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煸刀鰍

周萬年

干煸刀鰍

周萬年

老陽自住進(jìn)楊老的高干病房，就覺得這是一個重大失誤。什么鳥進(jìn)什么籠，你就一只菜鳥，也想進(jìn)金絲楠木的鳥籠？

其實(shí)，并不是老陽想住高干病房，也不是楊老對他不客氣。楊老對他是好的，可以說很好，好得像對他的老戰(zhàn)友，不，像對他的老首長！是老陽自己不自在。你想想，人家楊老是老革命——南下干部，病房里來探視的人自然多，有送鮮花的，有送果籃的,當(dāng)然，鮮花和果籃上還要加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來的人一口一聲“楊老”，老陽只當(dāng)沒聽見，送東西來，老陽只當(dāng)沒看見。他把頭偏向一邊，對這些他想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但病床就挨得這么近，放果籃的地方在他視線的正前方，想不聽、不看，難啊。他心里雖不平衡，但還是能想通：別人是老革命，你呢？就一個退休的廚子，還當(dāng)過國軍的伙夫，攀比個尸？

老陽受不了的是那些疑惑的眼光。來探視的人看他像看一個稀罕物，眼神總像在詢問，這老頭是誰？楊老笑瞇瞇地解釋，這是我的一個老病友。別人嗯嗯兩聲就過去了，偏偏遇到老干局的樊局長，這個人有些煩，他聽楊老解釋了，便皺皺眉說，醫(yī)院干什么？高干病房也住兩個人？說著就要打電話給醫(yī)院院長，要求換房。楊老急了，說，樊局長，你煩不煩！這是我的老戰(zhàn)友，從武漢趕來看我的。

這時，陽老頭正抿著嘴聚精會神地嚼著一片橙子，聽了楊老的話，忍不住笑得將橙子噴出來了。樊局長皺著眉的臉也立馬堆起一團(tuán)笑容，上前握住老陽的手不放，說，老首長，我不知情，得罪！得罪！改日專程來看您！

老陽一面用紙巾揩著嘴角的橙子汁，一面哼哼唧唧的，不置可否，搞得樊局長很難堪。

樊局長走后，老陽就埋怨楊老，說，楊老頭，你是共軍伙夫，我是國軍的伙夫，我們戰(zhàn)友個？

楊老聽了便嗤嗤地笑。笑完就說，咱們國共合作嘛！當(dāng)年你投誠后，要是留在飲食班不回來，現(xiàn)在也是南下干部了。誰要你整天眼淚汪汪，急三火四地要回去侍奉老母？

老陽并不買賬地說，楊老頭，我要是留在部隊(duì)就是抗日老兵，比你資格老！

楊老揶揄說，抗戰(zhàn)老兵，抗戰(zhàn)老兵，國軍的。

老陽不滿地說，國軍不是打日本？

楊老這回梗住了，停了一下，說，不說了，不說了！

老陽便轉(zhuǎn)換話題，反正這回我又上了你的當(dāng)。

陽老頭說上當(dāng)，當(dāng)然是說他住進(jìn)高干病房的事。

陽老頭是名廚，他曾是國軍軍長的伙夫，手藝了得。可誰叫你當(dāng)年穿錯軍裝？現(xiàn)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別大了！陽老頭自嘲地想，八十歲的人了，住醫(yī)院因床位緊張，還得住在走廊里。

楊老住在高干病房，但他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病房里有電視、電腦、沙發(fā)、辦公桌，見天還送報紙來。好是好，但太靜了，靜得像個廟，連鬼都沒得一個，沒有人嘮嗑，時光不好打發(fā)。他沒事就拄著拐杖在病房的走廊里遛圈。一天，他突然聽到走道里一個沙市口音的老頭在向自己的兒子發(fā)火，小子，你吵什么換房？換個鬼唦！要換直接把老子往殯儀館里換！

