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變成面包的麥子

文卿

不知道劉晨是怎么知道我是編輯的。

對她的身份我也猜了很久。

我不喜歡喝牛奶、豆?jié){，不喜歡吃稀飯，所以早飯無一例外是生燙。滾燙的大骨湯里涮自己喜歡的牛肉、豬心、小腸等，澆到面或米粉里，香菜、蒜丁緊跟著一把撒下去，香氣像掉到地上的玻璃，馬上四分五裂地炸開。如果我對閩南小縣城還有所留戀的話，這份溫暖可口的生燙是理由之一。

這家生燙店我光顧一年多了。店不算大，主要經(jīng)營早點兼快餐。主人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胖女人，大嗓門，總是套著一件有油斑的白大褂。我想這是衛(wèi)生部門要求的吧，她把衛(wèi)生要求形式化，交代店里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說待會兒把角落都翻出來打掃干凈，今天星期一。似乎星期一是例行衛(wèi)生檢查的日子。在外面吃東西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她們經(jīng)常吃自己店里的食物，這相當(dāng)于做衛(wèi)生和食品安全廣告了。五十歲的女人似乎是店主的一個遠親，擇著中午的菜，嘴里的“嗯”幾乎聽不到。

一到七點多，店主人就開始頻頻看鐘，不滿地自言自語，一邊抄起保潔箱上的手機，沖著話筒說還不快來，人客多得要死。閩南話的客人稱人客。要過個十五二十分鐘的，劉晨才會睡眼惺忪地出現(xiàn)。當(dāng)然，知道她的名字是以后的事，她趿著沒有后跟的涼鞋，整個人似乎零件松懈老化，都能聽到骨頭間“咯吱”作響。她染著淡黃的發(fā)，身板削瘦，把手包擱在保潔箱上就開始給人客燙那些動物內(nèi)臟。燙了幾碗，店主看不過去，把她擠開自己上陣，一邊把剛才劉晨挪動的一些調(diào)料歸置原位，一邊說這才順手。劉晨撇撇嘴，也不爭辯。店主說總睡那么遲。她也不吭聲，就打下手。店主繼續(xù)嘮叨她。有時客人聽了都替劉晨尷尬，劉晨卻置若罔聞。生燙在別的地方叫清湯面，講究個湯頭和火候。我比較喜歡店主的手藝，火候剛好，豬肝粉嫩粉嫩的，早一秒沒熟，晚一秒過火。有時我一看是劉晨，我甘愿讓別人先吃。人家還以為是我有修養(yǎng)呢。

我搞不清劉晨和店主的關(guān)系，母女吧，兩人長相沒有相似的地方；說是主雇吧，也不太像，有點別扭，也許是親戚吧，我聽到她喊那五十歲的女人為姨。還有她對主廚吳師傅愛理不理。吳師傅掌勺，負責(zé)中晚餐，經(jīng)常給劉晨端碗豆?jié){和油條。

劉晨總像沒睡醒，我想也許是在某個夜店消耗青春吧?？h城這幾年冒出了幾家酒吧，總聚集一些奇奇怪怪的年輕男女。中國城市善于模仿，但仿個走樣的面子，里子就不管不顧了，酒吧或昏或閃的光線里不免藏污納垢。不過我還真冤枉了劉晨。她竟然是因為看書遲了而晚睡。一次聽店主嘮叨整天看什么書，看得不睡覺，能看出錢來？做學(xué)生的時候不看書，現(xiàn)在看有什么用？

這是母親對女兒不爭氣的嘮叨。我對于自己的愚鈍感到好笑，哪個雇主會對雇來的懶惰的臨時工嘮嘮叨叨而不直接開除掉，被說的那位總也不長進，麻木被動地聽，這只能是至親。沒客人的時候，劉晨拿一本雜志看，諸如《讀者》、《意林》。這時候她的眼晴就是明亮的。

