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午后一絲風也無,殿宇外懸的檐鈴靜靜的,素色的絲履踏在水磨地磚上,腳步聲幾不可聞。
殿內的宮人跪了一地,皆是垂頭,只見女帝舜華精致的繡鞋行過身前,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隨之逸散。
舜華伸手拂開了垂地的簾帳,床榻里,男子靜臥的身影仿佛清遠云山。她極小心地坐到他身旁,雖殿內置滿冰盤,可他額上依舊出了薄汗。
她低聲吩咐宮人拿來帕子,伸手想為他擦拭,本是怕擾他好夢的,可他眠淺,被這一觸就驚醒了。
雙眸一睜開,他的神色就冷了下去,放佛見了什么厭惡至極的東西,閉了眼便翻身朝里側躺了去。
“今日傷口可疼了?”她將帕子遞與宮人后放輕了聲音問,雖然已問過了太醫(yī),說他的傷口已近愈合了,可她還是不放心。
他不答,舜華也不惱,橫豎也就只有他敢這樣對她,她也習慣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開口:“那幾個人,我沒殺,放回去了?!?/p>
不僅沒有自稱為“朕”,連語氣里都帶著不安與討好,卻依舊換不回他任何應答,舜華低低嘆了口氣,一時間殿內靜靜的,良久,她才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p>
出了殿門,有太監(jiān)迎了上來:“陛下,那幾個人已經解決了?!?/p>
她微微頜首,眼中閃過一陣寒光。敢傷他的人她怎會放過,方才那樣一說只是怕他難過。
從他被接入宮后,南詔人認為他獻媚于敵國,是叛徒是恥辱,那些潛在帝京的南詔殺手覺得,既然殺不了她,能將他除去也是好的,便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行刺。
起初,他不忍,總讓她放了那些人,后來他似乎是漸漸明白了,故國族人早將他視為仇讎,便再不為那些人求情了。但她怕他心里難受,都是偷偷地處置了。
只是這一次的刺殺卻不是那么簡單,殺手能潛到他身邊去,絕非憑著一己之力便可以的,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說不準就是本朝人。
朝中的暗潮她是明白的,那些大臣都恨不得他被刺死了才好,他們也覺得,他一直在蠱惑著她,是禍水。
她每逢聽到這樣的話,總是感到無奈又好笑,如果他愿意為她展顏,就算是心懷不軌地蠱惑她,只要他肯為她動那么一絲一毫的心思,她都覺得滿足。
她曾對著他開玩笑,說:“你可曾聽聞外間怎樣議論你的?他們說你獻媚于我,你何必這樣枉擔了這虛名,不如真如他們所言,那我便是做個昏君也愿了?!?/p>
2
舜華去到南詔是在十七歲那一年,她心野,在宮里待不住,聽聞朝中遣使去南詔,便偷溜出宮,追上了使臣一行。
南詔在大炎以南,靈渠之北,主要住的是哀牢族,是烏蠻的后人。她在書上就多次讀到那里的民俗風貌與大炎相差甚遠,心中早有好奇,想要前去看一看了。
大炎遣出的大使當然認得皇太女殿下,雖然猜到帝姬此次必然又是背著陛下溜出來的,卻也不敢違逆她。
于是她便扮了男裝,頂替了那使臣的身份,帶著淪落為隨從的原大炎使臣,率一行人去了南詔。
她是在南詔皇宮里遇上迦恒的,南詔王命人帶她參觀皇宮,她一路興致勃勃,直到聞見一串鼓聲和銅鈴清響。
南詔皇宮里到處都是參天的綠樹和絢爛的鮮花,她拂開了身前的枝葉,就瞧見了遠處樹下擊鼓的男子,和他面前著一身茜色紗裙翩翩起舞的女子。
南詔人喜愛樂舞,于音律上天賦非凡,可那日叫她銘刻于心的,倒不是他的鼓聲,或是那女子的身姿,而是他驚為天人的容顏和那舉世無雙的風儀。
大炎人向來都視外邦為蠻夷,認為他們粗鄙無禮,容貌可怖。那一刻,舜華才知道,不是的,因為眼前的那個人。
南詔尚白,所以他一身白衣,濃墨似的黑發(fā)就那么隨意披散在身后,身前是南詔特有的長鼓,那鼓是豎立在地上的,他坐在那里,悠然伸出修長的指,一起一落間便是清越至極的聲音。
那女子則如一朵石榴花般,南詔女子所穿的百褶裙在她身上再服帖不過,那樣艷的色,也被她壓制著,而腳踝上的銅鈴聲隨著她的舞步,與男子的鼓聲合在一起。
她跳至精彩處,男子便輕輕笑了起來,像有華光一綻,周遭所有的景物都褪作了他的背景。
她朝他遠遠一指,癡癡地回身去問身后的南詔人:“他是誰?”
