃燒的烈火一下冰冷下來。秀芹打亮燈，坐起來看一眼王玉。王玉緊閉雙眼，一聲不吭。張海峰說道：“快開門，有事……”

秀芹穿著內褲去開門。張海峰進屋不看秀芹誘人的身子，對王玉說：“我知道王老師在這，不過，有要緊的事情找秀芹商量，還請王老師回避一下?！蓖跤裾f：“我要不走呢？”張海峰蠻橫道：“你憑什么不走，這是你的飯店嗎？這飯店有你一磚一瓦、一分一文？要睡覺回南洼塘你那兩間破磚房睡去，告訴你王玉，這飯店這房子這鋪面這關系，是我給她的，你那代課老師，也他媽的是我給的！”張海峰掀開王玉的被子，雙手拽著王玉的胳膊從炕上扯到地上推出門外，把王玉的衣褲拋了出來，對門外兩個大個漢子說：“把王老師送清水灣瀟灑瀟灑，這五百塊夠他享受一宿了。”

王玉的衣兜里被塞進五百塊，人像破皮球似的被塞進車里，轎車嗖地開走了。他連聲都沒吭出來。

4

韓曉燕喝了兩瓶啤酒，帶著微微醉意回屋合衣躺在床上。來雙龍鄉(xiāng)南洼塘小學任教不是她的理想，卻是無可奈何的結果。endprint

師大畢業(yè)，她留連省會一個月，中小學校千百所，卻沒有她的講臺，銅墻鐵壁一般攻堅不下，退而求其次，回到了海市。二線城市看似沒有省會那么擁擠，卻也人滿得烏央烏央的，密不透風。她蒼蠅一般嗡嗡地撞了半個月，沒有一家學校容納她這個師專的高材生，她失落地回到縣城，找她的高中老師。老師說：“縣城，沒硬人也很難找到工作崗位，你那邊自己也尋找，我托人打聽看哪所中學有空缺。”她回家看望父母，快到春節(jié)了，自己沒有找到工作，老師那邊也沒有消息。母親說：“沒人沒有關系，不往上捅銀子能找著工作？你表姨父在雙龍鄉(xiāng)當書記，找找他吧?！?/p>

正月十六，韓曉燕伴隨南來的暖風來到雙龍鄉(xiāng)。

年輕有為，外表強干，英俊瀟灑的林亮——韓曉燕親昵地叫他小姨夫——在李秀芹的飯店招待她，同桌喝酒的有中心校孫大校長。林亮以不容反駁、不容商量的語氣說：“先到南洼塘小學代課一個學期，你把曉燕的手續(xù)編制報上去，下學期進鄉(xiāng)中學教歷史，縣教委那頭我打招呼，錢我花，事你辦，辦不明白你這個校長的烏紗帽子還戴嗎？來喝酒，干嘍！”孫大校長喏喏地說：“就一個代課的位子，王玉咋整？”林亮笑了：“報韓曉燕的名，王玉的錢照掙，這么大的一個鄉(xiāng)還差一個代課老師這點工錢？”

小姨父林亮給韓曉燕租了個房子，買了一輛彎梁女式摩托代步上班。電器、日常用品等一應俱全，就連窗簾、拖鞋、水杯衛(wèi)生巾等細小的東西都沒有落下。

讓韓曉燕沒有想到的是，她跟小姨父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那是初春，下著小雨的星期六晚上，林亮拎著二斤豬肉一條鯉魚，走進曉燕的屋子。韓曉燕燉了肉，燉了魚，小姨父留下來吃飯。喝了點酒，小姨父興奮地談起自己的大學生活和從政以來的政績，高談今后的打算以及遠大的抱負，還談起他的妻子是個病秧子藥罐子，夫妻二人的差距越來越大……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地他撫摸她的手，擁抱她的細腰，親吻她的香唇……不知道為什么，或是異鄉(xiāng)的孤獨，或是感激或是討好或是崇拜，韓曉燕沒有拒絕，順勢就勢地，七分嘗試三分渴望，既羞澀又大膽，臉紅心跳地順應了小姨父火急火燎的寬衣解帶……兩人微醉，一個久戰(zhàn)沙場，一個初試愛河，一場膠著狀的白刃戰(zhàn)……

