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晏杰雄的《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研究》一書聚焦于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問題,角度獨特新穎。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向內轉或者文體意識的自覺化是該著作的核心議題,它在根底上依舊是對小說內容與形式之關系這一重大問題的深入反思與檢討。正是因為參透了內容/形式的辯證法,該著作對文體概念、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范疇與總體特征等問題的研究,都達到了新的高度。
關鍵詞:新世紀 長篇小說 文體 形式 內容
一
自“新世紀文學”這個概念產生以來,對這一階段文學的關注度日益增加,相關的論文、專著層出不窮。這當中,有關新世紀長篇小說的研究成果卻依舊不多,且多為作品選讀或有關新世紀作家代表作品的評論集。而對新世紀長篇小說進行整體研究的,則更為少見,代表者有王春林的《新世紀長篇小說風景》《新世紀長篇小說地圖》。它們意在勾勒新世紀長篇小說的發(fā)展軌跡,在作家作品的評論方面可謂面面俱到、深入細致。晏杰雄的《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研究》(以下簡稱《研究》)則聚焦于文體問題,力圖從宏觀和微觀相結合的角度對近十年來長篇小說的文體作一深入剖析。因研究角度的獨特新穎,該著作有效避免了浮泛空論,而且為學界確立了一個值得深入挖掘的研究領域。
《研究》一書大體可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圍繞文體概念的界定、近三十年長篇小說文體的演進以及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的整體特征等,對新世紀長篇小說的文體問題作了全面的理論闡發(fā),并且提出了“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向內轉”的核心觀點。這一部分又進一步從三個維度展開:首先,作者在考察“文體”的詞源以及評述前人對文體的定義后將文體界定為“人造物”,并由此出發(fā)劃分長篇小說文體的基本范疇為敘述、結構、話語三部分;而后作者對長篇小說何以為“時代第一文體”作了全面縝密的分析,并勾勒出近三十年長篇小說文體意識由萌發(fā)、揚厲再到沉淀的發(fā)展趨勢;最后亦即本書之重點,作者從理論高度提綱挈領地指出,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體現(xiàn)出了內在化、本土化、混沌化的總體特征。
《研究》一書的后半部分則致力于從文體范疇(敘述、結構、話語)出發(fā)進一步闡述“新世紀長篇小說問題向內轉”這一核心觀點。首先,在敘述上,體現(xiàn)出了傳統(tǒng)敘述同現(xiàn)代敘述的完美融合,比如全知視角的復歸和多樣視角的綜合。其次,在結構上,作為主體的情節(jié)性結構同多樣性的開放型結構的交相呈現(xiàn)。情節(jié)性結構讓小說重新具有故事性,并以內心的尺度來構造故事。開放型的結構則通過生活流、心理圖示、系列小說、空間并置等多樣化的構造類型,把拙樸的表現(xiàn)與內容的表達密切結合起來。其三,在話語上,突出體現(xiàn)在直接引語比例加大與對話性語言的出現(xiàn)。與直接引語增加相對應的是間接引語的大幅度減少及自由引語的節(jié)制適度運用,在對話性語言上微型對話和大型對話同時呈現(xiàn)在作品中??梢哉f,這些在文體范疇方面的變化都是長篇小說逐漸走向內斂成熟的有力表現(xiàn)。值得肯定的是,《研究》一書在后半部分結合具體作品做了大量的把脈式的微觀分析。這樣,既有根柢又有興會,避免了浮根游談,并且對新世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切實的診斷意義。
顯然,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向內轉或者文體意識的自覺化是《研究》一書的核心議題,它在根底上依舊是對小說內容與形式之關系這一重大問題的深入反思與檢討。也正是因為參透了內容/形式的辯證法,該著作才在長篇小說文體研究方面有諸多斬獲。
二
文體者,常涉兩個層面:一為體裁抑或文類,二則是“形式”之代稱?!堆芯俊芬粫鴮⑽捏w范疇確定為敘述、結構、話語,顯然更接近廣義的“形式”。新時期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文體實驗,其實也就是形式的變革與探索,遠遠超出體裁抑或文類的范疇。對于寫作者來說,文體并不是作品一件簡單的“外套”,啟用一套文體意味著“更新人們感知或想象世界的能力,使那些被既有文類規(guī)范擋在門外的生活經驗獲得呈現(xiàn)的機會”[1](P58)。因此,唯有以自覺的文體意識從對象化的世界中發(fā)現(xiàn)新的意義,作者才會感到真正的文體自由,文體才有切實的價值。
