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盛況空前的故宮文物成都展

傅錫志

1946年11月，在四川成都舉辦的“故宮博物院在蓉書畫展覽會”是故宮珍藏書畫在祖國大西南的首次大型展出，稱得上是艱苦的抗日戰(zhàn)爭取得勝利后中華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當時的展覽盛況空前，影響也十分深遠。

故宮書畫展覽的起始

上世紀的30年代，“九一八”事變后，東北三省相繼淪陷。1933年初，山海關(guān)失守，北平城危在旦夕，國民政府所屬北平故宮博物院為避日寇侵略戰(zhàn)火，決定將百萬件精品文物裝箱運至南京。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本全面侵華，南京城又告急，為保護這批中華民族文化珍寶，文物再次分南、中、北三路向西南大后方轉(zhuǎn)移。其中，南路八十箱輾轉(zhuǎn)至四川巴縣（今重慶市巴州區(qū)），北路七千二百多箱轉(zhuǎn)至四川峨眉縣（今峨眉山市），中路九千三百多箱轉(zhuǎn)至四川樂山縣（今樂山市）存放?？谷諔?zhàn)爭勝利后，三路文物于1946年集中于重慶，隨后運回南京，存放于朝天宮。

那次前后歷時十四年的故宮文物大遷徙，在四川存放達九年。這些文物精品為中華民族之國寶，南遷到四川也是十分秘密的，一般百姓無從知曉。到了陸續(xù)遷回南京之際，川內(nèi)的不少名士文人相繼聯(lián)名懇請故宮博物院能夠在四川舉辦一次展覽。院方也為表示對川人保護文物所盡努力之答謝，決定于1946年11月在成都中正公園（現(xiàn)人民公園）舉辦一次“故宮博物院在蓉書畫展覽會”。

展品是歷代書畫精品

故宮博物院籌辦這次書畫展覽可以稱得上是傾盡了全力。文物南遷到四川三地后，分散到當?shù)氐乃聫R、祠堂多處，經(jīng)歷了氣候潮濕多變，鼠害、蟲害侵擾，火災(zāi)、水患威脅，可謂三災(zāi)八難。如今在匯攏轉(zhuǎn)運之際，又要精挑細選舉辦展覽，確是難上加難。但是，故宮南遷的護寶人士為了展現(xiàn)故宮的珍寶，弘揚中華文化，硬是風(fēng)塵仆仆熬更守夜，翻箱倒柜，精選了歷朝各代并在中國書畫史上最有代表性的八十八位著名書畫家的一百件精品布展。為了讓參觀人士了解故宮珍藏書畫的時代及歷代各派各家重要作品的概況，還特意編撰了《故宮書畫在蓉展覽目錄》。該《目錄》中除了刊登所有參展書畫名錄外，還撰寫了《例言》、《總目》、《書畫總說》、《作者小傳》等章節(jié)共六十頁，并請當時著名文化名士、川籍著名學(xué)者謝無量先生題寫了書名。

故宮博物院十分重視那次文物大遷徙后在大后方舉辦的珍品書畫展覽，所有展品均系我國書畫史上歷朝各代重要名家之作品，稱是“觀者亦可約中國書畫家之大凡，及其特色”。件件可謂珍寶也。筆者特意按當時布展的目錄，擇其部分重要名家之作抄錄于后：晉王羲之《七月都下帖》（卷）、唐禇遂良《倪寬贊》（卷）、唐顏真卿《祭侄文稿》（卷）、五代滕昌祜《牡丹》（軸）、宋僧巨然《寒林晚岫》（軸）、宋李成《寒江釣艇》（軸）、宋郭熙《關(guān)山春雪》（軸）、宋蔡襄等《四家集冊》（蘇軾、黃庭堅、米芾）、宋蘇軾《赤壁賦》（卷）、宋米芾《尺牘》（軸）、元趙孟頫《臨黃筌蓮塘圖》（軸）、《窠木竹石》（軸）、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卷）、元王蒙《秋山蕭寺》（軸）、元倪瓚《遠岫樹石》（軸）、元馬琬《春江向渡》（軸）、元顧瑛《芙蓉雙鴛》（軸）、明沈周《古松》（軸）、明唐寅《江南農(nóng)事》（軸）、明仇英《桐陰晝靜》、明仇英《云溪仙館》（軸）、明文征明《溪橋曳杖》（軸）、清王時敏《仿黃公望山水》（軸）、清郎世寧《八駿圖》（軸）等。

