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小家
一
“交河故城”這個名稱最早出現(xiàn)在《漢書·西域傳》中:“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城下,故號交河?!睗h書的解釋無疑是準確的,佇立在吐魯番高高土岡的交河故城南北狹長達1700余米,中腰最寬處達300余米,像一個柳葉船艦一般呈現(xiàn)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原河水至此向南分流城下的遺跡依然歷歷在目。
交河故城和其他故城相比,它的獨到之處就在于:一沒有高大的城墻,二是一座從臺地上深掘出來的天然土城。迄今為止,如此罕見獨特的土城,在世界上還是獨一無二。
每年入冬以后,凜冽的寒風一陣陣從火焰山與鹽山之間撲瀉而下,然后掠過吐魯番大地。天長地久,嘯嘯厲風將平展而堅實的黃土撕裂成一道又一道的溝壑,將交河大地造就成片片土岡。如削的土岡峭壁高達30余米,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要想攀登如此陡峭高聳的土壁,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為什么兩千多年前的車師前王庭坐落于厲風長嘯的交河土岡上?
為什么唐王朝統(tǒng)一吐魯番地區(qū)后,曾一度將控制西域大局的安西都護府設(shè)在了交河城頭?
思來想去,覺得只有一種解釋:為了戰(zhàn)爭。
交河故城應該屬于戰(zhàn)爭的,它誕生于戰(zhàn)爭,最終又毀于戰(zhàn)爭。
人類的殘酷、血腥、貪婪,在動蕩不安的交河城頭的旗幟變幻中,在交河千年的榮衰中一幕幕地升起,又一幕幕地沉落下去!
向臺地下挖,比壘墻艱難十倍的筑城方式,隱隱透出古人對戰(zhàn)爭、對外部世界的恐懼心情。正是這些不安的陰影籠罩在交河人的心頭,迫使他們構(gòu)想和筑造出如此奇特的土城。
這座曾經(jīng)威震中亞的赫赫名城,由于四面的懸崖峭壁而直接制約了其發(fā)展前景——它只有城而沒有勢。它猶如一只古老的沉船,由顯赫一時的安西大都護府漸漸淪落為小小的交河郡,最終沉沒在歷史的塵埃中,變得沉默而蒼涼。原來,曾經(jīng)壁壘森嚴的城郭外表下,蘊藏著的卻是一個孱弱的靈魂。
二
如若從公元前三世紀算起,到十四世紀中葉的交河城毀滅,這之間足足有1600多年。在這樣漫長的歲月中,交河古城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風雨的剝蝕和戰(zhàn)爭的擊打?這座名聲赫赫的大城曾經(jīng)以刀劍寒光的威猛姿態(tài)高高地蹲踞在吐魯番大地上,它曾經(jīng)牽動過無數(shù)人的神經(jīng)、思緒和感情,它使無數(shù)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顯赫過,同時也悲傷過;它使許多王權(quán)之夢升騰過,同時也破滅過;它是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發(fā)生在吐魯番大地的紛繁往事的見證者……最終,它沉入了歷史的長河中,留給了大地現(xiàn)實一只干枯僵死的大手,留給了今人一片沒有生命的枯葉,它在無盡的歲月中變得沉默寡言,滿目蒼涼。
兩千多年又過去了,交河城頭曾經(jīng)獵獵飄動的戰(zhàn)旗、河谷中咴咴嘶鳴的戰(zhàn)馬嘯叫聲隨著王城的毀滅,早已飄然而逝,它漸漸變成了飄動在人心靈深處的一段陳年舊夢。值得當今人贊美的往往不再是大城的歷史,而成了大城本身千年不衰的頑強與堅韌。二十多個世紀過去了,大城容顏依舊傲立于土岡,默默蹲踞成一種柳葉狀姿態(tài),蒼涼而悲壯地堅守在吐魯番大地上。
其實,沉臥于吐魯番大地的交河故城并不顯得有多么寂寞。它不像柏孜克里克佛窟那樣深隱于世人難以涉足的荒寂之山中,除了每日如云的游人外,交河古城的臺地下,沿著一道道深深切入大地深處的溝谷伸展,谷中泉水淙淙,綠樹成蔭,環(huán)境清幽宜人,村莊的雞鳴狗吠聲不時地穿越濃蔭,在河谷與臺地的上空緩緩地飄蕩著。于是,幾千年來,大城不急于消亡和沉沒,它愿意以永久的沉默姿態(tài)安詳?shù)卣紦?jù)著臺地,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現(xiàn)實蒼生。
三
西漢時期,交河古城是車師前部王國的首都。那時,匈奴人與西漢王朝對立抗衡的矛盾焦點集中在交河城頭。粗略計算一下,從公元前108年開始,到公元前60年匈奴人歸降漢王朝為止,前后50年中,西漢王朝與匈奴人在交河曾經(jīng)有過5次大的角逐,歷史學家稱其為“五爭車師”。
交河城,作為車師前王國的都城,經(jīng)歷了七個世紀的風云變幻。直到公元5世紀中葉,在交河城頭,才最后一次永遠地降下車師前王國那面呼呼飄響了700年的王旗。
車師前王在失去自己的國土時,竟在交河城頭苦苦堅守了八年!足見,作為一個王權(quán)者,對失去自己的國土、自由、樂園、天堂和夢想,是多么的不情愿拱手相讓??!