那人答道:“大人,那是我們的二皇子,迦恒殿下?!?/p>
第二日南詔王設宴,舜華便見到了這位迦恒殿下,因為是幼子,他似乎比身為儲君的哥哥迦彥更得南詔王偏愛。
他入殿后神色淡漠,看也未看她一眼,說起來算有些失禮了,可南詔王卻只笑笑說:“孤這小兒,除了音律其余的都不上心,貴使見諒?!?/p>
她也笑著答:“陛下過謙。只是說起音律,鄙臣也粗通一二,難得碰上二殿下,臣愿獻丑,求殿下指點。”
她朝著隨從一望,那人便呈上一管玉簫,南詔的君臣哪里料到她會如此,卻也不好阻攔。
要說技藝,舜華最拿手的便是吹簫,她自幼師從大炎最富盛名的樂師,一曲簫音無人能出其右,所以才要以此讓那人記住她。
她奏的是一首《佛上殿》,尋常少有人會選此曲,因為意境幽遠,沾染一絲俗氣便落了下乘,要奏它,技藝已算不得什么了,更難的是心境。
殿上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就是迦恒,當所有人都失了神時,他拿起銀箸,敲著身前的酒盞,那清脆的聲音就與簫音融在一起,天衣無縫。
這首曲子里,本就該有木魚聲相合,而他竟對這大炎的曲子了如指掌,每一擊都恰到好處,瓷盞的清脆則更添了一分靈性,與她手中的玉簫合鳴之下如九天梵音一般。
3
舜華的目的自然是達到了,宴畢后他便邀她一敘。
向來善鼓琴瑟者,最渴望是知音,她的一曲清簫,讓他將她視為知己。
但其實兩人每次相聚,談的倒不是音律了,她曾于四方游歷,見多識廣,西域的美人,東海的巨獸,北漠的草原……他所不曾見過的奇聞異事,都由她娓娓道來,常常一個下午匆匆就過去,每每分別都意猶未盡。
他天生的姿儀,一行一立,都是衣袂飄飄、遺世獨立的樣子,她說著說著便看癡了過去,話音也斷了。他總笑一笑,輕聲問:“嗯,那然后呢?”
那些從她嘴里出來的故事,總是格外精彩,有一次他驚嘆著道:“初見你時,覺得你容貌太過昳麗,仿若女子,便還生了幾分輕視。”
“那如今呢?”她裝作不甚在意,心里卻無比緊張地問。
“如今……”他看著她,不知想到什么一下子笑了出來,然后答,“如今覺得,若你是女子,怕是天下無人敢娶了?!?/p>
她垂眼拂了拂茶盞,傲然道:“若我是女子,端看我愿不愿嫁,天下怕沒人敢不娶。”
4
迦恒受刺不深,所以好的也快,只是他素來性子冷,痊愈了也只待在殿內,不愿外出走動。
舜華卻吩咐了他宮里的宮人,每日必要勸得他出去走走,她政務忙,怕他成日悶著更加孤僻。
宮人是好不容易才勸得他出去的,卻不想在太液池邊遇上了另一行人,為首的是前些日子舜華剛封的一個男侍,因家世不凡,所以在宮中地位尊貴。
那人自然聽聞過迦恒的名字,一來因為他是南詔人而心生鄙夷,二是因為他是女帝心尖上的人而懷著嫉妒,便故意找了由頭,將他攔下了,更以不敬之罪,處罰了他身邊的一眾宮人。
舜華晚間到他的宮中時,宮人便稟了白日的事,她心中了然,進去時卻見他神色如常。她不禁有些失望,她知道他其實最敏感不過,可如今被奚落也不生氣,那是因為不在意,不在意這宮中一切,不在意她。
可她依舊不能容忍他被欺負,那個男侍很快就被召了來,她要在他面前處置那人,為他解氣。
那人入宮,壓根沒見過舜華幾面,雖因白日的事而惴惴不安,卻見舜華對他輕輕一笑。