艱難條件下的高端書畫展

故宮文物在經(jīng)歷過大規(guī)模、長距離的遷徙后，疲憊未消，如何能在大后方的成都得以展出呢？原來，歷經(jīng)九年在四川存放的故宮珍寶在樂山、峨眉、巴縣，得到了當?shù)卣?、鄉(xiāng)鎮(zhèn)、保甲的全力配合支持，方才保存得十分完好，無失竊，無差錯，無事故，箱箱完整。故宮博物院在遷走文物之際，特意給每處保管文物的祠堂寺院贈送題有“功侔魯壁”四個金字的長匾，以表示對當?shù)匕傩盏母兄x。而四川的名人文士，包括時任四川省政府主席的張群，時任西南博物館館長、曾參加故宮文物在川時期研究工作的徐中舒教授，抗戰(zhàn)時期回到四川的畫家張大千先生，以及時任東南大學(xué)歷史系主任謝無量先生等都做了不少的促成工作，方得到故宮博物院的首肯。

由于抗戰(zhàn)勝利不久，省會成都到處都還殘留著累累戰(zhàn)爭的傷痕，在城區(qū)內(nèi)選一處完好、穩(wěn)妥的公共場地也變得艱難，布展條件也差。經(jīng)過反復(fù)挑選、斟酌，最后選定了著名的中正公園，此地周邊環(huán)境幽靜，城區(qū)治安狀況良好，公園內(nèi)有幾處較大的館舍，尤其是“民眾教育館”比較寬敞。它是一座哥特式中西合璧的建筑，內(nèi)部幾間大教室適合布展。

協(xié)辦這次展出的市政府、警察局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一方面動用民國時期最為有效的軍、警、憲（兵）、特（務(wù)）及城鎮(zhèn)保甲勢力，以維護運輸、交通警戒、治安外，最為實際的還動用了袍哥（哥老會）的地方勢力。當時的四川，袍哥組織十分普遍，市井碼頭無處不有。四川俗話說“袍哥能結(jié)萬人緣”、“上齊紅頂子（指有官職的），下齊討口子（乞丐）”都有其觸角能伸到的地方。那些雞鳴狗盜之徒，只要袍哥大爺打了招呼的，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中正公園附近的祠堂街、半邊橋、小南街、汪家拐、包家巷等處，袍哥大爺先前就招呼：“公園頭展覽的東西都是我們祖宗留下的寶物，那是神靈之物，從皇宮運到四川，幾千里路，菩薩都保佑，沒出過任何事情。這次到了我們成都，哪個敢去惹事生非，闖大禍，丟面子，就跟哪個下不來！”這樣的警示在當時極其有效，展區(qū)、展室未發(fā)生一起事件。

說到內(nèi)部布展上，故宮博物院隨文物南遷的諸多人士也確實費盡了心思。當時的中正公園民眾教育館雖說是磚混結(jié)構(gòu)、木質(zhì)地板，但畢竟不是展覽大廳，更未有過如此珍貴的文物展出。故宮人員即親自設(shè)計，制作懸掛、擺設(shè)、隔離、防燥的設(shè)施。例如屬于卷類的書畫，都制作寶籠（木匣），鑲嵌玻璃罩。懸掛的軸類書畫，都上下有絲絹條帶保護、木鉤掛件，不得沾鐵銹。參觀通道鋪設(shè)地毯，書畫前方設(shè)木柵欄隔離不得跨越。而參觀人士均由幾人一組依次放行，工作人員隨同。軍警全副武裝，出入口護衛(wèi)，巷道都有巡邏，保證晝夜全程安全。