幾次之后韓曉燕醒悟了，她知道自己無意之中陷入了小姨父的溫柔圈套，她煩惱至極，思緒混亂，我一個姑娘家家的，又是教師，教書育人，為人師表，怎能跟有婦之夫，又是小姨父發(fā)生這種不正當男女關系？不要臉，不講道德，不應該。必須立即結束這種對不起小姨的事情。今晚，韓曉燕心情矛盾地躺在床上，臉上苦惱如陰云欲雨，想哭。斷然拒絕小姨父的糾纏，工作還有希望嗎？繼續(xù)這種見不得陽光的兩性關系，她的內心又萬分反感。

林亮悠然地推開門，甜蜜蜜笑瞇瞇地走進來。

韓曉燕說：“我不說咱倆斷了這種不正常的關系嘛，站在講臺上，我愧對孩子們那一雙雙純潔如水的眼睛，更對不起我小表姨。”

林亮走近韓曉燕，愛撫她的長發(fā)：“我想你想得開會講話老走神兒，吃飯不香，喝酒無味。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給你買了蛋糕、手機、衣裳和鮮花，你看喜歡不？”

韓曉燕不看那些東西，轉身看著窗外，月色皎潔如水。“你不是鄉(xiāng)委書記，不是小姨父，你簡直就是魔鬼，真讓人害怕?！?/p>

林亮從韓曉燕的身后抱緊她，耳語道：“我喜歡你，放不下你，滿腦子全是你……”右手掀開她的貼身衣裳，伸進去，揉搓她的乳房，左手急促地扎進裙帶，朝她的腹下游走。她身體不安地扭動，無力掙扎，不由得一聲接著一聲地呻吟起來。衣裙不知啥時候脫落，倆人又一次在床上瘋狂起來……

5

李秀芹瞪了一眼張海峰：“你這是何必嘛？王玉是我丈夫，你咋還管我和我丈夫睡覺？我又不是不隨你的便，你哪天來不行，為啥偏今晚，這讓我往后跟王玉更難相處，關系更緊張?！闭f完鉆進被窩，招呼張海峰：“來吧，愣著干啥？”

張海峰：“我不是為這事來的?！?/p>

李秀芹：“咋的，還想尿兩杯??！我給你炒一盤唄？”

張海峰：“不喝?！?/p>

李秀芹：“真有別的事？說吧?！?/p>

張海峰貼近秀芹，拉滅燈，小聲說：“這事只有林書記和我知道，你算是第三個知道的。上邊三月份批了投資款，同意咱村小學重建，林書記和我壓著捂著沒建，明天縣政府黃副縣長領兩個監(jiān)理驗收，驗收完事立馬把資金打入咱的賬戶。林書記、我、你，咱們仨人明早上縣上接黃縣長他們三個人，就說建完并保質保量，有圖案有照片有錄像給他們看。上清水灣，吃喝洗玩，黃縣長給兩萬，監(jiān)理各給一萬。為啥帶你去？你去，陪黃縣長洗洗澡，上上床。你不是外人，他們仨人簽上字，一百萬到手，林書記四十萬，咱倆刨出費用對半劈，下學期一并校，完事，神不知鬼不覺。就這事，不能讓外人知道，王玉也不行?！?/p>

李秀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在南洼塘，張海峰是個一手遮天的全權人物，主動把自己給了他，傍上支書，支書給了她許許多多的好處。上鄉(xiāng)里開飯店不久，來了新鄉(xiāng)委書記，張海峰把政治新秀、硬派人物林亮領來。李秀芹心領神會，嫵媚妖艷開放地獻上多情的肉體，這樣雙龍鄉(xiāng)、南洼塘村都是她的了，有外快有好處，兩個書記就是吃個虱子都不忘留給她一條大腿。張海峰同時成為前程似錦的林亮眼里的大紅人。

