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路 地
在紀念舒群百年誕辰的日子里,我愿做這個題目。因我是《滿族文學》的第一任主編,見證了這個刊物是如何走進這位滿族尊長的心中的。
《滿族文學》是我國唯一的滿族文學刊物,自1986年起,在滿族集居區(qū)的丹東落腳生根。它是由市級刊物《杜鵑》改為省級刊物的。其主辦單位先為遼寧省民委,后為遼寧作家協(xié)會。前后經(jīng)過六進沈陽,三進北京(聯(lián)系中國國際書店),始得這一刊物向國內(nèi)外公開發(fā)行,實屬特例。
我于1986年3月31日抵京。須要一位一位去聘請顧問或題辭。首先拜見國家高檢院原副檢察長關山復滿族尊長,他十分關注滿族文學事業(yè),鼎力支持,聘為首席顧問。繼又聘請了著名作家端木蕻良尊長,并給予題辭。繼之欲聘請既是原文壇領導又是著名作家舒群尊長時,我所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
我先用電話詢問舒老是否在家,是夫人夏青接的電話,我簡要說明了來意,夫人讓我稍等,過了一會回來說:他說從不為刊物做顧問或題辭,“請原諒”,語氣和善,但不容再議,我的心涼了,感嘆這老頭太“那個”了。
記得60年代,我在省作協(xié)《文學青年》當編輯,接受一項任務,是向舒老借用當年在延安時,毛主席給舒群寫的一封信。舒老當時在本溪合金廠任副廠長——一位原東北局宣傳部門的領導,卻降格任市級小廠的副手,實不明其意。見面時他態(tài)度和藹可親,沒有一點“被貶”的情緒。該廠另一位蘇副廠長對我說:“舒老對我們廠可立了大功了!”對舒老十分尊敬。我向舒老說明了來意,他引我回到住處,從箱里翻出了那封信,紙已皺黃,但卻珍藏無損。信說:
舒群同志:
前日我們所談關于文藝方針諸問題,擬請代為搜集反面的意見(各種各色),如有所得,請隨時示知為盼!
毛澤東
四月十三日
當時我要借用原件,答應影印后即刻奉還。怎么商量也不行,終于未借。后來聽說作協(xié)的另一刊物《文藝紅旗》的編輯去借,也被婉拒。我感到這老頭太“那個”了。這不,這回又遭到拒絕。
十來天過去了,其他工作還在進行,但此事仍是懸在心上的一份沉重。那日與關紀新君相遇,他是一位熱心滿族文學事業(yè)的青年,他對我在北京的活動多有支助,如同他分內(nèi)的事。我對他談了舒老的事,他比我樂觀?!白?,咱們?nèi)タ赐胬系牟。瑒e的先不提。”
舒老是在一間向陽房間接見我們。室內(nèi)左邊放一張床,家具都是極普通的,如同走進了“尋常百姓家”。舒老身材高大,后背微駝,面孔略黑,五官棱角分明,顯然一位東北大漢形象。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半生坎坷,體貌上留下歲月折損的遺痕。北京已是桃花盛開時節(jié),他在病中仍披一件棉大衣,時而發(fā)出咳聲。他有時小臥,有時起而踱步。關紀新君說:“我父親向您問好。”他停下腳步,“關山(復)老身體好嗎?”由此談興逐漸涌來。他談了接收長春電影制片廠(偽“滿映”)的經(jīng)過,留用的日本技師的馴服,千頭萬緒的紛亂,全廠向佳木斯搬遷的艱難。關紀新君真是坐得住,還不時地插問。我則急不可耐,還是抽空闡述了來京的目的。
“你都見到誰了?”他問。我說見到了關老(山復)、端木老(蕻良),都答應做顧問并題辭,溥杰老、胡絜(青)老已給題辭了。他略停了停:“顧問,我是從來不做的?!崩淅涞摹N蚁耄簤牧耍諄砜栈亓?。不料他說:“題辭,破例一回吧,是《滿族文學》么?!笨跉饩徍投嗔?。這個“破例”立即使我想到了他是為滿族文學事業(yè)在改變一下自己。接著他關切地詢問了刊物的方針,并做了一些提示。他說《滿族文學》是全國“第一個”,無先例可循,會有難題,要好好辦,多下工夫。他說:“滿族文學的定義是什么,先別管,先發(fā)動滿族作家拿出作品支持刊物?!彼€強調(diào)要注意對滿族青年作家的培養(yǎng)。說著,他潤筆題辭:
祝滿族文學繁榮發(fā)展
在中國文壇獨放異彩
舒 群
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三日北京
這時的舒老談吐親切,待人無拘無束。他還贈我倆每人一本《舒群文集》,親筆題了字。我們大喜過望。
事隔一年之后,1987年4月17日,為滿族文學基金會的事,又去拜見舒老。
我原想在上午十一時前趕到,十二時前解決問題。不料電車受阻,待到虎坊路時,已是十二時半了,怕影響舒老休息,我決定在外面等候。到馬路對面的書亭買了一本書,坐在臨街的石凳上,邊嚼餅干邊閱讀,直等到下午二時。舒老得知這一情況后,埋怨我不該在外面受那風吹日曬。這次他是在北面的房間接待我的,這次見面我身心放松多了。
“舒老近來身體可好?”我這么問是想表明:這次是專程來看望他的。
他仍披著一件棉襖?!皶r好時壞,一天能工作幾小時?!?/p>
“您在忙著寫什么?”我克制著自己的急性子。
“在寫《中國話本書目》,五十來萬字,工程不小。中國作協(xié)指定雙莉做助手,進度快多了。”
我知道雙莉是他女兒,此時未在。
“《滿族文學》您看了吧?有什么意見?”
“看了。不容易??!覺得反映滿族生活的作品,再設法組織一些?!彼荜P注刊物。“怎樣,這一段很辛苦吧?”
我簡要地匯報了辦刊的過程,以及存在的問題,話就這么談起來了。
“你這次來京,辦什么事?”這回是他先問,問得正中下懷。
“是為籌建滿族文學基金會的事?!蔽壹鼻械氐莱隽酥黝}。并說了成立此會的目的和經(jīng)過。
“基金會怎么籌資?”他很關心。
我說:關老(山復)邀請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關肅霜答應參加義演;我邀請著名畫家關山月應承出畫作100幅,在京展出后獻出;我曾會見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滿族)應承籌借場地……
“我看可以成立?!?/p>
“那請您出個名字,給我們工作人員挑挑旗行不?”
“都有誰的名?”他問。
“經(jīng)協(xié)商,會長是溥杰先生,副會長有您、關山復、端木蕻良、馬加、胡絜青……”
“您這次來,就是讓我當這副會長,繞個大圈子?!彼f得挺嚴肅。
“舒老,您不想做的事,我們不好勉強您去做。主要聽您的意見?!?/p>
“那就再破例一次,愿意寫就把我名寫上吧?!彼燥@笑意。
“您為滿族文學事業(yè)又破一次例,我們感謝您?!贝藭r,我差一點跳起來。這勝利得來不易。
這次他贈我一冊《毛澤東故事》,并親筆簽了名。
我急著要走,他留住我說:“雙莉馬上就回來。她在練習寫作,你跟她談談。”后來我跟雙莉談了,約她寫一篇關于父親的散文,這就是后來《滿族文學》發(fā)表的《我的父親》。
臨行時,他對我說:“滿族作家隊伍剛剛建立,聽說有人又在攪合,有礙團結么!我不贊成。”冷峻之貌可掬。
歸程我想:像舒老這樣,冷峻與熱切集于一身,應是正直人的真實寫照。果如此,人們寧愿要真實的冷峻,而決不要偽飾的笑容。人們自會抉擇。
舒老的一生,苦辣酸甜,五味俱全;老來又疾病纏身,還在堅持寫作,可謂雙肩背負沉沉,胸次塊壘盈盈。盡管如此,舒老卻仍能一再“破例”,在內(nèi)心生成一種《滿族文學》的情結,對我們多所關注。對此,我是永存感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