車師國滅亡后,便進入了麴氏高昌王國。公元640年,唐王朝控制高昌、統(tǒng)一西域后,交河城成了王朝設(shè)在西域的最高軍政機構(gòu)——安西都護府。這期間,有許多詩人墨客隨軍來到西域,為西域文化增添了光輝的一頁。
最初踏上交河大地的唐代詩人李頎目睹了戍邊將士的勇武和籠罩在交河城頭的戰(zhàn)爭風云,寫出了雄奇而悲壯的動人詩篇: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萬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古軍行》
同時代著名的邊塞詩人岑參曾兩度來到西域,度過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6年。天寶年間,他隨節(jié)度使高仙芝到安西,后又隨封常清到北庭。在任安西、北庭節(jié)度判官時,他曾不斷地往返于西州與北庭之間。這當兒,他來去交河境驛館,留下了一筆又一筆的馬科支用賬。這些賬冊,在交河大地下沉睡了一千多年,于二十世紀八十年年代中期才被考古學家發(fā)掘出土。
岑參保留至今的大量邊塞詩中,吟詠交河的也不少,如《火山云歌送別》、《夜宿交河有感》、《交河》等,現(xiàn)摘錄一首以饗今人:
渾軀大宛馬,擊取樓蘭玉
曾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
寒驛遠如點,邊烽互相望。
赤亭多飄風,鼓怒不可當。
有時無人行,沙石亂飄揚。
夜靜天蕭條,鬼哭夾道旁。
地上多骷髏,皆是古戰(zhàn)場。
——《交河》
有了詩人李頎和岑參的詩為證,唐時交河的干旱、炎熱和多厲風的惡劣環(huán)境,以及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悲愴和痛苦,都一一躍然紙上,歷歷可感。
隨著西突厥勢力的瓦解,后來,短時期的安西都護府又遷到了龜茲。公元九世紀中葉后,回鶻人自漠北草原大規(guī)模地西遷,交河又成了回鶻王朝的軍事重鎮(zhèn)。高昌回鶻王朝以西州為都城,以天山北麓的北庭故城為夏都,交河城成了王公貴族們來去天山南北的駐節(jié)地。十三世紀初,成吉思汗的鐵蹄踏響于高昌大地時,這里的回鶻人毫不遲疑地投在了蒙古汗大王的麾下。直到十四世紀八十年代初,蒙古人對吐魯番地區(qū)的佛教徒發(fā)動了一次圣戰(zhàn)后,交河城在這次慘烈的圣戰(zhàn)中走完了它最后的路程。此后的許多年,它像一艘失去了大海的遠洋戰(zhàn)艦,永遠地擱淺在了吐魯番大地,成了后人不斷瞻仰,不斷叩問的歷史紀念品。
四
生存于吐魯番大地最早的居民遺跡是從交河城西南的臺地上發(fā)現(xiàn)的。最初,考古學家在這里發(fā)掘出了舊石器時代晚期遺留下來的打制石器。后來,考古學家又在阿斯塔那村北戈壁、交河故城溝西臺地、吐峪溝、魯克沁附近的荒漠之地,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細石核、細石片、小石鏃、鋸齒型刮削器等細石器。用來切割羊肉的小石葉,尤其是那小小的刮削器,形狀如指甲蓋,直徑只有7毫米,其工藝的精湛、完善,是當代人為之驚嘆!
