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風(fēng)雪中

鄭付林

我獨自一人坐在麥當(dāng)勞靠窗的位子上，看著落地窗外漫天飛舞的大雪發(fā)呆。

大街上行人稀少。平時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被裹夾著雪花的北方吹沒了。

這是一個滴水成冰的寒冷下午。我貪戀麥當(dāng)勞里的暖氣，不想回到那個冰窖似的出租屋?？Х仍缇秃裙饬?，本想再要一杯，卻又考慮到未來幾天的生活費，心里便告誡自己要精打細(xì)算，不可揮霍。

我的旁邊，有一對鬧別扭的情侶，小伙子捧上一大束紅玫瑰，向姑娘說著道歉的軟話，姑娘氣鼓鼓地向窗外昂著頭，不屑一顧地將伸到她面前的紅玫瑰擋開，只聽“啪”地一聲，精心包裝過的花束掉在了地上，那一朵朵鮮艷欲滴的玫瑰，像一個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突然受到虐待，一張張紅艷的小臉上寫滿委屈和哀怨。

我從心底里反感那個姑娘——不就仗著自己年輕嗎，長得又不漂亮，臉上還有雀斑，牛氣個啥呀。

旁邊還有一對母子，母親三十多歲了，在撥弄著一臺蘋果筆記本電腦，啟發(fā)兒子寫有關(guān)中國夢的命題作文，大概是學(xué)校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立即將反感情緒轉(zhuǎn)移到了那個老師身上，心想這些老師真是無聊，怎么給十來歲的孩子布置這樣的作業(yè)呢。

兒子對母親的啟發(fā)心不在焉，嚷道：“煩人，要寫夢，就寫我自己的夢，中國夢，我不懂得，沒啥意思。”

“你要不按照老師的要求寫，老師就不會給你高分，你就考不出好成績?！?/p>

“一天到晚總是成績，成績，成績又不能當(dāng)飯吃?！?/p>

“你要是成績不好，以后就不能吃雞腿，就只能像她那樣，在雪地里啃冷饅頭?！蹦赣H指著窗外一個賣花的小姑娘說。

對這個自以為是的母親，我的心里陡然升騰起一股厭惡之情，厭惡她把那個賣花的小姑娘當(dāng)成反面教材。

那個小姑娘，我已注意很久了。她手里拿著十來支玫瑰花，站在雪地里向行人兜售。人們大都行色匆匆、面容冷漠，沒人有興趣買她的花。她衣著單薄，面黃肌瘦，眼巴巴地望著過往的行人，卻沒有人正眼看她。她似乎很冷，聳起瘦弱的肩膀，手腳在發(fā)抖。她不時將目光投向麥當(dāng)勞，眼睛里有羨慕和向往，也有自卑和落寞。她可能又累又餓，無神地靠在欄桿上，掏出一個硬邦邦的饅頭，使勁地啃了一口。啃得費勁，吞咽得更費勁，她那一伸一伸的細(xì)脖，令我想起正在吞食一塊大紅薯的鴨子。

“那個饅頭，看著硬邦邦的，她該買杯熱牛奶嘛！”小男孩說。

“她要有錢買熱牛奶，何必還在冰天雪地里賣花?！蹦赣H說道，似乎有一種優(yōu)越感。我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給我錢，我請她喝牛奶?！边@個小男子漢豪爽地說，向母親伸出手。

母親似乎沒反應(yīng)過來，眨巴著眼看著兒子。

“從我壓歲錢里扣嘛，那個小妹妹好可憐哦！”男孩的豪爽打了折扣，抓住母親的手臂搖晃起來。

母親一把摟過兒子，柔聲道：“寶貝，你去叫她，讓她進(jìn)來暖和一下，我們請她吃炸雞腿?！?/p>

“哎！”男孩歡快地叫了一聲，外套都沒穿就跑了出去。

母親去了吧臺，不一會兒，端著一個盤子回來了，盤子里是一個雞腿漢堡套餐，還有一杯熱牛奶。

男孩在小女孩面前手舞足蹈地說著什么，小女孩靦腆地笑笑，搖搖頭。男孩伸手拉她，被她紅著臉掙脫了。

男孩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對母親說：“她不進(jìn)來，我給她端出去吧。”

“你端出去，她也可能不要的。”母親說。

“那咋辦？”男孩茫然道。

“小弟弟，你去告訴那位小妹妹，就說這里有人要買她的花，她會進(jìn)來的?！迸赃吥俏恍』镒硬辉俸逅呐笥蚜耍瑓⑴c到了這對母子的活動中。

“哦！”男孩轉(zhuǎn)身就跑。

小女孩怯生生地進(jìn)來了，破爛的鞋子已經(jīng)濕透，腳拇指露在了外面。

那位母親正要說話，一個領(lǐng)班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大聲地呵斥道：“這是你賣花的地方嗎？出去，出去，趕緊出去！”

