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
夏娛整理*
(中國三峽博物館,重慶 400015)
詹安泰(1902-1967),字祝南,號無庵,廣東饒平人,畢業(yè)于廣東高等師范和廣東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系。1938年起,任中山大學(xué)教授,擔(dān)任中文系主任、古典文學(xué)研究室主任。一生致力于古典詩詞研究,著有《花外集箋注》、《碧山詞箋注》、《宋詞散論》等。詹安泰去世后,后人陸續(xù)整理出版其古典文學(xué)研究著作,以201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六卷本《詹安泰全集》最為詳細(xì),但仍有遺漏。該文為《詹安泰全集》佚文,原載1948年《民主時代》第1卷第4期,現(xiàn)從國家圖書館抄錄并整理如下。
一般人談起詩這一問題來,總是喜言“情”,諱說“理”,好似在詩中不該涉及“理”,以“理”說詩,便是門外漢的樣子。
詩真的和“理”脫緣嗎?
說詩是情感的產(chǎn)物,這話我不加否認(rèn):說詩兼有事、物、情景各種因素,這話我也不加否認(rèn)。根本對于文學(xué)作品的觀賞,就各有各的主見,不能是丹非素偏執(zhí)一方的。從某種觀點看,詩可以說是抒情的;但從另種觀點看,詩也可有事、物乃至其它種種因素,不僅是抒情的。不過什么是詩是一個問題,什么是高妙的詩又是一個問題。比如“持刀哄寡婦,下海劫人船”(歐陽修與人行令,各作詩兩句,其中一人首作這兩句,見《宋稗類鈔》),算是敘事明白了,你能說它是詩嗎?又如“脛脡化為紅玳瑁,眼睛變成碧琉璃”(王禹玉詩主富麗,其兄謂之“至寶丹”,有人強效其體云云,也見《宋稗類鈔》),算是體物貼切了,你能說它是詩嗎?又如王梵志詩:“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食一個,莫嫌沒滋味。”也有事,也有物了,能說它是詩嗎?這么一來,“情”是成詩的要素,是不待爭辨的了,盡管詩里可以有事物種種。
那么,“理”呢,難道非“理”不成嗎?不!專說“理”也不成詩,然而高妙的詩,則大都滲透有“理”的成分。當(dāng)然,我這所謂“理”,是“詩中之理”,并非一般的道理,也不盡關(guān)乎哲學(xué)上所探究的真理。為怕和道理、真理蒙混,就有人在這理字下連綴個“致”字成為“理致”。這一方既可避免那些認(rèn)為“道理”或“真理”的誤會;一方又可使人聯(lián)想到它和“情致”、“風(fēng)致”、“韻致”等等不是截然無關(guān)的東西。現(xiàn)在,“理致”這一詞已是用慣的了,我就把它作為“詩中之理”的替代詞,庶幾不大礙眼。
怎么說高妙的詩不僅專主感情而必兼有理致呢?這并非說純粹的抒情的詩的力量薄弱或是技巧低劣,因為欣賞詩歌的人們每每不以只抒情感為已足,要進求這情感之外有沒有包含著什么超妙的境界以滿足其好奇的心理。抒情的詩歌是最易引起人們的同情同時也最易使人們覺得如此而已的東西。引起人們的同情,是它的成功的所在,而使人覺得如此而已,則是它的缺陷的所在。所以凡是高明的作家,于抒情之外,往往兼顧到理致,為的是,有了深摯的感情而加上高妙的理致,那就不但可使人感,并且可使人咀嚼,尋繹那無窮的味道。
理致的質(zhì)素,在抒情詩中有,在敘事詩中有,在寫景詩中有,在情景交融的詩中也有,獨是在純說理的詩中就沒有它的影子。這也不是怪事。因為詩的理致,是要在情、景、事物之上再求超出的一個境界時才用得著,并不是可以舍掉情、景、事物而純粹說理的。純說理的文字,即如邵堯夫的《擊壤集》偶然有一二好句的,也依然是低劣的作品,這當(dāng)然用不著在文學(xué)里具有高妙作用的理致了。那么理致自身能否成為一種詩體呢?這卻斷乎不可。它只是一種質(zhì)素,這質(zhì)素可以助成某一體詩達(dá)到高妙的境界,而自身卻不能獨立成詩。惟其如此,所以無論作詩或評詩的人都不能不對它有相當(dāng)?shù)恼J(rèn)識。
要怎樣認(rèn)識理致呢?我個人的意見,以為應(yīng)當(dāng)于理解之外加上“妙悟”。何以故?看詩和看文不同,作詩和作文不同,文可以專憑理解(當(dāng)然也有例外),詩卻非兼重妙悟不成。呂居仁云:“作文必要悟人?!?《童蒙訓(xùn)》,這文兼詩而言)韓駒贈趙伯魚詩云:“……學(xué)詩當(dāng)如夜參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參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陸陽集》)嚴(yán)羽承呂、韓之說并加發(fā)揮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xué)力下韓退之遠(yuǎn)甚,而其詩獨處韓退之之上,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dāng)行,乃為本色……”(《滄浪詩話》)專以妙悟為詩道,對不對是另一問題,而在詩的觀賞和創(chuàng)作,實不能不兼有“妙悟”之一義,尤其是對于理致的認(rèn)識,非著重“妙悟”不可。因為理致的質(zhì)素是浸入在情、景、事物之中而超乎情、景事物之外的,假使僅憑理解而不能悟入,有時簡直摸不著頭腦,莫明其妙了。