車師人,是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的——最早出現(xiàn)在吐魯番大地的居民。2500年前的車師人已經(jīng)知道使用金屬工具。在交河臺地,在現(xiàn)代吐魯番綠洲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車師人曾經(jīng)生活過的足跡。那時的入土者已有了衣服和鞋帽,有了食品和各種生活器具。男子頭戴氈盔,女子頭戴各式尖帽,他們在漫長的勞動歲月中創(chuàng)造了毛紡織品、皮革品、陶器、木器,他們鉆木取火,蓄養(yǎng)牲畜,他們還種麥子、谷粟、黑豆和葡萄等,他們還能對病人的胸部操刀一割,留下了毛線縫合的醫(yī)術(shù)痕跡……
豐富的新石器告訴了人們,兩千多年前的吐魯番大地已是樹影婆娑,一片繁榮景象。汲水的少女曾經(jīng)在交河邊的清清碧水中投下過婀娜的身姿,河邊的莊稼地里滿目禾苗曾經(jīng)隨風搖曳過,在吐魯番大地,在交河河畔,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響徹過豐收的歌聲……
五
當代人,對于交河城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總是懷著一種虔誠、一種渴望和叩問的心情,他們期望弄清古人的經(jīng)歷,希望從中得到某種啟示。就這樣,每日的遠游者不辭辛苦,千里迢迢奔至交河城下,他們的腳步聲永不停息地回蕩在交河城的街頭巷尾……
走在交河故城的深深巷道里,被兩邊高大的城墻迫壓著,總讓人感覺在那些壁壘森嚴的土墻后面,好像隱蔽著一雙雙警惕而敵視的眼睛。走進故城的東北部,可以看到保存相當完好的古代民居。這些民居大多是挖地為院,隔梁為墻,掏洞成室的。巷道路面,也都是挖地取土而形成的路溝。這種建筑風格,是車師人的一大創(chuàng)造,顯露的是車師人的智慧。仔細想一想,在兩千多年前,面對著土質(zhì)堅硬的土岡,在缺水少木的境況下,還有比這種生土、夯土、土坯和版筑建筑物更實用、更切合實際的建筑方式嗎?兩千年來,交河古城依然能屹立于吐魯番大地,這就是歷史對這一樸素無華的建筑作出的最高評價。
在眾多的民居小院墻角,古人挖了許多深井。井深40多米,清冽冽的井水,在黯淡幽深的井底一閃一閃的,猶如一只只沉默的眼睛注視著你。粗略數(shù)了一下,這種古井在交河城共有40多眼。
隨著佛教文化傳入西域,交河古城城成了一個時期的佛教文化重地。如今,那些保留完整的、用版筑的眾多塔林寺院建筑成了當時佛教文化興盛的見證者。在塔柱四面的小龕中依稀留存的殘破佛像,由于長時間經(jīng)受厲風剝蝕,使他當年的光彩和魅力早已蕩然無存。泥塑佛像暴露在外的草束骨架、黃土身軀呈現(xiàn)出一種無限的凄涼。
這些宏大的寺院和100座舍利塔很可能是建筑于回鶻高昌王朝時期,它伴隨著回鶻高昌王朝走完了最后的歲月。隨著蒙古人的鐵蹄踏響于吐魯番大地時,這些佛家寺院不可避免地接受了戰(zhàn)火的洗禮,曾經(jīng)被燒得通紅的寺院向今人證明著那灰飛煙滅的歷史一瞬。
六
夜間仰望那肅穆的繁星吧!
那亙古至今依舊旋轉(zhuǎn)的天體——
即使最了不起的權(quán)威和最崇高的盛名,
在他們面前也顯得坐井觀天!
還要想到,所有人不分貧富,
也不論聰慧和癡頑,
在此后千秋萬代的綿綿歲月里,
都同樣進入無盡的長眠。
——惠特曼《抱負》
幾千年來,在交河城頭瘋狂地爭奪過和貪婪地強占過的人;為了王權(quán)、金錢和美女操矛執(zhí)戈,在勝利中被擁戴為王的人;在交河之戰(zhàn)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變成一位人人尊崇的大英雄的人;在輝煌中接受過歡呼和榮耀的人;在戰(zhàn)亂中死里逃生,或一箭未發(fā)已被對手擊倒的人;為了自由、正義,為了饑餓和被奴役的地位而奮起抗爭的人;為了活命出賣過弟兄的人;被勝利者趕出交河城門、惴惴不安左顧右盼地奔跑在逃亡之路上的人;重整旗鼓,又卷土重來的人……如今,都靜靜地躺在了交河臺地上!
一睡萬事休。一切貪婪和狂妄,一切不可化解的矛盾在歲月老人面前,都會變成一絲煙云,飄然而逝。在交河故城官署區(qū)同一臺地上有一處墓葬區(qū),一個個被掘開的墓穴在正午的陽光下,猶如一只空茫的眼睛,望著沉寂的天空,一言不發(fā)。無論是帶著豐厚殉葬品的貴族墓,還是一無所有的“嬰兒墓”,如今都平靜地躺在臺地上,不再喧鬧,不再炫耀,不再悲傷,不再痛苦。
往事如一陣陣云煙飄散了,唯有土城猶在,它表現(xiàn)出的耐力無與倫比。也許,有關(guān)土城繁紛錯綜的史話大多有人為的虛假和揣測中的不真實,然而,佇立在交河千年的土城是真實的,它成了吐魯番歷史最有說服力的見證者,它成了歷史撤退時留在吐魯番大地的最后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