楊老一聽口音好熟悉，仔細(xì)瞅了瞅，彎下腰問，你是陽老頭嗎？陽老頭正在與兒子發(fā)火，粗氣還未喘勻，沒回答他，頭卻抬起來了。

楊老這回看清楚了，大聲嚷嚷起來，陽老頭，你這老家伙，還沒有死呀！

陽老頭也看清了是誰,大聲武氣地說，是楊老頭！你這老不死的，也還活著！活得蠻健旺！

兩個老家伙說著就抓住了對方的手，互相打量著，眼睛里還含著混濁的老淚。他們大聲嚷嚷，旁若無人，引得一走廊的病人朝他們好奇地觀望。這時，一個護(hù)士走過來，悄聲說，老人家，病房里小聲點(diǎn)。

楊老把拐杖往地上一叩，說，走，到我病房里去嘮嗑！老陽和楊老牽著手，兩人蹣跚著朝高干病房走去。到了高干病房，老陽便驚呆了，他面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想笑，但看起來像哭，他心想，這么大的病房可以住多少人啊！喲，床頭還擺著鮮花！楊老沒有看到他驚愕的表情，還在一邊走一邊介紹，這是會客廳，這是病房，你看看，我的病房夠大的，你把你的病床搬到我這里來，像“文革”時我們住牛棚一樣，兩人整天可以嘮嗑。老陽嘴里不停地嗯嗯著，也不曉得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楊老為了讓老陽搬進(jìn)他病房里來，先是和護(hù)士長吵了一架。護(hù)士長說，醫(yī)院里有規(guī)定，高干病房不能加床位。楊老說，教條主義！當(dāng)年戰(zhàn)爭年代司令員房里也加過鋪,你知道不？我跟你說，這床，能加你們得加，不能加你們也得加！不行，把你們院長喊來跟我講！護(hù)士長沒辦法，只好把情況向院部匯報了，院長說，老革命，就讓他壞個規(guī)矩吧。

醫(yī)院的工作做好了，結(jié)果，陽老頭卻犯了倔，不肯搬來，由你怎么勸說，他就是不松口。還是陽老頭的女兒會做工作，開導(dǎo)她爸，您老想想，住進(jìn)高干病房不用花錢，還有老友聊天，省的床鋪費(fèi)夠您孫子一個月的伙食費(fèi)。這么好的事，哪里找?。±详柕膶O子在武漢上大學(xué)，讀書經(jīng)費(fèi)很緊張。聽說可以省出孫子的伙食費(fèi)，陽老頭這才同意了。

陽老頭住進(jìn)來后，病房里就有了些許生機(jī)。兩個老頭沒事就在一起陳芝麻爛谷子地嘮嗑。

誰知沒兩天，他們就為吃飯的事有了意見。

楊老和老陽都是由家人送飯來吃。楊老家送飯來，是因?yàn)獒t(yī)院食堂的生活太差，楊老吃不來。老陽家送飯來，是因?yàn)獒t(yī)院食堂的生活太貴，老陽吃不起。每天吃飯時，他們的女兒都前后送飯來了。

楊老見老陽的飯送來了，就問，老陽，你家送來的什么菜？

老陽說，炸胡椒煮郎母子。

楊老連忙說，好東西，好東西，給我嘗嘗！老陽就把菜端來了。于是兩人的菜就放在一起，你吃我的菜，我也吃你的菜。楊老吃得滿頭流汗，連連贊嘆，炸胡椒煮郎母子，有味！年輕時吃郎母子是和骨吞，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不敢了！楊老帶來的是野生財魚，老陽也覺得很好吃，多年沒吃了。野生的就是野生的，勁道、味長！家養(yǎng)的財魚，像豆渣，落口就爛，味道寡淡寡淡。老陽的感嘆是放在心里，沒有說出來。

到了第二天，兩人的孩子又送飯來了。楊老問，老陽頭，今天是什么好菜？老陽難為情地說，菜苔燉霉豆渣。楊老說，好東西，給我嘗嘗！于是兩人的菜又放在一起了。楊老的菜是豆腐香菇煮野生鱖魚。兩人又是各自一番贊嘆。楊老是口里說，老陽是心里說。

他們合吃幾天后，老陽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老是用粗茶淡飯換別人的野生魚吃，這有些占便宜的意思，不厚道。于是，他悄悄跟自己的女兒說，明天做點(diǎn)好菜來，還個人情。