“天上掉餡餅了?！崩钚闱蹣妨?。

6

在縣城清水灣門口，王玉被推下車。他揉揉眼睛，蒙了，這疙瘩是哪兒呀。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被一個外人野漢子，從妻子被窩里拽出來，然后人家心安理得地睡這男人的女人，這個男人真他媽的窩囊廢一個。憤怒，恥辱，王玉的肺都快要氣爆了，渾身哆嗦，篩糠一樣，張嘴喘著粗氣。望著清水灣那耀眼璀璨的紅字，他下意識地摸摸兜里的五百塊錢，聽說這是燈紅酒綠有美女的地方，真想一不做二不休揣錢闖進去，瀟灑走一回。轉念又一想，我灰頭土臉的一個小破代課老師上這兒干啥，進得去嗎？進去不會把我的腿打折嘛！他膽怯了。

王玉轉身朝別處走，想盡快離開清水灣門口，一瘸一拐的。endprint

一個女子從暗處走出來，小聲親昵地問：“大哥要嗎？”王玉小聲又發(fā)狠地回應：“要，不敢?！薄案易甙伞！蹦桥诱f完輕盈地在頭前款款而行。王玉豁出去了，栽栽楞楞胳膊一甩一甩地跟在后邊……

二人進了清水灣隔條街的一座小院，女子開了房門，拉亮了粉紅色的小燈，小聲叫：“大哥進屋?！蓖跤褚荒_門里一腳門外地愣住了，看清女子是李秀芹飯店的服務員小玲。小玲也驚訝：“你不是老板娘的丈夫，南洼塘的小學老師王玉嗎？”王玉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小玲不知是讓王玉進來，還是讓回轉。這種事，最怕遇見彼此認識的人了。

小玲心一橫，推掉這位客人，恐怕今晚就沒有進項了，手一拉，王玉被扯進來。小玲麻利地關了門。

誰都不說話，不知道說啥。小玲冷丁冒出一句：“一個老師咋干這種事？”王玉被問得滿臉通紅，渾身出虛汗，結結巴巴解釋：“我從來沒做過，王八犢子張海峰睡我媳婦，愣把我從我媳婦被窩拽出來，打發(fā)人開車把我扔在清水灣門口。我正尋思找車回家呢，你過來了，心一熱順腳跟你來了。你年輕輕的，本分實在人家的小媳婦，咋做這種活？還問我?！?/p>

小玲眼淚吧嚓地說：“去年，你媳婦把我灌醉了，張海峰把我睡了，往我屁股底下塞了一千塊錢。我想開了，反正丈夫在外養(yǎng)女人，孩子有病用錢，索性由著那些鄉(xiāng)村干部們睡，一次一百。所以有頭有臉的人都愿意來李秀芹的飯店。小麗是姑娘身子，被李秀芹拉下水，初次給了林亮，黑天白天都是服務，收入翻番。今天你住飯店，李秀芹把我和小麗打發(fā)回家了，我就來縣上，這是我姐家。我姐全家上大城市開店去了，我隔三岔五來給看看房子。今晚想搞點外快，誰承想遇見你?！?/p>

王玉罵道：“張海峰李秀芹不干人事，不是人，他們不得好死！坑害良家女子，人不報、天不報，時候沒到，黨紀國法會懲治他們的?！彼统龆道锼械腻X，七百八十元，留下一百元打車，卷吧卷吧全遞給小玲，“這些錢全給你，我啥都不要，只是想勸你離開李秀芹那個鬼地方，再別干這活兒。生活道路千萬條，哪一條路都比這條道兒有尊嚴?！闭f著把錢塞進小玲手里，轉身就走。