她五官生得艷,一笑之下更是攝人心魄,曾于某次德麟殿上宴請番邦使臣時揚唇一笑,光華流轉之下竟驚得外使手中的杯盞掉落在地??伤龢O少笑,除了在他的面前,尋常時候都是淡淡的神色,不怒而威。
那人恍神間,就聽得她道:“給朕掌嘴,朕不說停便不許停?!?/p>
御前的太監(jiān)低聲開口勸:“陛下,這可是賀大人家的公子……”
舜華一個眼神掃過去,那太監(jiān)便不敢再言了。她的后宮里有數不盡的面首男寵,因為迦恒的身份,當初他入宮時,群臣進諫,為了平息朝臣的不滿,也不愿再為他招來憎恨,才有了這后宮眾人。
他的神色并未因那人的受罰而好轉多少,待那人被拖下去后,便進了殿,舜華跟在他身后。
“此次朝臣們要我將你送走。”她輕聲開口。
這些事,她從未在他面前提起過。
“我不答應,他們便要我立皇夫,”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有太學生伏闕,我不能不顧天下悠悠眾口……”
他沒有回首,只是淡然答:“哦。”
舜華想,他當真是石頭做的心腸,她為他做了那么多,空置著一宮的人獨守著他一個,她被朝臣逼得喘不過氣來,他卻在明知她要嫁與他人時,就只說了這么一個字。
這么多年的苦守,竟然等不來他一個回顧。她是為什么要如此低賤,曾經的她藐視世間一切,為何只因為當初那一眼,就甘心為他這樣委屈?
“只要、只要你……”她很用力,卻依舊止不住聲音里的顫意,“只要你說不要,只要你說……你還是有那么一點點的在意,就算再大的壓力,我也絕不會立皇夫,還會把宮里那些男侍都趕出去。”
他終于回了身,臉上竟帶著笑,可那笑里卻是諷刺和鄙夷:“在意?你滅了我的國家,陷我族人于水深火熱中,將我囚在這骯臟之地,踐踏我的尊嚴,讓我的族人恨我入骨,一次次地來殺我,如今這樣的我,你要我去在意……在意你?真是好笑……”
5
舜華是從那以后開始冷落迦恒的,她再未踏足過他的宮室,夏日很快過去,轉眼便是秋風瑟瑟的時節(jié)。
下面呈來了京中所有世家公子的畫像,她平日里忙著朝政,夜里太監(jiān)便把那厚厚一疊畫像捧了來。
初時她還會拿來看一看,后來怎么看怎么覺得那些男子個個不順眼,惱怒了便道:“待入冬不久就是上元了,叫他們一個個都在宣德樓下站好,朕拋繡球,誰接到就是誰!”
這當然是氣話,那太監(jiān)是從小伺候她的,最明白她的心思,便開口道:“陛下,謝公子的畫像也在這里面……”
“云淮?”她低語。
當初母皇在世時,本是想要為她與謝云淮賜婚的,她同謝云淮一同長大,母皇說,怕是普天下也就謝云淮的話她還能聽進去一兩句。
她竟不知道,他還未娶妻。
“謝公子是個長情之人……”那太監(jiān)點到為止。
而她是真的覺得累了,看著那紅燭上不停留下的燭淚,唇邊浮起一個悲涼的笑:“也好,若他真一直記著年少的情誼,這樣也算成全了,這世上也少一個傷心人……”
謝家掌著軍權,謝云淮又是朝中最出色的少將,這樁婚事自然是整個大炎臣民所樂見的,圣旨一下去,禮部便開始準備了。
舜華覺得,若她的母皇知道,她最終還是和那個她選定的人共度一生,一定倍感欣慰。
當初她在南詔待了大半年,無奈朝中次次催促,這才回了大炎。走的時候,她去見了迦恒,他的神情很淡,可那時她已能看清他掩藏在表情下更深的情緒,她知道他不舍。
她說她一定再回來,讓他一定要等著她。
他終于笑了起來,說:“我一直都在這里啊,難道你還怕我跑了嗎?”