這天，老陽的女兒送飯來，是一碗熱騰騰的粉蒸肉。老陽興致很高，很豪氣地說，楊老頭，來來來，粉蒸肉還是熱的，蒸得咩爛咩爛，落口就化了，快來嘗嘗！楊老過來看了一眼，皺皺眉說，老陽，這粉蒸肉油膩膩的，你我都是心血管病人，挨也不能挨。

當(dāng)頭一瓢冷水，老陽的興致一下子就沒了。老陽想，現(xiàn)在國軍與共軍的差別太大了，我還當(dāng)是加餐呢，別人睬也不睬，嫌油膩！

這餐飯吃得有些沉悶。楊老自知失言了，便無話找話，還裝作很喜歡的樣子吃了一塊粉蒸肉，但老陽還是不大理他。

下午，病房很靜。楊老湊上來說，陽老頭，自從淮海戰(zhàn)役我們第一次見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六十三年了吧？

陽老頭脖子一梗說，是六十四年了。那年國軍慘敗，我當(dāng)了貴軍的俘虜。

楊老息事寧人地說，不說這，不說這，那是兩軍之爭，我們倆都是伙夫。

陽老頭見楊老轉(zhuǎn)了話題，就不吱聲了。

沉默了片刻，楊老又說，兒時在家里放牛，吃不飽，餓得看見枸樹葉也想捋一把到口里嚼，人餓得像瘦猴子！

老陽接過話題說，十三歲，我就在館子里當(dāng)學(xué)徒，吃得倒好，人也長得白胖白胖，像個小地主。就是累，差瞌睡，整天想睡覺。

這時，吹來一陣風(fēng)，吹得窗外的白楊樹葉沙沙地響。兩個老頭都不說話了，沉浸在過往的歲月里。半晌，楊老嘆了一口氣，說，時間好快啊，那年，我和驢蛋在村頭放牛，遇到軍隊(duì)，那些當(dāng)兵的扛著槍，揮著手對我們笑，我們就跟著跑，跟著看。炊事班長可憐我們瘦猴樣，從布袋里掏出兩個饃給我們吃。我吃完了肚子更餓了，就對驢蛋說，回去告訴我爹娘，我跟部隊(duì)走了。就這樣，死乞白賴當(dāng)了個伙頭軍。

陽老頭聽了嘿嘿地笑，一邊笑一邊擦眼淚說，你個吃貨！你個餓佬鬼！

楊老也不見氣，難為情地說，當(dāng)兵吃糧，天經(jīng)地義。

停了一會兒，楊老提議，陽老頭，你也講講你當(dāng)兵的過程。

陽老頭說，我都講了一百遍了，不講了，不講了！說話時他樣子很有些得意。

楊老說，老伙計(jì)，你不夠意思，我講給你聽了，你也得講給我聽，我愛聽嘛！

好，我講！老陽端起他那搪瓷茶杯，先吱兒吧兒地喝了一口茶，喝完茶，眼睛漸漸瞇縫起來，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驕矜之色。記得那是1944年底，快過年了。陽老頭慢條斯理地講起來，國軍三十九軍，在沔陽打了個大勝仗，殲滅了日軍一個團(tuán)，軍長余鵬飛高興，開著黃吉普到沙市春秋宴來喝慶功酒。那天，我?guī)煾挡辉?，端午?jié)前他回家看父母去了，只有我掌廚。關(guān)老板嚇得渾身哆嗦，一遍一遍到后廚來問我，財寶，你有把握吧？我說老板您放心吧，師傅讓我單獨(dú)操作過多少回了，沒事！關(guān)老板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財寶，你就過點(diǎn)細(xì)吧，要是余軍長吃得不滿意，我們就攤上大事了！我說，沒事，您去吧！那天，我把師傅教給我當(dāng)家的菜都拿出來了：一個荊沙魚糕，一個皮條鱔魚，一個清蒸鱖魚……

