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后來,據(jù)說浮光山的英雄紀念碑上,我的那一座修得雪白漂亮,天帝親自書寫下的我的墓志銘,十分感人。
可關(guān)于那個人與我一世的糾纏,在風闌珊魔界后世的傳說里,卻沒有只言片語的形容。
顧蘭舸好像風闌珊渡口兩岸曾絢燦過的紅杏、一年一度綠過的碧草、水中跳起又落下的銀魚、夏天時我小樓外的夜雨,一年又一年,最終杳無蹤跡可尋。
在我漫長的人生里,顧蘭舸和我的愛恨糾葛到最后不過是上不得墓志銘的一段野史。
壹
〖我用一千年生死換他一個大的遮天蔽日的“拆”字〗
我叫葉晤,蘭葉葳蕤的葉,卿卿如晤的晤,真身是棵蘭花,后來根據(jù)七十二天瀕臨滅絕物種調(diào)查處研究得知,竟然是天地間的一棵獨苗。
我生于風闌珊渡口,因為命太貴被選為浮光山的山主,可惜命貴也擋不住作死,我死時還不滿一千歲,尚且算是年輕。
浮光山綿延千里,四季草木蔥蘢,處處新綠,紫色的百里卿開滿山坳,如煙如霧,山谷中一條清溪匯成湖泊通往山外,水名風闌珊渡口,為昔日魔界入口。
我自毀元神那時,風闌珊渡口的貝殼去山外還只能換一袋雪白的面粉。
一千年后我再修了人形回來,一枚雪白的貝殼已經(jīng)能換一座小樓,可見人世真是無常,想起當年死時兜里那三十多枚陪著我一起粉身碎骨的貝殼,真是白瞎了!
我回來那日,浮光山鳥獸奔走,草木搖曳,地動山搖。
我乘船從浮光山外走進風闌珊,山外層巒疊嶂,碧水悠悠,山中小妖從風闌珊渡口排到浮光山外,撕心裂肺地喚著“山主快給我們做主”。
我穿著一千年前的藍裙子小心翼翼地立在船頭,抿著唇看著眾人輕輕點頭,甚是高冷。
我養(yǎng)了幾百年的小狐貍八寶從林子深處跳著跑出來,如一團火焰,奔進我的懷里,哭得嘰嘰咕咕。
然后我一抬頭看到我舊日住了千年的小樓,血紅色巨大的“拆”字寫得還頗有清風明月的根骨,一看便知出自何人之手。
我氣得剛想破口大罵,結(jié)果腳下一滑,撲通一聲,直接跌進了風闌珊的碧波之中,下一刻天昏地暗,船翻了。
我沉入深深湖底,聽見外面小妖精們大聲喚我,聽見船槳輕劃向我的聲音。
銀色漁網(wǎng)嘩啦啦將我整個撈起,顧蘭舸嚴肅地板著那張俊臉,正蹲在船頭靜靜地看著我。
“小晤,一千年不見了?!?/p>
一千年后,我再一次見到顧蘭舸,他便這般無甚表情,微微低著頭靜靜地看著狼狽的我。
我瞪著他,抿著嘴角:“你還來這里做什么?”
顧蘭舸看了我良久,最后一本正經(jīng)地回我:“小晤,你忘了天帝一千年前說過,要征用浮光山與風闌珊渡口嗎?”
我調(diào)整心情之后將濕淋淋的手從水里伸出來,拍拍他的頭:“我怎么能忘呢?大外甥!”
顧蘭舸冷呆呆的臉一下子愣住,半晌才想起詢問:“我舅父向你求親了?”
我泡在水里,冷得手指都發(fā)抖,心涼得像浮光山山頂上幾百年沒化過的冰雪,一字一字說給他聽:“送了我兩座山、三條河做聘禮,實在沒理由不答應(yīng)啊。”
湖水映著顧蘭舸灼灼的目光,他虎著臉一把將我按回到水中:“貪財?!?/p>
我掙扎著甩開他的手,靜靜看他:“顧蘭舸,若論貪圖富貴,你又有什么資格說我?”