小玲一把拉住他，把錢又塞進他的口袋，淚水汪汪的：“大哥別走，我不要你的錢，今夜我白給你一回，分文不要。兩年來，別看那些穿戴溜光水滑的干部人模狗樣的，卻從沒把我當人看，就知道玩我。你尊重我，勸我，為我好，我聽。我當你是我的男人，心甘情愿地做回愛?！毙×釓纳砩贤滤鹤б律?。

王玉上前阻擋小玲：“謝謝妹子看得起我，我不配呀，我又瘸又丑，一個戴綠帽子的窩囊廢男人，不配你這漂亮好心的妹子。我是老師，教書的，千難萬苦打掉門牙往肚里咽，就是不能呀……人活著一張臉，樹活著一張皮，回去跟她李秀芹離婚……我生得殘疾，活著憋屈，咋還能做傷害你的事兒啊?！蓖跤耠p手抱頭失聲痛哭。

小玲麻利地煮了面條打荷包蛋……王玉沒吃，他咽不下去，就含淚而去。走上街面，給李秀芹打手機：“我跟你離婚，明天民政局門口見，我等著?！崩钚闱刍氐溃骸懊魈煳矣袆e的事，約好了的，下禮拜一吧?！蓖跤裣肫鹋畠?，想去看看女兒，可又一想，這三更半夜的，自己狼狽的樣子，別嚇著孩子，放棄了看眼閨女的念頭。

7

二十二點四十一分，鄉(xiāng)值班室小河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叫醒。是縣政府辦公室值班人員要求他做電話記錄：“據縣市天氣預報，我縣明天有大到暴雨，可能形成山洪?？h委縣政府要求各鄉(xiāng)鎮(zhèn)中小學幼兒園停課放假一天，各鄉(xiāng)鎮(zhèn)村干部排查危房，轉移人員，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排查河道堤壩低洼地區(qū)險情，組織人力嚴加防范，發(fā)生情況及時上報。”

小河雖年輕，從政經驗卻豐富，知道這球必須馬上踢出去，臭在自己身上，自己往后一切全完了。可是，哪里去找主要領導。鄉(xiāng)官住縣上，咋找這幫大爺？你就是去縣里，他們也未必睡在家中。打電話，急得又想撒尿，強忍住尿急的感覺。墻上掛著抗洪搶險指揮部組成人員電話號碼，依次撥打，說來奇怪，關機的關機，換號的換號，不通的不通，不在服務區(qū)的不在服務區(qū)。從抽屜里翻出電話號碼本，先是給黨委成員打電話，書記關機，兩位副書記也關機，又撥打鄉(xiāng)長的，鄉(xiāng)長媳婦接的說鄉(xiāng)長出去了，聯系不上，又打三個副鄉(xiāng)長的手機，有的無人接聽，有的……小河又給家在本鄉(xiāng)的組織委員兼團委書記打，團書記接后說：“這事我管不著。”

實在憋不住，小河出去撒泡尿，回來睡不著了。瞪眼看夜空，夜空繁星點點，他直到天亮一眼沒眨。

8

6月20日星期五，早六點四十二分。

在十元一宿小旅店煎熬了一夜的王玉沒吃早飯，見太陽灰蒙蒙的升有一竿子高了，趕忙打車，沒講價錢，八十元到雙龍鄉(xiāng)南洼塘村，要是到鄉(xiāng)上六十，再騎破自行車趕到小學校是省了二十元，卻要誤一節(jié)課。他沒取自行車，也不想去讓他心煩的李秀芹飯店，竟多花二十元回到小學。七點五十分?？吹酵瑢W們天真爛漫的面孔，他的心踏實些，氣兒順了些……禮拜一，一定要離婚。他想。