還有那個干煸刀鰍呢？楊老插嘴道。

陽老頭說，你急什么！你插嘴我就不講了。

楊老連忙縮回嘴，你講，你講！

我還加了一個干煸刀鰍。這個菜是在家里跟奶奶學(xué)的，要用文火慢慢煎，把刀鰍的水分煎干，放進(jìn)作料后再用文火慢慢煸，直煸到作料進(jìn)了味……出鍋的刀鰍是醬紅色的，吃起來外酥內(nèi)嫩，味道綿長。

陽老頭講得繪聲繪色，楊老忍不住直吞唾液。

余軍長吃得滿頭流汗十分滿意，直夸菜做得地道。他說，敝人走南闖北幾十年，山珍海味也吃過不少，地方菜做得這么絕，還是頭一遭！這時，關(guān)老板才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不斷給余軍長斟酒遞煙，口里叨叨著，只要余軍長喜歡，歡迎隨時光臨敝店。余軍長豪爽地大手一揮，關(guān)老板你就別客氣了，到時我會不請自來！突然，余軍長說，把你的大師傅喊來，我要同他喝杯酒。關(guān)老板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余軍長大為不滿，怎么？大師傅不肯見我？關(guān)老板連忙說，豈敢豈敢！只好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實(shí)情。余軍長一聽說是個十六歲的后生做出的這一桌好菜，更是要見面了。

關(guān)老板把我引到余軍長面前。余軍長見我白白凈凈，圓頭圓腦，十分喜歡，連聲說，這娃兒不錯！這娃兒不錯！說著就要與我喝酒，我也不怯，斟滿一杯酒，大大方方地說，祝賀余軍長凱旋，大敗小日本，我敬您一杯！余軍長聽了哈哈大笑，說，這娃兒會說話！余軍長問我，你這道干煸刀鰍做得這么有味，有什么訣竅？我說，沒什么訣竅，我奶奶告訴我，做菜要用心做，就做得好。余軍長是抗日英雄，我用心侍奉您，自然做得好吃。余軍長肅然起敬，端起一杯酒，說，小師傅，我敬你！又轉(zhuǎn)身對參謀長、副官、隨從說，你們聽到?jīng)]有，做任何事，用心最重要！我們當(dāng)兵打仗也要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勇往直前，就可以打敗小日本！后來，余軍長給了關(guān)老板十塊大洋，贖我隨他從軍，我就當(dāng)了余軍長的伙夫……

兩人講完各自的經(jīng)歷，吃飯的矛盾就冰消雪融了。于是，兩個老家伙又同往常一樣，每天躺在床上陳芝麻爛谷子地嘮嗑，在一起談家長里短，當(dāng)然，倆人還愛抬杠。

楊老喜歡發(fā)感慨，說，人生都不圓滿。現(xiàn)在，他家境好了，孩子們都有體面的工作，不是公務(wù)員，就是搞科研的。條件是有了，但自己卻不爭氣，“三高”纏身，什么都不敢吃。過去是牙好沒豆吃，現(xiàn)在有豆吃，牙卻不行了。

老陽聽了，心里有些難過。他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因?yàn)樗臍v史問題，沒讀過什么書，先后在工廠下了崗。現(xiàn)在兒子在小區(qū)里當(dāng)保安，女兒擺地攤，賣些針頭線腦、發(fā)夾耳環(huán)什么的，整天躲躲閃閃，和城管打“游擊”。孫子們又不好好讀書，花錢讀個二級學(xué)院，將來恐怕一畢業(yè)就要失業(yè)。他嘆了口氣，發(fā)起牢騷，我是牙好，就是沒有豆吃！

楊老知道老陽在故意唱反調(diào)，裝作沒聽懂，不吱聲了。

一天，天氣好，兩人的心情也不錯，楊老說，老陽，我們兩個老家伙，就像床底下的夜壺，離也離不得，看也看不得。昨天，你到姑娘家吃飯，我到陽臺上看了幾遍，等你回來嘮嗑。老陽嘿嘿地笑，笑夠了，才說，我昨天吃完飯就往醫(yī)院里跑，姑娘說你慌什么，慌著和楊老頭抬杠？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突然，楊老說，老陽，你還差我一頓飯！