浮光山夜色如藍,顧蘭舸低著頭,凝神深深看我一眼,最后道一聲:“也好?!?/p>
貳
〖彼年初遇也算青梅竹馬,可惜兩小一直在猜〗
我和顧蘭舸初相識便是在風闌珊,那時,我們倆光是長身體就長了五百年。
彼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天地間唯一一棵成精的百里卿幼苗,珍貴到未有靈識前的幾十萬年里都沒人敢打我的主意,都生怕一個失手就斷絕了自己的種族,被天打雷劈三界譴責。
我只以為大家喜歡我是因為我美,因為這是個看臉的世界。
我終日愁眉不展,只恨自己長了幾百年還沒有隔壁八寶奶奶家的白菜高,整日里心涼得跟枚凍柿子似的。
我初識顧蘭舸那日,浮光山啟動撥浪鼓模式,整座山搖晃了一整天,黑云漫天,暴雨急驟。
我?guī)е『偘藢毧吭谖倚情T口,看風闌珊波浪洶涌,粉藍色的閃電劈過,一條白光從江中閃過,如蛇,如龍,如大蟲子。
那不知名的物種在漫天風雨里漫不經(jīng)心地望了我一眼,我便在那眼神里略感失魂落魄。
然后我便犯了傻,跳進風闌珊,乘浪破浪,在巨大的快要將我催裂了的波浪里將那條大蟲子抱在了懷里。
風闌珊黑水滔滔,他白白嫩嫩的一條,抱在懷里只覺得滑滑的、涼涼的。
我拖著大蟲子費勁力氣終于爬上岸,發(fā)現(xiàn)他望著我的那雙藍眸里都是冷漠,我精疲力盡之下仍擠出一個笑容來,摸著他的頭甜甜地喊了聲乖。
大蟲子頭都沒抬,吐吐芯子回復我:“滾……”尾巴一甩,我就被拍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我被拍得目瞪口呆。
剛上岸的顧蘭舸也不知道自己身世顯赫,他老子就是九荒首屈一指討人煩的天帝,他之前一直與他母親生活在水底做魚,現(xiàn)在上了岸覺得自己可能不是魚,是個兩棲動物。
天家五公子一直以為自己長得那么短,白白的,又附有白鱗,可能就是條顏色長錯了的白蚯蚓,整日里膩在八寶奶奶家給白菜松土;有時候他以為自己是蛇,便盤成一盤,在我花下避雨;有時候以為自己是龍,便繞著我飛一圈。
他不愛說話,也沒什么表情,在我真身邊做了一個窩,大多數(shù)時候都呆呆地趴在太陽下考慮自己到底是個什么玩意。
我那時候一邊可憐自己是個小矮子命,一邊如看一個傻子般看顧蘭舸,十分同情他。
我們在一起千年后,顧蘭舸跟我說了第二句話。他說,我想去風闌珊湖底取我娘親留與我的一封書信。
我興高采烈,一邊驚訝于他竟然還有娘,一邊舍身取義陪著他沉入了風闌珊的湖底,在漆黑的湖底,我們見到了閃閃發(fā)光的子夜書。
那天,在風闌珊的湖底,顧蘭舸第一次從一條白白的蟲子變成了人形,我在旁邊瞪大了雙眼咬著食指忍不住給他點了個贊。
我雖見識淺薄,卻也并非沒見過世面,這般的模樣,還真是俊朗得天上地下都難找。
我們潛入湖底拿到了他母親留下的子夜書,在那一頁書被揭起的剎那,卻不想漆黑的水底忽然裂開,巨石大門在轟隆隆之聲中開啟,如空谷蘭花色的魔靈從那扇門中涌出。
浮光山地動山搖,漫天星子化作一片漆黑,凄風苦雨、波濤翻滾中,顧蘭舸堪堪抓住我的手,然后我們看著巨門之后,黑洞之中,巨大的魔界石碑立在水中。
我和顧蘭舸就這樣闖下了彌天大禍。
那一年,風闌珊的魔界之門被我們兩個無知胡鬧打開,七十二天和八十一城萬年之后又一次迎來了三界亂世生靈涂炭。
我們在浮光山一千年的好日子,就這樣走到了頭。
這就是我作死的前奏,撿了顧蘭舸,揭了子夜書。
叁
〖我和顧蘭舸,從此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之后十年,風闌珊魔界的入口越開越大,魔靈外散之勢每逢十五月圓之夜便格外強烈,沒有靈魂只有形狀的魔靈不斷涌出,破壞浮光山的草木生靈。