小女孩嚇得一哆嗦，低垂著頭轉(zhuǎn)身欲走，被那位母親拉住了：“孩子，坐下。”安頓好女孩，母親轉(zhuǎn)向領(lǐng)班，平靜地說道：“這是我請來的客人，請你放尊重點。”

領(lǐng)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尷尬地離開了。

母親憐愛地摸摸女孩凍得青紫、皸裂的小臉蛋，笑道：“我們剛才多買了一份，你知道，浪費是犯法的，你幫幫我們，把這一份吃掉好嗎？”

小女孩看看香噴噴的雞腿，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說道：“我爸爸說，這里的西餐貴得很，我們吃不起。阿姨，你就帶回去，留著給小哥哥吃吧?！?/p>

“你看，外面下著雪，路滑得很，這湯湯水水的，不好帶呢，還是你幫忙吃了撇脫?！蹦赣H柔聲細(xì)語地說。

男孩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小女孩，疑疑惑惑地說道：“你們，咋這么啰嗦，來，吃吧。”說著從女孩手里接過饅頭和花，將托盤里的套餐推向小女孩。

“呵呵，這饅頭，像石頭一樣，又冷又硬?！蹦泻⒄f著就準(zhǔn)備扔，小女孩趕緊搶過來，很珍貴地捧著。

母親將牛奶杯端起來遞給小女孩，小女孩羞怯地捧著，看看四周，笑著說：“這里，好暖和喲！”八九歲的年齡，竟笑得一臉皺紋，我不由得一陣心酸。

“好甜！好香！”小女孩喝了口牛奶，笑出一副幸福的模樣。

“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雪地里站著？看看，你手上、腳上都長凍瘡了?！蹦赣H心疼地看著小女孩說。

“我爺爺撿垃圾摔傷了，沒錢買藥，我隔壁的叔叔介紹我賣花，賺了錢給爺爺治病。”

“你爸媽呢？”

“爸爸在工地上修房子，包工頭跑了，沒拿到工錢?！?/p>

“那你媽媽呢？”男孩覺得她漏掉了一個問題，追問道。

小女孩臉上黯淡下來，眼睛里出現(xiàn)了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凄婉，很小聲、很不情愿地說：“媽媽跟著別人走了，不回來了。”

那位母親突然流淚了，趕緊把臉扭向一邊。

“阿姨，我，把這些帶走好嗎？”小女孩指指雞腿和漢堡說。見男孩和母親不解的神色，小女孩說：“我?guī)Щ厝ソo我爺爺吃，他很久沒吃肉了，老是說癆腸寡肚的?！?/p>

“你先把這一份吃掉，我也多買了一份，等會兒給你爺爺帶回去?！毙』镒硬逶挼?。

小女孩沒有聽到小伙子的話，她看到窗外有幾個人路過，立即站起來，一把拿過她的花，跑了出去。那幾個路人看都不看她一眼，搖搖晃晃地走了，其中一個將戴著皮手套的手揮動了一下，像是在驅(qū)趕一只擋路的小狗。

她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很是孤獨、落寞。

母親再一次讓兒子去把她叫進(jìn)來。

“來，花兒賣不賣不要緊，先吃飽肚子再說?！蹦赣H張羅著讓小女孩吃雞腿。

“這花，都蔫了，要是賣不掉，就虧本了?！毙∨⒖粗璨焕瓗椎幕▋?，憂心忡忡地說，對生意的焦慮蓋過了美味對她的誘惑。

小伙子走了過來，拿過小女孩的花，笑著說：“小妹妹，你的花，我全買了，我正想去買花呢，嘿，碰巧了。”說著掏出五十元錢，遞給小女孩。

“??！”小女孩驚喜不已，感激地看著小伙子，突然而至的“大生意”，讓她原本青紫的小臉緋紅了。她看看手里那張大鈔，不好意思地說：“大哥哥，我找不開，你給我零錢吧?！?/p>

“不用找了！”小伙子豪爽地一擺手，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笑道。之前和他鬧別扭的姑娘，很是珍惜地從他手里接過蔫頭蔫腦的花，含情脈脈地依偎在了他的肩頭上。而剛才那束包裝精美的艷麗玫瑰，竟被他們冷落在了一邊。