可她終究沒有再去到南詔了,卻是他千里迢迢地來了大炎。
兩國的那一戰(zhàn),最開始是由她母皇發(fā)動的,可戰(zhàn)事未完,母皇就猝然病逝了。其實對外界稱是病逝,實則死于南詔巫蠱之術。
她在危難之際登基,扭轉了戰(zhàn)勢,很快便擊潰了南詔,老國王身死,太子迦彥逃了,唯剩二皇子迦恒于南詔皇宮被俘。
他抵達皇城那一日,她立在墻頭遠遠望著,親眼看著囚車駛進重重城門。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瓢潑一般,他一身白衣沾染塵泥貼在身上,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她拿過身后宮人手中的傘,走下城墻,一步步向他走去。
押解他的將士皆伏跪在地,高呼萬歲之聲響徹長街,她提裙榻上囚車,將傘撐到他的頭上。她還記得他那日抬起頭來的眼神,起初是不可置信,然后慢慢的,像是這漫天雨水將他眼中最后一點光芒澆熄,最后都化作了灰燼紛紛落定。
那一刻他的聲音極低,帶著嘶啞,隔了雨聲卻依舊落入她的耳中,他說:“原來,竟是你……”
舜華永遠記得那時他的眼神,他竟是笑著的,可那笑,分明涼到了骨子里。
6
司衣局連夜趕至的吉服終于在半月后做成,謝云淮特地入了宮,與她一同試衣。
兩人年少時親密無間,可后來舜華常溜出去四處游玩,經年也不過匆匆?guī)酌?,還好,他的體貼入微稍稍緩解了尷尬。她將嫁衣穿好,站到他身前,看到他眼中的驚艷,卻沒有太多的喜悅。
一旁匆匆趕來的太監(jiān)見了她欲言又止,她問是何事,那太監(jiān)才湊近了道:“昭陽殿那邊,公子舊疾發(fā)了,宮人來問,讓不讓太醫(yī)去瞧……”
昭陽殿是迦恒所居,這宮中向來迎高踩低,沒了她的眷顧,他的日子自然不會好過。下面的人瞧著他似徹底失寵,定然是萬分作踐。
換從前,她早發(fā)作了,如今卻只是一陣沉吟,良久方道:“讓人去瞧瞧?!?/p>
她抬手,便見謝云淮正看著她,她想笑笑裝作一切如常,卻終究還是轉了眼去。
大婚之日越來越近,可朝中卻開始動蕩起來,先是好幾位重臣被刺殺于家中,經大理寺查看,那傷口唯有南詔的薄刃彎刀可造成,是南詔殺手所為。
當初南詔國滅后,太子迦彥逃了出去,后帶著遺族潛入大炎,暗中發(fā)展勢力擾亂朝政,以圖復國,更重要的是,迦彥身邊還跟著南詔新一代祭司,相傳南詔的祭司掌握著古巫族遺留下的巫術,能殺人于無形,聞者生畏。
而祭司是南詔最神圣也是最神秘的人物,又因當初南詔覆國時,前大祭司身死,恐怕南詔人都不知道新的祭司是何人。
而此事尚未平息,邊關又出現了異動,東胡人似乎蠢蠢欲動,幾次滋事妄圖挑起事端。
這緊要關頭,東胡若真的驅兵來犯,連選將都是難事,最適合的當然是謝云淮,只是他已馬上要成為大炎的皇夫了。
她每日忙得焦頭爛額,夜里放下奏折,想著想著,還是叫來了宮人。
那宮人垂首默立著,等了許久,才聞見她低低的聲音:“昭陽殿那邊……舊疾可好了?”
