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絲·門羅著
趙慶慶譯
1.去中國前,我腦子里有一幅灰圖,心想,這個國家是灰色的,像嗶嘰布那種灰蒙蒙的灰色,地表荒蕪不毛,建筑物是泥巴和磚頭砌的,也是灰沙一樣的顏色。我看過一些主要地方的照片,自然期待的就是那樣。
事實上,我害怕去中國。通常,我是樂于旅游的,到哪兒都很興奮——甚至還旅行去了布法羅,可是,我一開始對去中國提不起興致。你又不好回絕。一想到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沒有東西能讓我動心,我就感到壓力很大。
2.人,我回加拿大最大的感受就是那么多人。我一直在想,在中國,有那么多人一生中從來沒獨處一室,在中國沒有“單獨”一詞。嗯,街上到處是人,白天黑夜。人流進(jìn)出房子,人流淌滿街道。我從來,從來沒有體驗過那種人群洶涌,尤其是在田里,那么多人在干活。我回安大略的頭一周,往田野望去,只看見一臺巨大的機(jī)器,而沒有一百號人,感到奇怪極了。街道空蕩蕩得可怕。
3.中國主人想讓我們從一個大地方到下一個大地方,而我最想體會的是兩地之間的點滴小事。我想看看院子里。我想體會“室內(nèi)”和小地方的擁擠,但我看到的實在太不足了。我不記得有窗戶。在加拿大住在農(nóng)村,所以想看中國的農(nóng)村,想看真正的中國農(nóng)村生活。
我回家早了,錯過了看國營農(nóng)場。但我記得中國人對土地的使用有些奇特,玉米長在蘋果園里,也許是桃園??傊?,玉米長在樹下和樹間——和我們的不同。我想,玉米需要更多的陽光,可顯然不是那么回事。
我記得,沿著往長城去的蜿蜒公路,有一道道斜坡,立著鏡子。那些鏡子,像巨大的手持鏡子,女士用的手持鏡子,豎在彎道處。非常奇怪。
4.官員們做套路發(fā)言時,你可以東張西望,看看墻上寫了什么,各種各樣的都有。這個,最有意思了。我也經(jīng)常留意人們的穿著。一次,我們穿過博物館,陪伴我的有一個姑娘,我對她說:“你的裙子,漂亮?!彼峙d奮。裙子漂亮是漂亮,不過照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式樣相當(dāng)簡單。她開始告訴我,她怎樣找布料、裙樣,做那條裙子,因為根本買不到這么時髦的裙子。于是,我們開始聊衣服,聊得開心極了。她說:“你知道,沒法給身材……買衣服?!比缓螅f“高”,可是,我明白她想說的是身材好。她說不出來,就用手比劃了一下腰,很可愛。
當(dāng)然,還有王先生(指王蒙——編者注),他特別棒。我常常念起他,想知道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他有幽默感,會諷刺,能分好幾層分析事兒。了解到如此的幽默尚在中國幸存不滅,我感到欣慰。
5.嗯,我更記得我們?nèi)ミ^的地方的那些細(xì)節(jié),而不是參觀的明信片上的那些景點。我記得,在明朝的陵墓里不舒服,很難受,那里讓人恐怖。我記得,爬得老高去看佛像,可佛像并不在那兒。我記得扶手椅,在阿黛拉(同行的加拿大女作家)舉辦派對的漂亮房間里,有一些紅色的扶手椅。還有我臥室的窗簾。所有那些細(xì)節(jié),歷歷在目,那些我能看到的日常的生活細(xì)節(jié)——盡管那不過是一個漂亮的旅館房間。其他的事情,就有點遙遠(yuǎn)了。我能看到,進(jìn)行描述,但不怎么回憶起它們。它們有一種人為的美,總讓人贊嘆,但我個人對它們的感受很快就化為烏有了。我只想看尋常的東西,它們能伴隨我。
6.作家們比我預(yù)期的還要謹(jǐn)慎些,我事先預(yù)料他們會謹(jǐn)慎的。據(jù)我所記,他們和我們根本沒有多少交流。他們都大談為國家而寫作,國家怎樣照顧好她的忠實仆人。很有可能,他們是被精心挑選出來的。他們對我們寫作的方式?jīng)]有流露出感興趣的跡象。當(dāng)時,我有點失望,不,是大失所望——沒料到紀(jì)律如此嚴(yán)明。我本以為,開放了,可以以其他方式談?wù)撐膶W(xué)了。這讓我經(jīng)常想起,我們加拿大休倫縣的人怎么談話。我們那兒出現(xiàn)有關(guān)臟書的爭執(zhí)了,就會有些人站起來說,臟書也有可取之處,因為它們揭示了生活的可怕,給你上了一課。大家都以為文學(xué)就是教人以道理。所以,我想他們酷似我童年時遇到的衛(wèi)斯理派教徒。至少,就是這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他們的作品如何,是否有其他方式不寓教也能把事情說清楚。
他們都很和善,令人愉快。我能想象,這種環(huán)境下的審查大概也就是溫和的勸說。多數(shù)人自然而然地相信,寫作是有目的的。我能看出,他們能輕而易舉地接受這點。我自己就成長在這樣的衛(wèi)斯理教會氛圍,他們對文學(xué)有非常明確的看法。這些看法并非強(qiáng)加于人,但就是存在。每當(dāng)有人說:“書里非要有這么多性嗎?”我就仍然有那種感覺。我確切地知道,沒有人敲斷你的關(guān)節(jié),也可以施行審查。
在我眼里,中國女性和中國男性的生活無甚差異。大家都有優(yōu)勢,也有劣勢。
8.在中國過五十歲生日?我覺得妙,簡直太妙了!因為,五十歲生日是有點讓你害怕的事情。五十,在我聽上去總有點灰不溜秋的——有點衰落了。在廣州,為我舉辦了一個盛宴。到香港,我的生日還在繼續(xù),飛越了太平洋,最后在接近溫哥華時才意興闌珊。我覺得,我們?nèi)爰幽么髧沉?,還是我的生日。是的,生日持續(xù)了好幾天。如此過五十歲,實在美妙。這是我生命中最精彩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