我微微失望，我以為她看什么大部頭的書。一次只有她在，我已經(jīng)進門了不好再退回去，她見我像見到書，眼睛一亮，問我下點什么？我挑了豬腰和豬小腸。這頓不抱希望的早點意外圓滿。燙得恰到好處，我不由對她一笑。她笑吟吟地說好吃嗎？我說很好吃，你媽呢？她說有點不舒服，在家休息呢。她又突然說我叫劉晨。為了體現(xiàn)修養(yǎng)，我沒流露出意外，像外國人一樣自我介紹。她說我知道，你是編輯。這下我掩飾不住吃驚了。我確實在縣林業(yè)局編一份行內(nèi)報紙，小報，四開，八版。她哈哈一笑說被我蒙對了。她從櫥子里拿出一張報紙說你上次落下的。我一看，是局里編的報紙。就算是我落下的，也許僅是讀者。她踩住我的思路似的說你有那種氣質(zhì)，一看就知道有文化、有內(nèi)涵。我一俗人，一聽就止不住笑容，一邊假謙虛。她堅持不收我的錢，我堅持說不能不收。她媽突然出現(xiàn)，可能老太太不放心，從床上爬起來監(jiān)督。我趁機丟下錢抽身走了。

生燙的美味在舌尖尚未散去，同事告訴我人事要變動，局長要換人了，我不以為然。

我和劉晨就算認識了。我照例去吃生燙。劉晨她媽對我似乎熱情了一些，原因是劉晨為了見我早起了，她的手藝也突然變好了，原來先前都沒用心。劉晨似乎醒過來了，不再是昏昏不振樣，手腳利落，反應(yīng)迅速。看得她媽眉開眼笑。吳師傅也是，碰到我總給我個額外的笑容。劉晨總給我意外，她拿了一疊文章給我，厚厚的，大致翻了翻，有散文，有詩歌，有微型小說，還有我說不出名堂的體裁，都是她寫的，手寫。她說有電子稿，請別人打的，我寫作喜歡拿筆。我清楚地聽到她說“寫作”。我認真地拜讀了這頗有分量的作品，越看越失望，到第三頁的時侯我已經(jīng)知道她作品的斤兩。她期待地看著我，我只好繼續(xù)翻閱，心里想著合適的措辭。我生燙的碗里豬腰總比別人的多兩片，小腸也多兩段，量多而價格不變，我過意不去，美味變成負擔(dān)了，現(xiàn)在真正叫吃人家的嘴軟了。她說我經(jīng)?？吹侥愕奈恼?，寫得真好呀，沒想到還能認識你本人，你一定要好好教教我。我臉紅了，她所說的經(jīng)?？浯?，我頂多在市里的報紙，比如晚報和廣電報偶爾露臉一下，省級就發(fā)表過一篇一兩千字的小小說。虛榮心讓我實話實說，我說我只發(fā)表幾篇而已。她說很厲害了，得叫你老師了。我違心地鼓勵她說你寫得比我多多了，為什么不往外投？她悵然：投了呀，都沒有回音，聽說要有認識的編輯才可以上稿，是不是？這是小道偏道的消息，但廣為流傳，真真假假，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我無法回答。

我要了劉晨的電子稿，從中挑了一篇寫花花草草抒情感慨的登在副刊上。拿到樣報的時候把她高興壞了，后來還跑到局里找我說要買報紙，有多少都要。問她要那么多干什么。她說送人呀。我哭笑不得，送了她幾份，并承諾有剩余的再給她。劉晨不是空手來的，她別出心裁，帶來自家店里的鹵蛋、鹵肉、鹵大腸，早上十點鐘正是胃開始蠕動的時候，鹵料里的八角桂皮香淋漓盡致地散發(fā)，不遺余力，辦公室植物的氣息被逼到角落不敢出來。她走后同事們紛紛表示被劉晨的鹵料征服了，并感嘆說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們的工作意義重大。同事又憂心忡忡地說你說才新來的局長會燒什么火，會燒到我們嗎？我笑她多慮，不是還沒來嗎，先做好專刊吧。?？且鲆槐緯?，暫定《我和植物的故事》。根據(jù)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王主任的指示，我一邊跑省里的出版社，一邊約市里的一些作家采寫。我也讓劉晨試試，她很激動，說我可以嗎？我也沒底，但我說可以啦。我想到時不行就說被主任斃掉了。她表示要好好想好好寫。她工作時經(jīng)常分神，這個燙老了那個忘了放蔥花，所以她媽媽很不滿，認為她不務(wù)正業(yè)。劉晨對我說文字才是我的正業(yè)呢，你知道嗎，我初中的時候取筆名了，那時我看了瓊瑤的所有作品，我取了個很瓊瑤的筆名，夕君，怎樣？沒怎樣，我牙酸得要掉，不過我笑笑說挺好。