“奴婢……奴婢不知,陛下贖罪,奴婢這就去問。”那宮人急急道,要是以前,誰敢不把昭陽殿的事放在心上,可如今,誰又敢在女帝的面前再提起那人呢。
“罷了,”舜華揮揮手,“你退下吧?!?/p>
她想,他怕早已睡下了,若要去問,又要鬧得那邊不得安寧,自然也擾了他的夢,他向來眠淺。
這樣想著,她就笑了起來,對著燭下自己的影子,嗤聲道:“你可真夠可憐的……”
她想起從前在南詔,她與他日日談天說地,有時就宿在他的宮室里了,后來皇宮里竟起了流言,說兩人有斷袖之癖。
后來南詔王見她才學廣博,便想將幼女迦月公主嫁與她,也就是那日在樹下,迦恒為之擊鼓的那個茜衣女子,她自然是婉拒,卻叫迦月傷了心。
后來,他便與她疏遠了,她去見他,他卻勸她娶他的妹妹。
她心中有怒,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問:“如今宮中都在傳呢,說咱們兩個有私情,若是我說我喜歡你,你還要我娶你妹妹嗎?”
“可你是男子,”他看著她,“若你是女子,那我……可你不是……”
那時是怎樣的心情呢?仿佛天邊那道月都是暖的,她想著,等她回大炎恢復了女子之身就來南詔找他,等她稟了母后,說她有了心上人,哪怕棄下皇太女的身份,她也要回來。
那時候她就是個自以為聰明的傻姑娘,他們之間,哪里有什么可能,從前沒有,后來更是不會有。
7
當帝京下起今年第一場雪的時候,大婚慶典已準備得差不多了,謝云淮時常夜里就留宿在宮里,幾乎是不離她的身側。
東胡在邊境不斷增兵,一日比一日緊張,他們商量好了,等大婚一結束,他便帶兵出征御敵,一定為她守好這萬里山河。
因臨近了婚期,所以她手中的政事多交付了丞相,成日便與謝云淮一起,或下棋或品茶,倒也享了些浮生清閑。
她與他一同并行踏雪,去梅園賞梅,謝云淮將她一雙手握住,捂在胸口,很暖和,卻讓她想起了迦恒。
迦恒的手很冷,曾經她也同他一起來梅園賞梅,其實兩人都不喜梅花,但她喜歡和他一起做的任何事,有他陪著看遍一切美景,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再俗的事物,也想嘗試。
那時她就幫他暖手,她手小,握著他的手,就捧到嘴邊不停哈氣。
這樣想著,仿佛遠處,都是他隱約的身影。
這晚入夜后,風雪來得格外的急,舜華躺著總覺得風聲響在耳邊,怎么睡也睡不著,索性就披衣起了身。
命所有宮人不得跟著,她披了一件斗篷,獨自走進了風雪里。
夜里覆雪無人掃,沒到腳踝處,她沿著宮墻一直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昭陽殿外。
風很急,可她還是聽到了那低沉的簫聲,是從他的院子里傳來的,當初她所奏的那曲《佛上殿》。
他的技法不是上乘,境界卻在她之上,簫音里仿佛帶著蕭索之意,穿破飛雪,寒過霜風。
她一直立在外面,雪落了一身,雙睫上都覆一層白,他的簫聲起了又落,落了復起,她覺得那凄清的曲音難以承受,卻又覺得,若她離去了,他這一曲如訴便無人來聽了。
院門被推開時,她一眼就瞧見了他孤零零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如她一樣的一身覆雪,聞聲正緩緩地抬起了眼來。
兩兩一望,如越千年。
最后,是誰先向誰走去,誰將誰攬入懷中,他們是怎樣進到屋內,又是如何水乳交融,都沒人記得了。舜華走的時候,他睡得正沉,難得的好眠,她沒有叫醒他,輕聲離去像從未來過。
8
大典的前一日,舜華沒有告訴謝云淮獨自離了宮,她騎馬趕至城外的云庭山,此時的山中已是白雪皚皚,雪積了數尺。
寒風刺骨,她立在慈恩寺的院落后,不知多久,才聽到身后的車馬聲。
他穿著厚厚的狐裘從車上下來,被寒風一吹,不由得咳了幾聲。然后走到她的身邊,啟了聲問:“你讓我來這里,是為何事?”