老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說，此話怎講？

楊老說，我們一起住牛棚時，你曾許諾過我的。

老陽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記得，記得！等我出了院，一定還你這頓飯！

那是“文革”的第二年，老楊和老陽都一起住進(jìn)了牛棚（那些年，還沒有人喊老楊作“楊老”）。兩人第一次見面，都嚇了一跳，不敢相認(rèn)。沒有人時，老楊問，你怎么進(jìn)來的？老陽說，國民黨特務(wù)。老陽又問老楊，你怎么進(jìn)來的？老楊說，走資派。說完兩人就嗤嗤地笑，好，好，我們倆平等了，都成了牛鬼蛇神。他們犁田在一起，挑糞在一起，踏水車在一起，但就是不敢多講話，要是有人知道他們曾經(jīng)相識，那就罪加一等，歷史和現(xiàn)實(shí)問題都擰不清了。

這天，管牛棚的造反派分派他們一起踏水車。天氣很好，晴空萬里，碧藍(lán)如洗，秋莊稼青翠水綠，珠爍晶瑩。兩人先是悶頭踏水車，水車前翻著白色的浪花，引人思緒。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講話，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息。這時，老楊看見水田里有一只烏龜在探頭探腦地爬行，就輕手輕腳地過去，一把抓住了烏龜。

兩人笑著討論起來，怎么個吃法？老楊說，老陽你是給軍長做飯的人，叫花子菜你不會做，我給你做一個放牛娃吃的火燒烏龜！說著就抓了幾把青草，把烏龜死死纏住，然后從河塘里挖了些污泥，在裹了烏龜?shù)牟輬F(tuán)上厚厚地涂了一層。老楊又吩咐老陽撿來一些枯草和樹枝，用火柴把枯枝點(diǎn)燃，鼓著嘴巴吹火，煙子熏得人直流眼淚。一會兒，火燃起來了，在陽光下，火焰是淡藍(lán)色的。老楊將烏龜投進(jìn)火里，被泥草裹住的烏龜想爬，又爬不動，痛苦地在火中翻滾，老陽皺著眉說，太殘酷了！老楊得意地笑，你個膽小鬼，在戰(zhàn)場上肯定怕死！

烏龜漸漸爬不動了，火堆里飄蕩出烤肉的香味。過了一會兒，老楊用樹棍將烏龜扒出來，很仔細(xì)地將烏龜殼上的泥草撥掉，掰開龜殼，腥紅的烤肉就露出來了。老楊分了一半給老陽，老陽疑惑地接過烤烏龜。老楊一邊用手撕著龜肉，一邊鼓勵老陽，快吃啊，好香！老陽先撕了一點(diǎn)肉，嘗了嘗，連說，好香好香！再有點(diǎn)酒就好了。說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飽了，兩人又捧些河塘的水，喝了個肚圓。吃飽了，喝足了，就躺在草坪上說話。老陽說，伙計(jì)，今天我吃了你的燒烏龜，出去了，有機(jī)會我讓你嘗嘗我的干煸刀鰍。老楊問，就是給余軍長做過的那種？老陽說，當(dāng)然。老楊高興地說，好啊，一言為定！老陽說，一言為定！

想起往事，老陽笑著說，這頓飯是一定要吃的，只是現(xiàn)在刀鰍不好買，不過，多跑些菜場還是能碰到的。到時候，我還把個好東西你看。

他們的感情更近了，互相多了許多關(guān)懷。

老陽見楊老整天查體溫、量血壓，心情就很沉重，同情地說，老楊你病得不輕?。『髞硪唤涣?，得知楊老的病還沒有自己的重，他這是享受高干待遇！老陽心里就不平衡了，看護(hù)士小姐穿著白大褂腰肢一扭一扭地進(jìn)進(jìn)出出，進(jìn)門一聲“楊老”，出門一聲“楊老”，心里梗梗的。

一日，護(hù)士給楊老量完血壓，說聲“楊老我走了”，老陽便說，姑兒，這里還有一老！護(hù)士聽人喚她“姑兒”，先是一愣，等她回過味來，便嘿嘿地笑彎了腰，陽老頭，你是一個什么老？陽老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是老百姓呀！護(hù)士又是一陣大笑，楊老也跟著笑了。笑完了，楊老說，護(hù)士，老陽也是抗戰(zhàn)老兵呢，從今天起，給老陽一樣護(hù)理。