曉燕早七點準時醒來。她沖了兩杯奶粉，從冰箱拿出兩個面包，跟林亮央求：“咱們斷了吧，你饒了我吧，你讓我無法面對我小姨和我的學生，今后讓我怎么做人，別讓這事影響你的前途?！绷至梁裰樒ふf：“我愛美人不愛江山?！?/p>

“虛偽，花舌子，官越做越大，女色越來越多，我不過只是你眼里的性奴……”韓曉燕生氣摔門而出，騎上彎梁小摩托，“什么時候是個頭??？我咋這么臟，這么壞……”

9

林亮七點半出現在鄉(xiāng)大院門口，鄉(xiāng)政府秘書小河看見了救命稻草，一溜小跑迎上去，把電話記錄遞給林書記。林書記瞄了一眼，把記錄又交給小河：“找鄉(xiāng)長，我去縣里有重要事情辦?！弊哌M書記室，拿起檔案袋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大門口張海峰李秀芹坐在車里等他，他上車后，張海峰親自開車朝縣城風馳電掣般駛去。

小河一急，又想尿尿。掏出手機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回答：“我老丈母娘今天過生日，今兒個不上班了，有事情請示書記和副鄉(xiāng)長吧。”正打手機時，一位副鄉(xiāng)長走進自己辦公室，轉身工夫又出去了，這位副鄉(xiāng)長是來取煙的，小河沒逮住。猶豫犯愁時，跟葉副書記撞上了，小河麻溜遞上記錄，葉副書記看了，不滿地說：“你找一二三把手，我算幾把，你交給我，我支使誰去？誰能聽我放屁！第六把，管信訪的?！边@事誰管呀？小河問。找管這事兒的大鄉(xiāng)長。葉副書記說。endprint

小河把記錄放在大鄉(xiāng)長的辦公室桌上，再次撥打大鄉(xiāng)長手機，把事情前后經過敘述大概，最后交代說：“記錄放在你辦公室桌上了，你看著辦吧?！贝筻l(xiāng)長說：“天頭響晴的連塊云彩都沒有，能下雨？昨天晚上中央電視臺天氣預報沒說咱這疙瘩有雨呢，就是真有雨我還能整塊塑料布把咱鄉(xiāng)遮上呀？行了，別煩了。放席要喝酒了，有事找林老大！”

林亮一行三人聯系上黃副縣長，接到清水灣，當即關了手機。任你有天大的事也聯系不上了。

鄉(xiāng)里，有要報告南洼塘小學房墻掉石頭的事，有匯報楊樹村村長打人的事，有請示研究修路的事。鄉(xiāng)干部見八點了，黨政一二三把手都不在位子上，樂顛的自討方便了，有的釣魚去了，有的打麻將，有的會相好的……二十幾個縣干部巴不得今天無事，好去拍大鄉(xiāng)長的馬屁，隨禮捧場。結果大鄉(xiāng)長連同他手下的鄉(xiāng)村干部都喝得云山霧罩三吹六哨爛醉如泥。

鄉(xiāng)村兩位書記把三位縣上干部讓進清水灣賓館套間。林書記說：“說是今天有大到暴雨，怕你有危險，淋濕你，累著你們，我把資料、照片、錄像都帶來了。他是南洼塘村支書張海峰，她是婦女主任李秀芹，監(jiān)督官，保證小學建得保質保量。你信不著我，還信不著基礎村官嗎，他們有膽量騙你嘛，借他倆兩個膽，也不敢唬弄你。他們孩子都在小學念書呢，能唬弄嗎？來玩一會兒，消化消化食兒，一會兒咱們喝酒?！?/p>

五個人玩打寶，帶下蛋的。玩過幾把才知道縣上仨人是知識分子，智商高，記憶好，鄉(xiāng)村兩級書記土八路，不太會玩，老交學費，一小時后，黃副縣長進包兩萬，兩個監(jiān)理各進包一萬。