由于展室較為狹窄，一百幅書畫珍品一次布展有困難，故宮人員便安排兩批次展出，整個展覽歷時二十多天，每旬更換，接待了來自川內(nèi)及西南各地參觀人士數(shù)以萬計。當時各大報紙爭相報道，細說詳情，成了熱門新聞。各界一致贊許，被稱為抗戰(zhàn)時期中國文化史之盛典！

筆者出生于滿族書畫世家，祖父那木都魯氏端秀，乃清代名畫家（載《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伯父傅郁文（號頑公）是民國時期四川知名速寫人物畫家，張大千先生稱贊他是“蜀中畫速寫人物推公第一”。他當時就是竭力懇請故宮書畫在蓉展出的書畫界代表之一。故宮書畫在蓉展出時，他邀約了很多書畫家、收藏界人士及親友踴躍參觀。在跟我們晚輩講起展覽盛況時眉飛色舞，激情萬分地述說：我們好幾個行家被編成一組，還沒有走進展室，書畫的神韻就撲面而來，一股神圣的氣勢油然而生，一見到幅幅珍寶書畫覺得每一幅都神韻十足，靈氣活現(xiàn)，好像把你帶入了上天的仙境，頓時熱血沸騰，思緒翻滾，不可自已??！中華民族的血脈在書畫間流淌，真是不可言表。他稱贊那批書畫，氣勢宏大，似若五岳；筆墨之精，畫風(fēng)之神，文人之氣韻，意境之深邃，中華之瑰寶也！那本《故宮書畫在蓉展覽目錄》也就在這極其珍惜之下而逃過諸如“文革”抄家等災(zāi)難事件，由我祖父、父親，姑母到筆者傳承、保存至今。二十年前，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科在得知這一情況后，致函筆者予以了高度的贊揚。

六十多年后尋蹤

自成都舉辦了這次“故宮書畫展覽會”后，抗戰(zhàn)時期疏散在川黔三個辦事處的故宮珍貴文物全部遷走集中到重慶向家坡，1947年陸續(xù)運往南京朝天宮故宮博物院分院。1948年冬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勝利，國民黨政權(quán)已無力支撐，再次陷入危機之中，國民政府又決定將故宮、中央兩博物院存放南京的文物，選取精品遷運臺灣。1965年，臺灣“行政院”在臺北士林區(qū)外雙溪為故宮、中央博物院選定了新址，蓋好館舍，恢復(fù)了故宮博物院原有機構(gòu)，即為現(xiàn)在的臺北“故宮博物院”。

民國時期負責(zé)文物南遷的故宮博物院總負責(zé)人那志良先生在回憶錄中寫道：“運臺文物的箱數(shù)與南遷箱數(shù)相比，以數(shù)量計，自然是僅有南遷箱數(shù)的四分之一，但若以質(zhì)計，則南遷文物中的精華，大都已運來臺灣了?！币院?，曾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十八年的秦孝儀先生在回答《三聯(lián)生活周刊》記者問時說：“1949年搬過來的都是書畫、細軟，重的東西搬不動嘛。北京故宮以宮殿、器物等大東西見長，我們這邊以書畫，文物見長。書畫在文化方面最具分量?，F(xiàn)在兩岸故宮開展了很多合作，很好?！币来藱?quán)威人士所講，當年在成都展覽過的歷朝各代一千五百多年、八十八位書畫家的一百幅書畫精品，如今也只有到臺北“故宮博物院”才能一睹它們的真容了！

（作者為四川郵政系統(tǒng)退休干部）

責(zé)任編輯 張 鑫 肖阿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