是國民黨抗戰(zhàn)老兵！老陽接過話頭，頓了頓又說，姑兒，我可不要這高干待遇。

護(hù)士問，為什么？

老陽說，高干很麻煩，膀子伸出來量血壓，冷！

楊老見老陽不愿享受高干待遇，索性自己也要求免去高干的護(hù)理，舒服多了。

這以后，兩個老家伙嘮嗑的時間更多了。

楊老說，我常想回老家去放牛，累了，吃得下飯。

老陽說，我也想再當(dāng)回徒弟，累了，睡得著覺。

這時，夕陽從窗外射進(jìn)來，照在兩個老頭身上，很和煦，也很協(xié)調(diào)。

這天，女兒給老陽送飯來，憂慮地說，爸，明天我們出院吧。陽老頭悶著頭吃飯，沒有吱聲。楊老問，為什么？他心臟的支架不做了？陽老頭的女兒抹著眼淚說，才交了五千，馬上又要交一萬，說搭個支架還要花三萬，我們拿不出這個錢了。楊老嘆了口氣說，想想辦法吧，你爸冠心病這么嚴(yán)重，不做支架是很危險的。老陽堅(jiān)決地說，想什么辦法？明天就出院！

第二天一早，女兒送早餐來，就沒有看見陽老頭了，急得女兒在廁所、餐廳、醫(yī)院的小花園到處找人，還是不見蹤影。接著她四處打電話詢問，兒子、女婿都說沒見到父親，女兒就哇地哭起來，我該死啊，我該死！我當(dāng)著他的面說什么出院啊！老頭子一輩子心氣高，要面子，肯定是自己偷著出院了。不一會兒，陽老頭的兒子趕來了，見姐姐還在哭，便吼道，你嚎什么嚎？還不快去找人！說著，姐弟倆就找父親去了。

楊老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病房里踱來踱去，嘴里念念叨叨，這老家伙到哪里去了呢？護(hù)士送報紙來，楊老沒好氣地說，放在桌子上。

快到吃飯時，陽老頭提著一個布袋子，笑瞇瞇地出現(xiàn)在病房里。楊老一見，大叫，老家伙你到哪里去了？把人都急死了！老陽嘿嘿地笑著說，這兩天還死不了，來來來，喝酒！干煸刀鰍！今天運(yùn)氣好，綠化村菜場里碰到了刀鰍，該我們有口福。說著，老陽從布袋里拿出一個搪瓷缸，里面裝著滿滿一缸子干煸刀鰍，還冒著熱氣，又順手從布袋里拿出一瓶二鍋頭。楊老聲音顫抖著說，老陽，你就為了這刀鰍，偷偷地跑出醫(yī)院？要是出點(diǎn)事怎么辦？老陽說，楊老頭，放心吧，我還健旺，死不了！我不能老是差你一頓飯，到了閻王爺那里，你還來找我討飯局。

一人斟了一杯酒，舉了舉杯，先抿了一口，老陽示意楊老嘗嘗他的刀鰍。楊老小心翼翼地搛起一條刀鰍，用鼻子嗅了嗅，再送進(jìn)嘴里，慢慢地咀嚼，突然，一拍大腿，說，好味道！陽老頭問，比你的火燒烏龜怎樣？楊老說，嗯，味更鮮！兩個老頭便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一口一口地呷著酒，嚼著刀鰍，下咽時，雞皮似松垮的老脖子上，喉結(jié)還一上一下地蠕動著。

老陽說，多吃點(diǎn)，味長！

楊老說，嗯，味長！你用心做的，還有話說？對啦，你說吃刀鰍時，要把個好東西我看，帶來了嗎？

老陽不回答，反問道，你在部隊(duì)立過功？

楊老說，立過，三等。

老陽說，我可是立的二等功！

楊老疑惑地問，當(dāng)真？

這還有假！老陽喝了一口酒，不緊不慢地說，今天我就給你吹吹牛，我不能把自己的光榮帶到棺材里去。

老陽說話時并不抬頭，但他知道楊老露著詫異的神色在看著他。他說，老楊你不要用這個眼神看我，我不會用謊話誆你！在我跟余軍長當(dāng)兵的第二個年頭，我跟余軍長和參謀長去前沿陣地偵察。那天警衛(wèi)員正好到軍區(qū)送信去了，我就跟著去了。余軍長在一座山頭用望遠(yuǎn)鏡觀察敵營，我聽到溪溝里有青蛙叫，就躡手躡腳朝溪溝里走，想抓幾只青蛙給余軍長改善生活。