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對文體形式的追求確實帶有表演與炫示的成分,而且它以創(chuàng)新之名將每個創(chuàng)作者催逼得焦頭爛額。后先鋒時代的作家們顯然厭倦了苦心孤詣的文體實驗,更樂意冷靜地去為內容尋找貼切的形式。當代長篇小說文體演變的歷史性正表征了它自身的非本質主義特性?!堆芯俊芬粫鴮ξ捏w本質的界定沒有墨守前人成規(guī),把文體界定為一個本質化的東西,而是強調文體涵義的動作性,突出人為性,“文體是文學作品中作為人造物的一部分,它規(guī)定作品的藝術特質,與作家的認知方式和現(xiàn)實世界存在一種對應關系”[2](P37)。這一界定無疑在處理形式與內容關系上下了功夫:文體與內容沒有哪個具有先天的優(yōu)先性,文體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存在著一種隱性的對應關系?;蛘呷纭堆芯俊芬粫髡咚?,文體“內含著作家對小說的構造、設計和安排,與小說的內容、時代、社會、文化等非文體因素隱約呼應”[2](P41)。詹姆遜就曾指出:“文學素材或潛在內容的本質特征恰恰在于,它從來不真正地在原初是無形式的,從來(不象其他藝術那些未經加工的實體材料那樣)不是在原初就是偶然的,而是從一開始就已經具有意義,既不多于又不少于我們具體社會生活本身的那些成分:語詞、思想、目的、欲望、人們、地點、活動等等。藝術作品并不賦予這些成分以意義,而是把它們的原初意義轉變成某種新的、提高了的意義建構;由于這個原因,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釋義就都不可能是一種武斷的過程?!盵3](P362)因此,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只是對文學素材的原初意義進行組織,并轉化為我們所能見到的新的文學意義結構。也就是說,形式與內容之間殊難進行截然的二分。
晏杰雄認為,新世紀以來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自覺轉向了一種比較沉穩(wěn)的文體創(chuàng)新,即具有向內轉的特點,其演進特征則體現(xiàn)為文體意識的沉淀。具體表現(xiàn)有,作者不再輕易地秉持內容決定文體論或是唯文體論,“文體意識已經在作家的內心沉淀下來,他們自覺把文體意識貫徹到長篇小說的主題經營、人物塑造、事件排列和場景描繪之中”[2](P71)。在考察了近三十年文體意識的演進趨勢后,他指出,文體演變是連續(xù)性的而非斷裂性的,而在這連續(xù)性中體現(xiàn)的是文體和內容關系的新變,即“經歷了一個由合到分、由分到合的過程,實現(xiàn)了一次漂亮的回歸……一個螺旋式的前進過程”[2](P84),文體因此趨向成熟和內斂。
三
《研究》辟專章具體闡述了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的總體特征:內在化、本土化、混沌化。這三者以內容與形式之辯證法為前提,獲得一種有機的統(tǒng)一。
內在化,即“形式和內容建立了一種生息相通的默契和對應關系”[2](P87)。形式和內容達到統(tǒng)一,并非是以前那種理念先行的內容形式兩結合的統(tǒng)一,而是相伴相生的,文體與現(xiàn)實同構,文體在作家“文氣”的帶動下自然成形,這樣生長出來的作品既是受大眾親睞的可讀小說,又是飽含美學含量的好小說。晏杰雄認為,新世紀長篇小說實現(xiàn)了好看小說與好小說的合一,這種合一呈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返歸,以平實易懂的情節(jié)、貼近生活的描寫,搭配富有張力的文體,兩者的搭配融洽而不突兀,達到了形式與內容的完美契合。
返歸現(xiàn)實主義也就是要促成文體形式的本土化。它并非要回到一種單一的創(chuàng)作技法,而是指在文體上奉行一種“現(xiàn)實”而理性的態(tài)度。比如對傳統(tǒng)文體形式的借鑒就以對文化“現(xiàn)實”的尊重為基礎,中國小說流變過程中的所有文體,比如章回體、史傳體、筆記體等,都可以成為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的借鑒來源。這種文體形式上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確實有利于祛除一味西化的迷夢。上世紀80、90年代是新時期文學文體實驗的高潮階段,各種主義輪番上陣,炫目異常。魔幻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都有了中國版本,但文學的自主性卻也在鸚鵡學舌中迷失了。因此,文體形式上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為本土化確立了觀念前提。不過,本土化并不意味著在文化上返歸傳統(tǒng),奉行文化保守主義或復古主義。無論文體形式的本土化內涵發(fā)生怎樣的變化,都是以其與現(xiàn)實文化世界的對應性為前提的。而純粹西化或復古主義的文體形式不過是對現(xiàn)實文化世界的完全遮蔽與漠視。經過百年現(xiàn)代性進程的洗禮,不可能再有完全以中國古典文化為基礎的純然“本土”了。今天意義上的本土已經是中國文化經驗與全球化相互激蕩、交合的產物,當中既有自己傳統(tǒng)的東西,也有西方文化的影子。因此,晏杰雄指出:“新世紀文體本土化的邊界已經大為擴大,致力于在立足本土文學資源的基礎上,合理吸收中外一切優(yōu)秀的文學遺產,獲得一種民族根性的突出,同時具有時代性和世界性的中國書寫形式。”[2](P104)《研究》一書將新世紀長篇小說的本土化寫作大致分為三類:一是漢語傳統(tǒng)寫作,比較純正的本土化;二是原生態(tài)寫作,更多與地域性有關;三是具有現(xiàn)代性質的本土化寫作,文體意味比較先鋒。[2](P105-112)這個分類正體現(xiàn)了長篇小說文體本土化內涵在新世紀的擴大和豐富。有理由擔心這種分類是否過于泛化。其實,開放的本土化并不是任意的,不變的正是那種具有民族根性、民族氣的東西??梢哉f,開放的本土化所追求的是“建立形神具備的本土化文體”[2](P114)。這是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的發(fā)展走向,也是本土化在當下呈現(xiàn)的新內涵。