我無暇顧及劉晨。趁著去市里的機會，我?guī)蠋灼髌氛埵欣镆晃坏赂咄氐淖骷抑笇?dǎo)一下。作家家里除了書多，和別人家沒什么不同，當(dāng)然，本質(zhì)和區(qū)別就在于那一墻的書，柜子大面積的玻璃反光晃了我的眼和心。老作家戴著老花鏡，睿智的腦袋掉光了發(fā)。老作家把我的稿子留下，讓我把水果帶走。我發(fā)現(xiàn)他桌子上也有一堆水果，推搡客氣未果，我只好把水果帶回家孝敬父母。剛跨出人家門口我就后悔了，哪有這樣的，拿來的東西又帶走，應(yīng)該丟下就跑，哪怕他家水果成災(zāi)。多想他當(dāng)場給我的文章打分，但我知道夸獎和批評都需要時間和緩沖，直逼著對方馬上作出判斷不明智，即使我的心情很迫切。像癢處無法撓到，渾身難受，這是一次失敗之行。我突然體會到劉晨的心情。那次她請我看她的稿，眼睛死盯著我，不容我臉上有任何作弊的神情，急切地要一個答案，一個對她的作品的判斷，當(dāng)然，她希望是肯定的。當(dāng)時我有種被追趕的惶恐。

下次去聆聽教誨的時候，劉晨跟上了我。她現(xiàn)在跟我同事混得比我還熟，有的事我都不知道她卻知道。她還在看《讀者》，還在寫一些無病呻吟的文章，愛跟我聊文學(xué)。正兒八經(jīng)地聊文學(xué)很別扭，特別是跟劉晨。她講十句有八句是張愛玲，剩下兩句是她準(zhǔn)備寫什么，有時把寫不出磅礴大氣文章的原因歸結(jié)為身處盛世，亂世才能出英雄，出震撼人心的作品。我本就口笨嘴拙，所以只是微笑聆聽。我很想跟她說要正確認識自己。但這話像蹩腳的禮物送不出去。我側(cè)面說文學(xué)道路不好走，世上路萬千，不一定非得一條道走到黑。她說我會堅守。還用一個拳頭來加強力度。隨著來往多起來，有些話更不好講了。我經(jīng)常將她從文學(xué)的圣壇上拉到地面。我跟她聊女人們離不開的妝容呀服飾呀，還一起去做指甲，上面粘著小蝴蝶。還聊近乎閨密的話，我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否認。我說你們店里那師傅對你很有意思。她咯咯笑說看出來了？他倒還好，但不懂文學(xué)，上次說要給我個素材寫小說，我還以為是什么樣的故事，你知道嗎，他給我講了一些民間故事、民間笑話和傳說，像我們邊上那座山為什么取名鵝掌峰，你說好笑不好笑？她又繞回來了，我趕緊告訴她我男朋友的事，本來有個結(jié)婚對象，結(jié)婚前胃腸不適要做胃鏡，他一會兒喊肚子餓，一會兒喊渴，推他進手術(shù)室，他竟然逃出來，抓他進去他又跑出來，反復(fù)幾次，像孩子一樣害怕和任性。劉晨笑得花枝亂顫，說我及時悔婚是逃過一劫。我們幾乎親密無間了。女人的交往如果涉及隱私，那友情就像水葫蘆，生長迅速，面一下子鋪開了去。她帶我進入她的朋友圈，一群男男女女，二十到四十都有，各行各業(yè)都有。他們吃吃喝喝，一邊抨擊文壇糗事或丑事或捕風(fēng)捉影的事，來源渠道不明，個人剖析成分明顯。他們還舉辦詩會，念眾所皆知的名作，也念各自的作品。他們讀得很認真、很投入，普通話偏離軌道太遠，有時激情到面部表情扭曲，跟平時的臉判若兩人，這時我會急忙低下頭。他們還想學(xué)習(xí)一些行為藝術(shù)，到各種地方念詩，像游泳池、動車站、火葬場……還想出一本內(nèi)刊，鑒于出內(nèi)刊比較麻煩和困難，先出報紙，定期，還不經(jīng)我同意給我安主編的頭銜，刊名，內(nèi)容，天花亂墜，幸好都只是在酒后的口頭微醉階段，沒有具體形狀，一會兒圓，一會兒方，不成氣候。有帶孩子來參加的，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酒桌間竄來竄去，拿空罐子玩，有時摔破碗碟。這種聚會我漸漸不愿參加了。