我和顧蘭舸在浮光山招兵買馬,尚且幼稚地覺得自己造下的孽要自己來平,試圖靠我們自己的力量阻擋魔靈的擴散。
十年里,我從一棵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蘭花成了浮光山的山主,顧蘭舸成了我山中最勇猛的戰(zhàn)將。
說起來我們一起修煉仙術(shù),雖然都是獨自摸索,他卻似乎干什么都比我聰明那么一丟丟,帶著我和滿山的小妖,每逢十五月圓之夜便和沒有靈魂的魔靈作戰(zhàn),每戰(zhàn)必勝。
他從風闌珊湖底取出的子夜書,上面的文字彎彎曲曲的,誰也不認識,我們兩個除了十五月圓之夜和魔靈打仗,其余時間便是研究這些字,顧蘭舸用了十年從湖底不知怎么撈出無數(shù)紙張的碎片,一點點地拼湊、打磨,十二萬分地刻苦。
我取了山中青竹板,做了竹簡,以蘭葉劍在上面拓下那子夜書上的文字,夜夜燈下將一塊一塊的字展開給顧蘭舸看。
小樓四周開滿的百里卿香氣裊裊,他在橙黃的燈下一點點去對照文字之間的不同,我在月光下看他認真的臉,總覺得著時光長長,雖然那魔界入口有些讓人不省心,可這卻也是我們最不可辜負的好時光。
這十年里,附近被魔化的小妖越來越多,勢頭也越來越猛。
那一年中秋前夜,顧蘭舸將所有打撈來的紙張碎片終于收齊,他帶著當年我們從魔界接回來的子夜書和我一起到浮光山頂?shù)淖右箯R。
我本以為他終于破解了子夜書的謎題,懂得了他母親留與他的遺言,卻不想,那日雖然是農(nóng)歷十四,魔靈卻破了我們結(jié)下的結(jié)界,以從未有過的勢頭占滿了浮光山的每一處。
他還什么都沒來得及跟我說。
我拿著我的蘭葉劍和還沒來得及將話講出的顧蘭舸帶著小妖們一路血戰(zhàn),從夜深到天亮,風闌珊血污遍地,山體顫抖。
我身上幾十處傷口,整個人灰頭土臉的,我的小狐貍八寶吱吱嚇得縮成一團,窩在我的衣袋里,顧蘭舸一直沖在最前面。
我第一次驚見顧蘭舸的超長作戰(zhàn)能力,足足堅持了三天三夜,這個平時連句話都懶得說的白蟲子,那天最后將整個浮光山的生靈趕進了他自己的結(jié)界,然后自己在外邊對著魔靈砍了三天三夜。
我和小妖精們急得焦頭爛額卻沖不破他的結(jié)界,只能看著他一個人跟著滿身魔靈相斗,如果拋去我滿心的擔憂,實則是幅好景色,長得好看的人真是打架都好看。
第四天,眼睛血紅的顧蘭舸用劍殺死了所有的魔靈,遍身傷口,他將身上被砍出的傷口中流出的血滴入了風闌珊,這家伙渾身雪白,血色卻漆黑,將碧波都染了墨色。
這時,五彩祥云飄來,漫天花朵,眼前景象一時閃瞎了我們整個浮光山這些糙妖精的眼。
余百名天兵天將從天而降,穿著青紗的仙女手執(zhí)著蘭花行在最前面,面對著顧蘭舸盈盈跪倒。
五彩云直直延展到他腳邊,好看的小仙女們眼巴巴看著他喚:“五公子,天帝有請?!?/p>
顧蘭舸皺著眉頭良久,才輕輕道了一聲:“嗯?!?/p>
我咬著唇,擠到顧蘭舸身旁,拽著他的衣衫,捂著自己肩頭的血窟窿十分吃味:“不許看小姑娘,低頭看看我!天帝叫你,難道要給你頒獎狀嗎?”
顧蘭舸低下頭看了看滿身是血的我,捏了個訣將我肩頭的血止住,然后又將自己的袍子扒下來包住我,臨走的時候第一次將我攬在了懷里,半晌低聲囑咐:“乖乖地等著我回來。”
我抱著已經(jīng)止了血的胳膊重重地點頭,你看,同時都在風闌珊混著長大,他就是進步比我快,這么快就厲害得驚動了天庭,估計很快就要加官進爵了。
我想著昨天看的野史村言,一臉鄭重地揮著手對顧蘭舸諄諄叮囑:“茍富貴,無相忘??!”
奇怪的是,自那次之后,風闌珊的魔靈再未出現(xiàn)。
可是我在浮光山從初春等到暮夏,顧蘭舸再也沒回來。
那些他沒回來的日子里,小狐貍八寶陪我住在孤零零的小樓。
小狐貍八寶用鼻尖拱拱我的手,我把手捂上臉:“你問我想念顧蘭舸嗎?”