這種開放的本土化因此呈現(xiàn)出一種形式與內容辯證合一的“混沌化”特征,“一方面,它復雜多元,可以包含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中國敘述傳統(tǒng)和古今中外的一切文體因素;另一方面,它單純到極致,所有藝術元素被安放得恰如其分,彼此交融,渾然天成,形成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盵2](P116)
總之,“本土化”特質的形成是文體意識自覺化的體現(xiàn),是內容與形式層面的深刻辯證。曾經風行一時的文體實驗,在輪番上演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劇情的同時,卻完全忽視了中國自身文化經驗的在地性與特殊性。這當然也就裂解了文體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存在著的隱性對應關系。因此,本著現(xiàn)實主義文化態(tài)度的本土化書寫可以說是對過度西化的一種糾偏與補正,是形式與內容間的一次全新融匯。這種書寫形式正是以文體內部“深刻的裂變和優(yōu)化組合,形成了富有本民族特色的獨立的豐茂的敘事美學”[2](P104)。
四
在涉及敘述、結構、話語等文體基本范疇的具體分析時,《研究》一書也切實地體現(xiàn)了著者對形式與內容關系的關注。
在敘述方面,新世紀長篇體現(xiàn)出一種全知視角的復歸,它與中國敘事傳統(tǒng)相接通,以最接近生活原生態(tài)的視角再現(xiàn)復雜的生活和時間跨度巨大的歷史事件。出于故事和主題的內在需求,作家也追求多樣視角的綜合。時間上,與文體實驗期的時間變異化相異,順時成分增加,不刻意追求時序錯亂,“以最簡單的時序創(chuàng)造最豐饒的文體意義”[2](P161)??臻g上,形式實驗中浮夸的因素逐漸去除,以更成熟的方式沉淀在以時間形式為主導的小說文體的底層,空間形式的運用節(jié)制從容[2](P169)。在結構方面,結構與主題相生相伴,與表達內容血肉相連,具有現(xiàn)實特性的情節(jié)型結構成為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的主體。在話語方面則擯棄集體性話語,向原初本真的雜語性、對話性復歸。這些敘述方面的變化可以說“反映著長篇小說文體意識的沉淀和內在化傾向,即文體向作品的內容和精神內核靠攏”[2](P155),表明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達到了新的藝術水準。
晏杰雄敏銳捕捉到了評判當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狀況的節(jié)點:正是作家們具備了清醒自覺的文體意識,才使得這一時期的長篇創(chuàng)作出現(xiàn)長足進步。這一致思角度不僅敞開了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域,而且為這一領域進一步的研究提供了學理基礎。從《研究》一書的行文中,不難品味出晏杰雄在褒獎長篇小說文體變革的同時,也寄予了殷殷期待。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整體向好的大局面下,亦有諸多危機潛滋暗長。創(chuàng)作上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確實成就了不少作家,卻也使得部分作家渾水摸魚,輕易規(guī)避了文體問題上的大考。王蒙、莫言、韓少功以及先鋒派諸將都曾經歷過文體實驗高峰時段的錘煉,已經形成了文體上的感覺積淀,運用起來自然舉重若輕。而有些作家之返歸文體上的“現(xiàn)實主義”則不過是出于商業(yè)目的,為迎合市場謀求迅速躥紅的討巧行為。正如一個評論家所說的,“文體的自由對于作家的意義迥不相同。天才作家手中的自由提供的是展現(xiàn)天才的空間。天馬行空,神來之筆,這是自由贈予天才作家的風格;庸才作家手中的自由提供的是掩護平庸的借口”。[4]
與文體形式上的工具理性態(tài)度相伴隨的則是題材內容方面的新危機。在全球化與信息化的全面合圍下,我們的生活單一而雷同,如是境況下的創(chuàng)作信息來源自然是極為近似的。顯然,作家生活的中產階級化帶來了生活的同質化。誠如韓少功所言,都市化背景下的生活方式,沙發(fā)是大同小異的,客廳是大同小異的,電梯是大同小異的,早上起來推開窗子打個哈欠也是大同小異的,作息時間表也可能是大同小異的。在這樣越來越雷同的生活里尋找獨特的自我,形同做夢[5]。形式主義文論家早就深諳如下觀念:形式亦即內容。適度的文體實驗往往具有顛覆、改寫意識形態(tài)的強大功能。面對生活同質化的迫力,適度文體實驗也許依舊必要。
注釋:
[1]南帆,劉小新,練暑生:《文學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2]晏杰雄:《新世紀長篇小說文體研究》,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
[3][美]詹姆遜:《馬克思主義與形式(下)》,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4]南帆:《文體的震撼》,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3期。
[5]韓少功:《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正在湮沒》,探索與爭鳴,2006年,第8期。
(王瑞瑞 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