如果不談文字，單作為普通朋友，劉晨還是有許多可取之處的。她不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喜歡常來常往，有時她會突然出現(xiàn)拿給我一些雞蛋，小小個，說是老家綠色純天然的，雞媽媽滿山跑的，有時會冒出一袋香菇，說是老家野生的……禮輕情義重，何況這禮也不算輕，且有心了。禮尚往來，我在網(wǎng)上淘寶時就購些小飾物送她，不管是什么，她總表現(xiàn)出喜愛和快樂。有時請她幫忙，她也是二話沒有。

我出門碰到她來找我，照例開著借來的小汽車，劉晨學(xué)會了開車，但她媽不讓她買車，認為沒必要，劉晨也不著急，她說最終會買的。她對她媽總是以靜制動。她帶了新鮮竹筍，聽說我要去市里，死活要載我，還說要練車技。

我又一次坐在了老作家的客廳，介紹了雙方，介紹劉晨是我們的作者，經(jīng)常在我們單位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劉晨把本來給我的筍給了老作家，是鄉(xiāng)下親戚在山上自己種的，一片竹林呢，風(fēng)景還非常不錯。老作家欣然接受，說綠色，原生態(tài)，好好，謝謝了。比水果管用多了。劉晨興致盎然，夸客廳擺的幾塊石頭，夸墻上的書法作品，連角落里的綠色萬年青都沒放過。劉晨一會兒意料之內(nèi)地稱贊室內(nèi)裝修得有文化，一會兒意外地發(fā)現(xiàn)老作家有一手好書法，夸獎手法相輔相成，絕不雷同。氣氛輕松，像雨打在水面上的活潑。老作家在了解了劉晨的創(chuàng)作情況后終于說到了我。照例表揚鼓勵的話在前，后面用“不過、但是”轉(zhuǎn)折，我重點聽這一段，但是劉晨在一旁嘰嘰喳喳，還在糾纏轉(zhuǎn)折詞前的內(nèi)容，某種程度上打亂了老作家的思路。但此行皆有收獲，老作家答應(yīng)看一下劉晨的作品，可以的話推薦到市里的雜志，劉晨的眼晴一下子亮了。我想老作家要是看到劉晨的作品不知道要怎樣的失望，他要如何轉(zhuǎn)折他的許諾，不過這不是我考慮的事。我的收獲也有，還沉甸甸的，是題外話，我認為有針對性，把我扎得生疼。他說寫作像農(nóng)夫種田，靠天吃飯，要老天愿意讓你吃這碗飯，不然，無論多努力，也走不遠，走不通，不是每粒麥子都能變成面包。我覺得老作家婉轉(zhuǎn)地否定了我的作品，但我不敢追問，怕坐實了。

回來的路上，劉晨繼續(xù)興奮，喋喋不休，我連應(yīng)答都懶得，她說怎么了？你看他要幫你發(fā)一篇呢。我想說我不想用那種卻不過情面的推薦。看劉晨興奮得有點冒汗的鼻尖，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悲觀主義者，而劉晨是樂天派。路面不平，顛得難受，她還樂呵呵的。

《我和植物的故事》來不及發(fā)生，流產(chǎn)了，說沒有經(jīng)費，在我和省出版社己談成的時候，在我約了若干作家寫稿和承諾高稿費后，一本本應(yīng)正式出版的書變成內(nèi)部報紙一個欄目名稱，不成隊列，陸續(xù)出來。這讓我和同事們義憤填膺，其實最郁悶的是我，大多數(shù)工作是我做的，對外吹破牛皮的也是我，其他同事陪襯著生氣，很快她們就去泡茶交流手機上糗事百科的各種笑料。我感覺自己才是笑料。跑去找王主任，王主任表示他力爭過，但胳膊沒扭過大腿。我說沒有回旋的余地了嗎？王主任掐滅煙頭說好不容易保住副刊。我回想起新局長的舉動，他對我們的工作表示欣賞，這與舊任不同，舊任曾是文學(xué)青年，總很內(nèi)行一樣地對我們的報紙嫌七嫌八的，這兒不行，那兒不妥，而新局長宛若伯樂，這使我們放松了警惕。現(xiàn)在我知道了，在市場挑三揀四的才是真正的顧客，那些微笑高深莫測、眼神飄來飄去的只是過客或看客。