姜夔《詩說》:“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白石道人詩說》)他第一就提出“理高妙”。他對“理高妙”的解釋是“礙而實通”。“礙”怎么會“通”呢?這就是詩中的理和普通的理不同的地方。照普通的理看來是“礙”的,然而在詩的立場看來卻實是“通”,這種“通”才是超乎平凡的通,這超乎平凡的通,才算是高妙。假如只是平凡的道理講得過去的“通”,那就不成其為高妙了。葉燮說得好“可言之理,人人能言,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原詩》)不可言之理,詩人能言之,言之而透徹玲瓏,無所不通,這就是理致高妙的奇跡!舉例來說,像陶淵明的: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這是歷來認(rèn)為境界很高妙的了。但如果照普通的看法,也敘述事狀的句調(diào)而已,有什么妙處呢?然而仔細(xì)體會一下,它真是攝取了“心遠(yuǎn)地自偏”的全神,它自有“神游物外,脫空而出”的理致見于言外,所以妙絕千古。又像杜甫的: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
也是歷來認(rèn)為很高妙的句子。但如果照著通的看法,也不過是心意和水云對照說出而已。實則,它在兩相對照的意象中包含著無窮的理致在里面,湛明的心地,高潔的品格,挹之不盡,味之愈出,所以為佳。
又像謝靈運的:
池塘生春草。
更是平平的寫景,一無奇創(chuàng)的句子。為什么作者當(dāng)時很得意而后人也認(rèn)為是警句呢?這就是因為病后登樓,驟然碰到這境界,自有“大地回春,生機蓬勃”的理致見于言外,所以覺得美妙絕倫。像這些句子的高妙,都是要著意它言外的理致的。如果不懂得理致的高妙,就簡直不配欣賞這類的詩。所以就有人說謝詩的“池塘生春草”并不殊于“林野種青松”了;又有人說陶詩“悠然見南山”的“見”字應(yīng)作“想”字了。這都是癡人說夢,全屬門外的看法。
理致既是詩的高妙的質(zhì)素,那么,要怎樣才可以把它滲透在詩里呢?這卻難說,因為上文已說過要靠“妙悟”了,妙悟就不同觀察,凡是可以憑觀察得到的,可說,觀察所不能得到的難說了。然而仿佛有些線索可以說一說的;其一就是偶然的觸著。詩人本來是有那種可受的質(zhì)素潛藏在中心的深處,偶然和外界接觸,心物交感起來,不自覺察地就有了這異樣超妙的收獲。又其一,是經(jīng)過澄心凝慮后才得到的。我們常常在思索某種境界到了山窮水盡時,陡然有另一種境界生出來,若即若離,似可解似不可解;絕非我們初料所及的,這境界的獲得也算妙悟,并不是觀察所能為役。所謂“禪道惟在妙悟”,當(dāng)屬這一種。不過參禪的人在“澄心凌慮”方面下過工夫而能常在那種狀態(tài)中,有時就可以“頓悟”罷了,出發(fā)點是相同的。以心觀心,心影映現(xiàn),自成妙悟,自有異樣超妙的收獲。不過,要妙悟出高妙的理致,不管是偶然觸著還是經(jīng)過澄心凝慮,都需要天才的條件,有天才才有妙悟,鈍根人是斷乎沒有的,所以有“天才作家不可幾及”和“沒有天才,不配做文學(xué)工作”這類的說法。比如看見明月動了離懷別感,這是一般人所有的心情,但在天才的詩人李白看來,便會有一種妙悟,“我寄愁心于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把愁心得個歸宿,把明月利用起來了(雖然古樂府也有這類的句子,總不如此詩的理致高妙)。又如洗兒是最平凡不過的事,但在天才的詩人蘇軾看來,便生出一種妙悟,“但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把絕大的心愿,絕大的牢騷都灌進去了。這在理論上講,都是不可通的,在表面看來,都近乎雜湊,而其實是無乎不通,是理致高妙。為的是,它是真情的觸發(fā),心影的映照,自有一種“不可名言之理”,自有一種超妙的境界。所以,理致的獲得,并非外鑠的,理致的源泉,就在作者的本身。它在詩的領(lǐng)域上,不必獨霸一方,而又無乎不在,有時“踏破草鞋無覓處”,有時“得來全不費工夫”。
上面說過,理致和普通的道理哲學(xué)上所探究的真理不同,假如不確定是文學(xué)上的理致,就很容易闖入哲學(xué)的領(lǐng)域去了。正因為哲學(xué)家是探究真理的而文學(xué)家的最高的境界是理境,于是乎文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的風(fēng)度就最為接近。在某一方面看,哲學(xué)家窮究宇宙人生的真理以整個宇宙人生為對象,高明的文學(xué)家要博取高妙的理致,同樣他也是以整個宇宙人生為對象的。我們研究哲學(xué),可以懂得宇宙人生的真理;我們研究文學(xué),也可以懂得宇宙人生的至情至理。王靜安先生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間詞話上》)這分明是說文學(xué)家須有哲學(xué)家的風(fēng)度了。王先生所謂“入乎其內(nèi)”,就是在求情景事物上的獲得,所謂“出乎其外”,就是在求高妙理致的獲得。所以我們對于詩,就不能以情景事物為限,而要在情景事物上加之理致,才能內(nèi)外兼到,中邊俱澈而達(dá)到那最高的境界。
陶淵明《己酉歲九月九日》詩:
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
又《讀〈山海經(jīng)〉》詩:
“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p>
這是由妙悟得來;李白《山中答俗人》詩:
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也是由妙悟得來。這由妙悟得來的高妙的理致,同時就是怎樣獲得高妙理致的說明,見仁見智,各有會心,我也不再饒舌了。
:
[1]詹安泰.論詩中的理致[J].民主時代,194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