我突然覺得，那位姑娘其實很漂亮的，就連她臉上的雀斑，都顯得青春而生動。

小女孩沒了后顧之憂，開始享受美味了。

“來，先擦擦手?！蹦赣H從包里拿出一張濕紙巾，擦拭著小女孩長滿凍瘡的手。然后用餐巾紙給她擦掉臉上的水滴——她頭上的雪花融化了，水滴滑落到了臉上。

“真好吃！我以前做夢，都夢到過在這里吃雞腿。”小女孩說道。

“我經(jīng)常在這里吃雞腿?！毙∧泻⒄f。

“我這是第一次吃，好香哦?！毙∨⒖纯葱∧泻ⅲ攘w慕又滿足的樣子。

“你剛才說，夢到來這里吃雞腿，那，你的中國夢是啥？”男孩突然問道。

“中國夢？啥是中國夢？”小女孩不解地看著他。

“就是……就是……”小男孩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救助地拉住他媽媽的手說：“媽媽，你給這個小妹妹說嘛，啥是中國夢?！?/p>

母親笑了，字斟句酌地說：“中國夢，簡單地說，就是，你的夢想是啥，你最希望啥?！?/p>

“哦！我曉得了。”小男孩拍著手笑了，問小女孩道：“小妹妹，你的希望夢想是啥？”

“我希望爸爸干了活能夠拿到工資，我就可以讀書了；我還希望爺爺病了有錢買藥；我還希望，等我長大后有錢了，就帶著我爸爸和爺爺，來這里暖和，來這里吃雞腿。”小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臉紅紅地說：“我的希望這么多，好貪心喲?！?/p>

母親詫異地問：“你多大了？還沒上學(xué)嗎？”

小女孩說：“我九歲了，爸爸拿不到工資，就沒錢讓我上學(xué)，爸爸說，城里學(xué)校對我們農(nóng)村娃娃，要收借讀費，很貴的，我們讀不起?！?/p>

母親嘆了口氣，見兒子呆呆地若有所思，問道：“寶貝兒，你在想啥？”

小男孩說：“我不想當(dāng)銀河奧特曼了，我要當(dāng)校長?！?/p>

“為啥要當(dāng)校長？”

“我當(dāng)了校長，就讓小妹妹來學(xué)校讀書，不收她的錢?！毙∧泻⑾肓讼?，搔了一下腦袋，又說：“不當(dāng)校長，當(dāng)警察也行，我當(dāng)了警察，就拿著槍去抓包工頭，命令他把小妹妹爸爸的工資交出來。”

“哇塞，小弟弟好有騎士風(fēng)度，簡直帥呆了！”旁邊的姑娘左手握著小伙子的手，右手朝小男孩豎起了大拇指。

“大哥哥也是帥帥的?！毙∧泻⒋笱劬κM了笑，調(diào)皮地說。

“帥帥的大哥哥，你的夢想是啥？”姑娘笑嘻嘻地看著小伙子說。

“我的夢想是，我和女朋友恩恩愛愛，再也不為買不起房子結(jié)不起婚而發(fā)愁?！毙』镒诱f著摟住了姑娘的腰。

“俗氣！”姑娘親昵地拍了一下小伙子的臉。

“那你曬曬你那不俗氣的夢想?！?/p>

“我的夢想是，我身邊的人全都像阿姨這樣，像小弟弟這樣?！惫媚镏钢改赣H和小男孩，然后用手摸摸小伙子的耳朵，俏皮地說道：“也像大哥哥這樣。”

“偶滴神也！”小伙子夸張地叫了一聲，用拳頭抵住額頭，擺出一個“思想者”的造型。

“咋啦？帥帥的大哥哥?！?/p>

“你，居心叵測啊！”小伙子故意苦著臉說，“你身邊要全都是我這樣的人，然后全都眾星捧月地圍著你，你尾巴還不翹到天上去？呵呵，你想當(dāng)偶像派女皇??！”

“哼，看你還敢不敢欺負(fù)我！”姑娘伸出胖乎乎的食指，在小伙子的額頭上點了兩下。

“陛下饒命，奴才不敢?！毙』镒拥皖^抱拳，畢恭畢敬地給姑娘行了個古禮，兩人隨即無聲地笑了。

母親摟著兒子也笑了，一邊笑，一邊用餐巾紙輕輕擦拭小女孩的下巴——那里染上了雞腿的油漬。

那是一只美麗而溫柔的手，白皙，潤澤，修長，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細(xì)小的戒指，將整只手襯托得高貴、雅致而又溫馨。

她見我呆呆地注視她，朝我微微一笑，笑得端莊大方，露出一排玉一般的白牙。她嘴唇紅潤，眼睛清澈，飽滿的臉頰白里透紅，放射出燦爛的陽光氣息。好一個漂亮的媽媽！我在心里贊嘆道。

我突然理解了那位姑娘剛才所說的夢想，心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是啊，如果我們的身邊，總是有這樣的漂亮媽媽，有這樣善良的小男孩和帥帥的小伙子，我們的中國夢，該是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