明白得太晚，事情還得我去善后，市里作家給稿的時候，再三給人家說明情況和道歉，在副刊上逐一刊登，稿費沒有原先說的那樣高。這讓我本來蠢蠢欲動的心更飄浮了。我想跑，到市里去。

這個縣城四面環(huán)山，阻斷視野。巴掌大的一塊地就稱廣場，商店名稱也往大了取，還用英文，不管正不正確，不管跟自己賣的商品是不是相符，有的還拿低俗當(dāng)有趣，取名“扯蛋”。大街小巷的女人無論老少、高矮、胖瘦穿著雷同的衣服，因為流行，以為時尚、以為美麗。有的女人穿著睡衣就出門買饅頭或遛狗。男人叼著煙頭打牌，煙灰直往下掉。交警懶洋洋地站著，偶爾比畫兩下，大家沒有交通規(guī)則這一說，眼前有空隙就鉆，不考慮遠處擁擠的情況，走一步算一步。我還算年輕，一輩子不能全部交待在這里了。我靜若處子還沒行動，劉晨倒如脫兔一樣動起來了。

她向我請教如何出書。我給她省里出版社和我不太認識的聯(lián)系人的電話，也就是卻不過應(yīng)付一下。結(jié)果她很上心，跑了幾趟省城，等她拿著新書送給我時，驚訝讓我忘了客套的說辭，倒是辦公室那幫人哇哇亂叫，一邊夸一邊拿著劉晨送的禮物。過后同事似不經(jīng)意地說不是說書號很難拿嗎？看我瞪著，她又說這個劉晨好厲害。堵得我沒法反駁，沒法為自己的無能辯解。我要是告訴同事們出書要比發(fā)表文章快得多，她們一定會認為我是吃不到葡萄的狐貍。劉晨想請我寫個書評，我婉拒了。過一陣子，市里的報紙就登了老作家為她寫的書評。書評行文讓我再次領(lǐng)略了文字的魅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讓我恍若沒見過劉晨的文章。

劉晨的書并非晴空霹靂，醞釀了一段，先陰天再起風(fēng)，最后才下雨。她說想出書。我微笑信口鼓勵。她曾邀我上省城出版社，我借口有事推掉。她讓我陪她上市里逛逛，我也沒去。她單槍匹馬，闖蕩江湖。劉晨總有讓人咂舌的本事。有一次我去市里老作家家里拜訪，劉晨竟然從他家的廚房鉆出來，還系著圍裙，老作家夫人盛贊劉晨的廚藝。若不是我知道他們只有一個女兒的話，我都懷疑劉晨被列為兒媳婦人選了。

劉晨家的生燙我很久沒有去了，早飯的沒著沒落讓我的胃倍受摧殘。這時比胃更重要的事出現(xiàn)了。鄰居有個兒子在市里一個小單位工作，他回家的頻率比普通年輕人高，鄰居以為孝順，四處嚷嚷，路人皆知。后來才知道他是沖著我來的。真相差點破壞了我們兩家久遠的還算和睦的鄰里關(guān)系。他表示市里有套房，結(jié)婚后會到市里住，把我的戶口也遷過去，以后孩子在市里讀書。他一開口十幾二十幾年就算過去了。愿景似乎不錯，但是他似乎沒把自己不足l米7的個子考慮進去，這個高度會影響后代的。他不考慮我考慮?？墒莿e看他個不高，心眼倒不缺，個子問題他避口不談，但火眼金睛卻看出我的軟肋和七寸，承諾為我在市里找個合口味的工作。我動了心。愛情可以沒條件，因為沒有一張紙約束?；橐隹墒堑孟日f好條件，不然白紙黑字一簽就不好辦了。我動了結(jié)婚的心。

這一動就身不由己，像剎不住的下坡車。我辭了職，我嫁了人。

本來以為到了市里，與劉晨的交集就少了，沒想到到處能看到她。市里的文學(xué)活動比縣里活躍，講座、茶話會、讀書沙龍、采風(fēng)等，我總能與神采奕奕的劉晨碰到，她與人交談，互贈書籍，合影留念。我坐在角落里、碉堡里，看著她子彈似的四處進射，彈無虛發(fā)，攻無不克。她圍了條繽紛的絲巾。她是圍巾控，各種款式，各種色彩飛來飛去。她像花朵一樣突然綻放，像竹子一樣生長迅速。她親熱地摟著我，告訴我她媽贊助買了輛車，她經(jīng)常來市里了，很方便，如果我要回娘家，正好帶上我。