九點三十上菜喝酒。酒菜一上，黃副縣長就知道：“這桌沒有一萬元買不下來單！這個林亮還是真夠意思，辦事大方敞亮，給力，不愧是一方財主，講究，這小子將來有出息。”秀芹緊挨著黃副縣長坐著，又勸酒又打樣，酒量不小，隨著酒下肚，她熱，脫去外套，豐滿的乳峰把小衫鼓得似乎要爆裂。黃副縣長眼睛就有些黏，離不開秀芹的胸脯……秀芹又一次給黃副縣長敬酒，偷偷地用小指勾了一下黃副縣長的手心……酒足飯飽單間泡澡，秀芹給黃副縣長使了個眼色，黃副縣長心領神會，爽朗地說：“我信得過林書記的能力，他辦的工程，我放心?！闭f完，手一揮，瀟灑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兩個監(jiān)理見縣領導簽字了，忙附和說：“合格，合格?！倍己炆献约旱拿帧埡７辶至涟褍蓚€監(jiān)理請進單間，已有美妹在候著。李秀芹勾住黃副縣長的胳膊，挑逗地說：“敢跟我洗鴛鴦浴嘛，讓領導嘗嘗野味……”

林亮說：“海峰你在這守著，我去劃款?！?/p>

10

第一節(jié)課上到一半，王玉的肚子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揉揉肚皮，算是安慰一下昨晚到今早沒有進主食的胃。心越來越發(fā)慌。韓曉燕老師每天中午都帶飯，有借書借錢借糧的，卻沒有借飯的。搖搖腦袋。心里尋思：孟老師你要是觀音的話，就趕緊過來，我回家吃碗苞米子飯，涼也好。無力再講，就讓同學們練習這節(jié)課的生字。

王玉坐在第一排另一側的一張閑桌子上，內心尋思著家里的煩心事，眼睛看著天空一抹烏云又一抹烏云一拱一拱地漫過太陽，太陽的光芒和能量越來越不熱烈。

云層越積越厚，黑云密布，層層疊疊，翻卷涌動像千萬農民開著四輪車拉玉米稈在天空跑。天空堆滿了濃濃的云朵，老大老高老密了。雷聲沉悶地從不遠處滾響。王玉看著看著，心慌得打鼓一般，餓的感覺更厲害了。

下課的鈴聲一響，王玉有氣無力地說：“下課?！鼻皟膳诺耐瑢W聞聲跑出了教室，王玉也快步點哈點哈地隨同學走出教室。他沒有去教導處，來到五年班，見韓曉燕老師在教室，謙和地說：“韓老師，把你《小說選刊》借我看看唄，兩三天看完就還你?！?/p>

一道強烈的閃電，把南洼塘小學上空厚厚的云層撕開，耀眼刺目，被撕開的云層里面是白亮亮的云。

韓曉燕從包里掏出雜志，遞給王玉。王玉在門外，韓曉燕在門里。曉燕誠心實意地跟王玉交底說：“昨天晚上在飯店，大哥和嫂子那么關懷曉燕，真心謝啦。真的我不是存心頂你，我的事能不能辦成，這學期結束，我……我去別的學校……”王玉真的餓得前胸貼后背了，發(fā)暈，額頭冒細汗，嘴還鋼幫似的：“曉燕，我也就是代課，不是長遠的，我也打算只干到期末。我一不外出打工，二不做生意，三不種田，上縣里租個小房，開個書店，掙點小錢，陪我閨女，又能看書。我的事不是你的原因，韓老師千萬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往后還有事求曉燕老師，幫我看看我寫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王玉一瘸一拐、栽栽楞楞地走回一年級教室，翻翻文學刊物，或許便不覺得餓了。