她沒有答,只是率先走了出去,他便跟在她的身后,兩人踩著雪,一路往前沉默不語。
她停下來的時候,他也停住了腳,身前不遠處,是一座琉璃塔,有十數層高,都由青藍色的琉璃磚鑲嵌,一層層的檐角上綴滿了銅鈴,風一起,成千只銅鈴便輕搖起來,響聲像一曲清歌,又仿佛是有人在低低訴說。
“這是你初來大炎時,我為你祈福而命人建的,那時我想,等它修好了,我一定要帶你來看看……”她輕聲說著,“我命人備了兩副棺材,想著百年之后,和你一起睡在塔下,到時候,風吹鈴鐺響,就像有人在為我們唱著歌,你一定會喜歡?!?/p>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身前的佛塔,卻聽得她道:“可現在不成了,我要和另一個人白頭偕老,以后也會和他一起葬入皇陵,可我還是想讓你來看看,算是同過去作別吧?!?/p>
“如果那時……”他低低開口,卻沒能說下去,看著她只是苦笑起來,“我們終究隔了太多、太遠,這是命?!?/p>
她轉過臉去,仿佛不忍看他:“我曾經不信,我覺得我一定能走到你心里去,可我最后明白了一件事。你知道這世上最遠的距離是什么嗎?”她垂下眼去,聲音也低了下去,幾乎要淹沒在風雪聲里,帶著無比的苦澀,“是你不愛我……”
9
女帝與皇夫大婚的那一日,是整個大炎數年來最熱鬧的一天,朝上就頒了大赦天下的旨意,夜里又放了無數的焰火,點亮了整個帝京的夜空。
大殿上舜華與謝云淮執(zhí)手步入,一齊走向丹墀之上,然后比肩并立,受眾臣叩拜。爾后是德麟殿宴請群臣,有番邦外使獻禮,最后君臣言歡,舜華飲得走路都不穩(wěn)了。
她是被宮人扶回寢殿的,入目皆是喜慶的大紅鋪陳,她坐到榻上,靜靜候著。
她覺得頭暈,強忍著才能坐直了身子,可一眼掃去的時候,卻見著殿內的宮人盡都已紛紛倒在了地上。
很輕,但她依然聽見了殿外一步步靠近的腳步聲,殿門在下一刻打開,然后她看見不遠處,一身雪白的男子正緩緩走來。
仿佛很慢,可瞬間便已近至身前,而她方才已看清了,根本沒有其他人,那殿門是在無形的力下,自己打開的。
等他停在身前,她才看清了他手中握的長劍,剔透如冰雪一般的劍身,甚至能看見銘刻其上的兩個字“天霽”。
“原來你果然就是南詔的大祭司,”她抬眼去看他,“你謀劃這一天多久了?從南詔國滅時,從你到了大炎見到我時,還是……在我們最初相遇之時?”
他沒有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眉眼。她飲了酒,雙頰微紅,眼里有微醺之意,水光瀲滟下處處嬌媚。他很少這樣看她,因為不敢,而她今日一襲嫁衣,美得像是從前的夢境。
她卻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只是淺笑著道:“來吧,都到了今日了,舉起你的劍,刺穿我的心臟,然后帶著你的族人,回到你的南詔去?!?/p>
“你什么時候……猜到的?”他的聲音很慢,微微有澀意。
“從我母親死的時候,從她被你用巫蠱害死之時,我便知道,總有這么一天,你會將你手中的劍指向我。”
殿外寒風帶著嗚咽之聲,像是有人在哭訴,可經歷了那么多,誰又還會有淚流下。
“其實迦彥早就死了對吧?是你帶領著族人潛伏在帝京里,不只帝京,大炎的各州郡,甚至東胡的皇室中,都有你的人。朝中的大臣有多少被你收買或威脅了,那些不聽你話的人最終都被殺死,現在的大炎,已在你手中了,那么……就只剩下我了,殺了我,東胡就會即刻出兵,大炎才算徹底無望。”
她抓起他手中的劍,抵在胸前,天霽是歷代南詔祭司的佩劍,劍身本身就帶著邪氣,觸碰之下都會侵入人體,且出鞘必見血,否則便會反噬主人。
有血順著她皓白的手腕流了下來,像開了一路緋紅的花,凄艷至極,卻又像世上最尖銳的刺,一直刺到了他心上去。
她用力握著他的劍刃,然后往自己胸口刺去,可他的手停住了,與他整個人,一起停在了那里。