我老公正在糾結(jié)買不買車，我煽風(fēng)點火，貸款也得買。結(jié)果就買了。買了車再碰上劉晨，等她第N遍讓我搭車的話一出口，我就堵住了她的嘴。我自己有車，不需要。她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市里很快又看不到她的影子了。聽說到省里去了。偶爾在省刊里看到她的名字，排在最后，即使在最后，那也是省級的刊物。省里的活動也經(jīng)常有她的影子。她的作品一如既往。我對自己的判斷起了疑心，也許我根本不懂文學(xué)，連皮毛都不懂。所以劉晨的作品我讀不懂。我的作品石沉大海。但生活卻日漸安逸。事實證明，嫁一個好老公便有個好歸宿是永遠顛撲不破的真理。承他的照顧，我在一個企業(yè)企劃部做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每天按時上下班。晚上窩著看胡編亂造的電視連續(xù)劇。以往打開電腦“啪啪”碼字的歲月恍若隔世?？粗煞蛉找嫱蛊鸬亩亲雍顽R子里自己毫無神采的眼睛，令人心驚。我打開電腦，“啪啪啪”地再次重整河山，遺憾的是那些我以為會比劉晨好一些的文字從這個郵箱寄到那個郵箱，最終了無聲息。偶有一小篇發(fā)表，我竟引以為奇，不像是編輯慧眼識珠，卻更像一條狡猾的漏網(wǎng)之魚浮出水面，驚異大過了喜悅。

回縣里婆家娘家過周末，找以前的同事聊天，她們總會說到劉晨，劉晨就有讓人過目不忘的本事。我到劉晨家吃早餐。劉晨媽認出了我，跟我埋怨劉晨總不回家，早知道就不給她買車，整月整月不著家，也不找工作，一回家就是拿錢。我注意到廚房的師傅換人了。劉晨媽說原來的師傅很“刁疊”，可惜了，留不住他。閩南話“刁疊”是憨厚老實的意思。劉晨媽話里全是沒了一個好女婿的惋惜。她的手藝似乎有所退步，豬肝老了，不好吃。她說給劉晨打手機，總是說不到幾句，說長途，說她媽什么都不懂，說了也聽不明白。劉晨媽說讓我有空勸勸劉晨，年輕人說得來。說著說著，劉晨媽感傷起來說：“你說年紀越來越大，也不嫁人，也不賺錢，全靠我這當(dāng)媽的，要是有一天我干不了了，該怎么辦？還說有一天要把我接到省城去，接到北京去，我哪里敢想呀?！?/p>

我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幾句，不好意思告訴她，我也早跟劉晨說不來了。我們有時就在QQ上禮節(jié)性地問候一下，她經(jīng)常是亮著的，我經(jīng)常是隱著的。她一路凱歌，一會兒在省里，一會兒在北京。當(dāng)我的女兒出生時，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劉晨的直接消息了，只是聽到一些小道新聞。城市的風(fēng)東南西北，從來就不缺各種消息的渠道，迎風(fēng)一抓一大把。這些道聽途說勾勒呈現(xiàn)出來的劉晨這粒麥子可能已經(jīng)做成面包了，不管是抹了黃油還是摻了椰子還是其他什么味道的。文學(xué)的路好多人在走，不像橋，擠，它是大路，很寬，任人走，有人走通了，知道哪是好風(fēng)景，有人一條道走到黑都沒能看出什么名堂，有人走著走著就偏了，改道了，有人反正也不趕路，走走停停的，有人迷路和轉(zhuǎn)圈。像劉晨這樣坐飛機的也有。在我洗女兒尿布的時候，在我為家人學(xué)做面包的時候，偶爾會閃過一些念頭，比如我和劉晨是從同一個地里長出來的麥子，我后來是哪個步驟做岔了，攪拌？發(fā)酵？醒發(fā)？還是根本沒有出發(fā)？我落在地里，拾穗人也沒發(fā)現(xiàn)我，我只能慢慢爛在地里，變成肥料，另外一種用途。很多人像劉晨，也有很多人像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