王玉剛看了目錄，第二節(jié)課的鈴聲響了。

“同學們，把數學書翻開第四十六頁，我們講……”王玉講不下去了……

狂風大作，風把樹刮彎了，把天刮黑了，卷起地面的塵土，灰蒙蒙的一片，嗚嗚嚎叫：濃濃厚厚的黑云翻滾著，一堆堆、一團團、一層層、鋪天蓋地醉漢似的東沖西撞；一個接著一個長長的閃電不規(guī)則地張牙舞爪，鬼似的筋鼻瞪眼；緊接著，突然一聲炸雷，“轟”的一聲，帶著“嗡兒”的尾音，誰都沒有精神準備，耳根被震得發(fā)麻，嚇得小學生們“媽呀”一聲，同桌兩人抱在一起，不容細想，沒等緩神，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11

不到二十分鐘，窗外校園里白汪汪一片，暴雨哇哇地潑下來，霹靂一聲緊跟一聲，在房頂點放火炮，閃電像小鬼要抓人去見閻王似的……

王玉扔了教課書，把他代課的一年級十六名同學招攏在自己身旁，像只母雞似的，張著翅膀護著雞仔一樣。他的眼睛不停地溜著窗外，一會看眼房蓋一會看眼北墻，繃緊神經。

北墻開始滲水……緊接著，北墻的黃泥皮大塊脫落，雨水順著石頭縫兒如注地涌進教室，教室房門處，水也倒灌進來，眨眼工夫教室變成水泊。王玉把課桌擺放連在一起，靠在窗臺下，讓學生們上了課桌，他尋思如果有啥危險情況，讓同學們從課桌上順窗戶臺直接跳出去。

韓曉燕用手機喊王玉：“王老師，我這屋進水了，你那教室呢？咋整呀？”王玉高聲答：“叫同學們上桌子！”王玉不敢扔下孩子們走出教室，撥打校長手機：“姜校長，我出不去，你跟主任倆查看一下房子吧，情況不妙啊，太危險了，實在不行趕緊求援吧……”endprint

南洼塘小學四周汪洋一片，白亮亮的，水流涌動翻滾著，到處亂撞，喊著號子，要把學校的房子抬起來。好像是誰淘氣用桿子把天捅個窟窿，大雨就連溜瓢潑似的降落下來。姜校長經王玉一提醒，方才害怕起來，他知道危險正悄悄地逼近南洼塘小學。水火無情，一百來條生命危在旦夕，自己一條稀爛賤的老命算啥，八十九個小學生的生命才寶貴哩！還有六個老師，算上自己，總共九十六人哪！別說我一條命，十條也兜不起?。?/p>

姜校長手顫抖著撥打村支書張海峰手機，關機。緊急時刻，管不了許多，只好越級撥打了鄉(xiāng)委書記的電話，林亮的手機同樣關機。姜校長的額角豆粒般大的汗珠成串地掉下來，雙手抖索翻找電話號碼，村長，通了。姜校長見到救星，哭急尿嚎叫：“小學被洪水圍住了，有危險，趕緊找人來救人！”村長答：“好！我立馬喊人去救人?！苯ｉL又打中心校大校長的電話：“南洼塘小學一百條人命眼看就沒了，你看著辦吧！這么大的暴雨，沒有預報嗎？為什么不事先通知停課，我操你媽的……”

孫大校長此刻正焦急地看著窗外的大雨擔心全鄉(xiāng)十四個村的小學，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是地處低洼地帶的南洼塘小學又是危房。放下電話，沖出辦公室，不管門前停放的四輪子是誰的，打了火，開起掛六擋加大油門，沖進暴雨中……

教室里的水淹沒了凳子。呼嘯的大風，驚天動地的響雷，噼里啪啦的暴雨，攪成一團。一年級的十六個小學生，呆坐在課桌上，嚇得鴉雀無聲。北墻根兒地面被積水淹泡得松軟稀濘，石頭墻體漸漸下沉，山坡田間曠野的雨水匯積在一起，變作一股股能量巨大的洪水，專往低處平緩處沖撞。北石頭墻在下沉的運動過程中，頂不住洪水的猛烈沖擊，轟然倒塌一面子，洪水“嘩啦”一下灌進來，接著房蓋的北部也塌下來……