我趴在小榻上滾來滾去,懦懦道:“好想啊好想啊……”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傳個話,七十二天無論多美都不是你我的家,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肆
〖七十二天很美,卻不是你我的家〗
那年暮夏,我沒能等到顧蘭舸的歸期,卻等到了七十二天百花宴的請?zhí)鸵环庹鞯貢?/p>
請貼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有請浮光山主,百里卿葉晤。
征地書上說的是,月余后征收浮光山,命我以山主身份帶著全山大小妖精前去海外仙山,將我位列仙班,入花神族。
當官我并不排斥,可是遠走他鄉(xiāng)征收了我的浮光山就太過找抽,我看完直接撕了。
幾日后,我站在七十二天最華美的宮殿上,望著大大小小我不認識的神仙,透過層層繚繞的云霧看到那個長得和顧蘭舸有著三分像的老頭。
天帝老頭笑瞇瞇地看著我:“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又可知顧蘭舸是何身份?你可知那浮光山又是如何的一個地方?”
我搖頭答不知,他便一副高明的模樣看我:“到底是年輕,長得美卻沒腦子?!?/p>
“葉晤,莽彼大荒,上古蘭花百里卿獨苗,天地間僅此一棵?!?/p>
我抽抽鼻涕,被天帝的解說驚得睜大了眼。
顧蘭舸,天帝當年云游浮光山,和風闌珊水神風流之后生下的第五子,生時湖上有船,岸上有蘭,名為蘭舸。
浮光山谷的風闌珊湖泊,正是魔界入口,多年前被顧蘭舸的母親化了自身元神鎮(zhèn)壓,卻因為時日久長,本就已經(jīng)震蕩,又被我和顧蘭舸勿動,解了結(jié)界。
我的顧蘭舸已經(jīng)化身為龍,我也并非生來貧賤,而我們的家竟然是孽障藏身之處。
“你們誰也不能再回去,浮光山必須成為死境,顧蘭舸必須待在天庭,而你……千里外的蓬萊,也許是你最好的歸處?!?/p>
我看著他斬釘截鐵的模樣,突然心驚肉跳:“你騙我來天庭,到底對浮光山做了什么?”
死老頭故弄玄虛地看著我:“就忘了那片山水吧?!?/p>
天帝老頭是個倔脾氣,我是個暴脾氣,于是講不和只能打。
我站在七十二天的念橋之上,望著浮云繚繞的天帝宮,一路打殺過去。
我在過去的十年也曾打打殺殺,卻從未如此地急躁過,這天大地大,我怕我再也找不到那個人,也怕我找到的人再也不能與我同歸浮光山。
我出生于草叢之中,生來不過是草木一株,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唯有一只寵物八寶,也并不能為我撐腰。
我若找到顧蘭舸,我若打不過天帝,我如何帶他回去呢?我又將如何保住那片山河。
那日七十二天也雨霧迷離,我額發(fā)皆濕,在心底怕到不行的時候,顧蘭舸好像一束光出現(xiàn)在云霧盡頭,執(zhí)著劍而來,直落在我身畔。
天帝莊嚴地望著我,問我:“事已至此何必這么執(zhí)著,你們?yōu)楹尾荒苈犖乙谎裕俊?/p>
我咬著唇看他,指著顧蘭舸:“你是他爹,又不是我爹!憑什么讓我聽你的!”
天帝轉(zhuǎn)頭看著顧蘭舸:“你答應(yīng)過我的?!?/p>
我膝蓋一軟半跪在橋上,看著匆匆下馬的顧蘭舸,滿心委屈地詢問:“顧蘭舸,跟我回家……”
顧蘭舸壓根不理他,拉住我的手:“一起打架嗎?我看這個爹非常不爽!”
真像平日里問我“吃飯嗎”的勁頭,我點頭如搗蒜。
我和顧蘭舸并肩在七十二天大搖大擺,跟著成千上萬的天兵天將打了酣暢淋漓的一場。
多年后我仍記得我們的劍揮舞的模樣,傍晚的七十二天茜紅云染了西天畔,雖然周身均是敵人,卻覺得心里平靜安穩(wěn)。
那日打到最后,我力盡,跪在芙蓉水畔,顧蘭舸半跪在我面前,四處圍滿了天兵天將,顧蘭舸看著我笑問:“痛快嗎?”
看著我點頭,他又補了一句,他說:“此生比肩作戰(zhàn)估計就這一次了,葉晤,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那老頭回天庭,不能再陪你回去了?!?/p>
這形式轉(zhuǎn)得太快,我臉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一句話未能聽完,血噴了一大口。
被攬進的懷抱是熟悉的溫暖,讓我想起在幾百年前的風闌珊,顧蘭舸也曾如此盤附于我花下。
此時我卻只覺得滿心的寒涼,我捏著他胸前衣襟一字一句問他:“顧蘭舸,我們過去的幾百年,你當它們作什么?”
我背對著顧蘭舸,如何都不甘心就如此放他走:“顧蘭舸,十五月圓之夜,我在風闌珊渡口等你,你若肯回來……”
顧蘭舸站在我身后語聲溫柔:“小晤,去蓬萊境,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著好不好?”