迦恒在想,他這一路走來,從昭陽殿走到她的面前,腦海中的每一幕,都是她曾經的樣子,笑的,惱的,沉默不言的,或許對著他深深凝望的。
只剩這一刻了,這是早已謀算好了的,只要將劍刺入她的胸膛,東胡出兵里應外合,復國大業(yè)便能成功了。他告訴自己不能動搖,這一路背負了太多,還有多少生命正系在他的身上,她活著,便會有他無數的族人死去。
然而他只是用力將劍抽了回來,將其扔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清響。
殿外有整齊的腳步聲傳來,有一人披甲走上前了,是謝云淮,只一眼,他就明白了殿內的情形。
“啟稟陛下,南詔逆賊被盡數抓獲,這里是搜來的名單,消息已發(fā)了出去,各州將照名單將這些人抓捕?!?/p>
一切在這一刻明了,殿內兩人都是靜默無聲,這原是一場局,一場兩人各自謀劃算計的局。
他是為了復國,留在她的身邊,假意疏遠是為了卸下她的防備,然后獲取大炎的機密,靠著這機密部署南詔遺族,一步步將大炎上下都控制住,并通過這些機密,與東胡交換,使其助他復國。
而她,看似毫不所知,其實卻是刻意留他在身邊,為的就是這一天,將南詔潛伏的所有人一網打盡。
他們各懷心計彼此謀算,又裝作不知地一起演一場你來我往的戲,在表面的深情相守里,藏著想置對方于死地的刀鋒。
而最后,這已經成為了一場賭局,當你我都握著足以殺死對方的劍刃,便只能賭誰狠得下心,誰又認了真,入了戲。
最后結果分明,他輸了?;蛟S在最初的開始就已注定,如果他能猜到后來的這一切,他寧愿失了雙目,也不會朝她投去一眼凝望,寧愿失了雙耳,也不會在當初聽她一聲簫音。
其實只要他再等一等,就能看清她同謝云淮一起設下的這個局,可他等不了,他不能眼睜睜見著她嫁給他人,所以從那一刻起,敗局已定。
她終于開了口,看著迦恒對外面候著的士兵道:“將他抓起來,那些南詔反賊……殺無赦?!?/p>
迦恒沒有反抗,任由來的人將他捆住,在聽聞她下的命令時也是波瀾不驚。他終于知道了,原來千般的算計,都抵不過你愛上了那個人后,萬般地無奈。
他曾那么絕望地掙扎,卻還是沒有辦法,他愛上了她。
在他被押著即將離去時,她出聲叫住了他,孤弱的聲音里是用力支撐著的倔強,她大聲對他道:“迦恒你給我記住,我虞舜華之前只有過你一個男人,之后……也不會再有其他人!”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無法言明的無奈:“我說過很多,最后都失言了,可我說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我會永遠記得。”
10
他離開皇宮的那一日,舜華都站在了那座城樓上,曾經她就是在這里,看著他遠遠而來,如今她依舊在這里,看著他遠遠而去。
遠處目之所及處,是云庭山,他會在那里的寺廟里剃度,在佛門中度過余生。而從這里望去,隔得不過是帝京的千里繁華,可她明白,從此他們之間是此生都到不了的天涯。
太監(jiān)在身后有些擔憂地道:“陛下這兒風緊,您可受不得寒?!?/p>
她擺了擺手:“無礙,朕要再看看,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了?!?/p>
“可人已經看不見了,”老太監(jiān)嘆了口氣,“您不為自個兒考慮,也該為肚子里的皇嗣考慮啊。”
舜華終于收回了目光,撫上小腹,笑了起來,淚卻也從眼中落出。
她想,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他們在塵世里遠遠相望,忘卻了悲傷,像彼此都不曾有過遺憾。
她是幸運的,因為他留給了她最珍貴的禮物,而他則會在佛祖的引渡下,隔斷紅塵,忘了她,忘了曾經的一切。
就讓她用鋪滿余生的思念,作為最后對他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