前邊第二個檁木也承受不住重量，“嘎嘣”一下斷裂，成倒弓樣要塌下來，正是學生們的頭頂上。王玉眼尖，這要落下來十六個同學會被砸得稀面。他一下站立起來，舉起雙臂，硬硬地挺住下落的檁子，喊：“同學們快上窗戶臺，手拉手扶窗戶站著別往外跳！”見同學們擠擠壓壓的一溜站在窗戶臺上，暫時安全了，他終于堅持不住了，承受不了千八百斤的重量，想撤想閃，卻不容他閃躲，檁子椽子泥土壓在他的頭上身上，什么都沒來得及想，什么話都沒說，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整個南洼塘小學的校舍就像一副多米諾骨牌，由南到北由東到西，一會兒的工夫稀里嘩啦全趴架了。只有前窗戶臺間壁墻還立著。

有的學生跳上窗戶臺站著，有的跑上操場的講臺，有的跳上墻頭，有的爬上籃球架子，有的抱著單杠雙杠……像炸營小雞似的……

五年級兩個女生跑出去，被洪水沖倒，韓曉燕去拽，師生三人被洪水沖出校園不知生死……

學生家長沒命似的跑來救自己的孩子，村長帶人趕來，村民自發(fā)地蹚著溜腰深的洪水趕過來。孫大校長一下四輪車，被洪水打個前趴子，又爬起來，闖進校園向縣教委匯報險情?？h教委向縣委書記匯報：“一個代課老師兩個三年級同學遇難，房子坍塌碰傷六個，失蹤一個代課女老師兩名女學生……”

在牦牛河堤壩視察險情的縣委書記聽后勃然大怒：“昨夜下發(fā)緊急通知各鄉(xiāng)鎮(zhèn)中小學幼兒園停課，鄉(xiāng)村干部排查危房，雙龍鄉(xiāng)怎么回事？南洼塘小學不是重建完工今天驗收嗎，為什么還在危房內上課？”

姜校長的右胳膊折了，左手拿手機，憤然大罵：“誰通知今天停課了？這些官兒連通知也貪，真夠可以的。誰給我們蓋學校了？一磚一瓦的影子都沒有！出這么大的事，電話又找不著鄉(xiāng)村兩個大書記！”

縣委書記縣長的車朝雙龍鄉(xiāng)南洼塘村飛速奔馳。車上，縣委書記冰冷嚴峻地撥通縣紀檢委書記的電話：“你帶反貪局、公安局局長，翻遍縣城所有娛樂場所，賓館飯店，逮捕黃玉旺、林亮、張海峰等人，實施雙規(guī)立案審查。雙龍鄉(xiāng)相關干部停職免職撤職?！?/p>

三個驗收的官員累了，在床上酣睡，雙龍鄉(xiāng)的三人正分郵政儲蓄卡呢，被縣紀委書記一行十三人堵在清水灣戴上手銬“請”上車，去了紀檢委……

韓曉燕抱著一棵榆樹，裙子被洪水沖掉了，雙肩上一邊踩著一個女生，兩個女生雙手抓著樹枝……

王玉的雙臂上舉，硬硬的，怎么都放不下來。人們卻驚訝地發(fā)現，他的腿平了腳齊了，上牙齒咬著下嘴唇，眼睛瞪著，任憑怎么安撫，就是合不上……

新的學期開始了，南洼塘村辦公室改為小學校?？h委縣政府授予王玉人民教師的榮譽稱號，姜校長、韓曉燕等四位老師為模范教師。韓曉燕早已離開了雙龍鄉(xiāng)。姜校長三人沒伸手接模范教師證書，五本證書仍舊在中心校存放著。

十一年后，一個叫王爭艷的女孩考上北京師范大學，她在父親王玉的墳前久久地佇立，默默無語，淚水溢滿她的雙眼……

責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王明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