等我抓了青蛙轉(zhuǎn)回來，發(fā)現(xiàn)有兩個鬼子用盒子炮頂在了余軍長和參謀長的腰里。我嚇得渾身冒冷汗，又不敢出聲，更不敢開槍。離鬼子的陣地不到兩里路，可不敢招來鬼子。我有兩只手榴彈別在腰里，就屏著氣慢慢往鬼子那邊爬。離鬼子還有兩三米，我騰空躍起，嗖，嗖，用手榴彈將兩個鬼子砸昏過去，救下了軍長和參謀長。我想想有點(diǎn)后怕，就哭起來，我去抓青蛙，差一點(diǎn)害了軍長！可是余軍長說，財寶，你救了我們，是立了功??！后來，在全軍的慶功大會上，余軍長親自給我頒發(fā)了二等功。

說著，老陽顫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裹，他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個紅綢盒子，盒子里安靜地臥著一枚金色的勛章，上面寫著“抗日功勛”四個大字。老陽無比驕傲地舉起它，說，這是我的勛章！

楊老接過勛章，翻來覆去仔細(xì)地瞅了瞅，很羨慕。然后，他舉起杯說，老陽，為你的功勛干杯！

老陽說，也為你的功勛干杯！說著，老陽招了招手，讓楊老把耳朵貼近他的嘴，悄聲說，老楊，我還給你說個秘密，這勛章是“民間組織抗日戰(zhàn)爭研究會”補(bǔ)發(fā)給我的。

楊老一驚，真的呢？

老陽說，“文革”被抄走了！

說完兩人像孩子樣嗤嗤地笑起來……

老陽最終沒出院，住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他們喝酒的當(dāng)晚，老陽很興奮，不停地叨叨，楊老有些疲倦，有一搭無一搭地和他說話。不一會兒，兩人都睡著了。等楊老半夜醒來上廁所，聽到老陽鼾聲如雷，覺得不對頭，馬上喊來醫(yī)生，這時老陽的手腳已不靈便，中風(fēng)了。

高干病房里又安靜下來。楊老在病房里踱來踱去，為昨日的行為后悔不迭，不停地罵自己，我糊涂?。∥液堪。」谛牟≡趺茨芎染颇?？

這時醫(yī)院送報紙的護(hù)士進(jìn)來了，楊老接過報紙，不耐煩地扔在床上。一扭頭，不經(jīng)意看到報紙頭條一行醒目的大標(biāo)題《民政部：將國民黨抗戰(zhàn)老兵納入社會保險》，楊老連忙找來老花鏡。

楊老戴上老花鏡，一邊讀，一邊叫好！讀完馬上拿起拐杖，急匆匆地往重癥監(jiān)護(hù)室去。門口的護(hù)士企圖攔住他，他一拐杖把護(hù)士小姐嚇走了。楊老一邊走一邊喊，老陽，老陽，登報了，登報了！

監(jiān)護(hù)室的醫(yī)護(hù)人員和老陽的子女都驚奇地望著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老陽的子女們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他來到病榻前，望著戴著呼吸機(jī)的老陽，彎下腰含著淚一字一句地說，老陽，老陽，你們是抗戰(zhàn)老兵，傷殘的，犧牲的，和我們享受同等待遇。

老陽不知聽到?jīng)]有，他的眼睛眨了眨，想睜開，但終于沒能睜開，眼角流下一行混濁的老淚。

楊老勾下腰，想把老陽的胳膊放進(jìn)被子里，這時，他看見老陽的手緊緊地攥著那枚“民間組織抗日戰(zhàn)爭研究會”授予他的抗日勛章……

責(zé)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