我尚且賭氣,不想回答他,下一刻頭上被重重一擊,眼前大片的漆黑,如浮光山?jīng)]有星月的夜晚,沉沉的,仿佛沒有盡頭。
這一棍子一定是顧蘭舸那個二貨打的!
伍
〖若這山水難再復,唯有我一死以對之〗
我醒時,人在蓬萊境,青陽仙人的宅邸。
青陽仙人為蓬萊境水神,中年男子的模樣,仙風道骨,與我說話句句溫柔,不外乎是勸我留下來,我拆了他兩棟房子后,他終于暴脾氣上來,大喊著:“你倒是走!”
整個宅邸處處都是結(jié)界,我想走也走不了。
最后,我氣急了,拿著蘭葉劍,抵在青陽仙人的頸上,瞪著他讓他打開結(jié)界,劍送上去一寸又一寸,血一點點流出來,青陽仙人氣得用手揮開我的劍:“那就打??!”
于是就真的打起來了……
我和青陽仙人打了六天六夜,從初九打到十四,青陽仙人連頭發(fā)絲都沒亂,我卻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滿面塵土,打到最后時,我?guī)缀踝耘鞍愕赝嚓栂扇松砩蠐?,也不管他拿著劍還是拿著刀。
仙人跟躲瘋子一樣躲我,從青陽仙人飛起的衣袖中掉出了一塊小小的木刻,上面刻著一個葉字。
我看著那木刻如被下了定身咒,那本是我與顧蘭舸當年在浮光山上相依為命之時,我送與他的。
我長睫顫了顫,低下頭,瞬間淚濕眼眶,執(zhí)劍的右手發(fā)起抖來,如何都再拿不穩(wěn)我的劍,終于崩潰,捂著臉眼淚仍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流。
“他將這個給了你?”
“他讓我……交還給你?!?/p>
青陽仙人盯了我良久,最后看著我嘆氣:“你走吧,回去看看死心也好,你這樣我也留不住你?!?/p>
我終于在那一年的十五出了蓬萊境,飛一般逃回浮光山。
卻不想那一年的十五,是我那時候在人世的最后一個十五。
那天的浮光山,渺無人煙,只余兩三蛙聲、浩瀚蒼穹幾點星光和風闌珊渡口的幾只孤零零紅燈籠,如此更顯空山寂靜。
我倚著木橋深處那叢蘭花從薄暮到天明,從白霧到滴雨。
我本是耳朵最尖的,哪怕是雨珠滾了蘭葉都驚得我一次次提起長裙跑到渡口。
可惜,顧蘭舸從來沒回來過。
我抱著膝,看著碧水悠悠,仿佛上一瞬間還滿含希望,下一刻又絕望到無可奈何。
從來最磨人的,不過是相思。
我抱著八寶默默地看著漆黑的湖水和隱約的星光輕聲說:“八寶,我可能就要死了呢?!?/p>
一個人孤零零死在風闌珊渡口,死死念著過去,望不見未來。
我并未能做一個好的釘子戶,那個十五的夜晚,我回到浮光山,看著天地無色,碧草如灰,水色渾濁,妖精們再也沒有精神,八寶都開始掉毛,我沒有精力在與天帝去計較浮光山的歸屬,也沒時間去計較什么顧蘭舸是否能回浮光山。
我偷偷在蓬萊境看過一本描畫上古神物的書籍,自知我們百里卿一族自古便是祥瑞之物,能有起死回生的妙處、萬物復春的仙力。
那天的黎明,我自毀了元神,化成祥瑞之氣將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浮光山重新變得山清水秀,自己卻成了一堆渣。
我那時覺得就算是自己死了,只要浮光山能留下也好,反正我撿回來的蟲子已經(jīng)成了龍,已經(jīng)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生物了。
這一年,我作死成功。
慢了一步趕來的青陽仙人大驚,氣得眼眶通紅,捶地罵我是何苦,最終收斂了我的七魂六魄垂頭喪氣地回了蓬萊境。
千年后帶走我七魂六魄的青陽帝君將我拼湊好,終于又修了我的人身,我無以為報,醒后第一件事便是答應(yīng)了他留在蓬萊仙境,以身相許。
青陽仙人看著我吞吞吐吐,最后告訴我:“我是顧蘭舸的親娘舅,以后你就是他舅媽了!”
我聽后……覺得到底也算是和顧蘭舸攀上了親戚關(guān)系。
可是,若是能再遇見顧蘭舸,一定要再問個答案,他到底將我們那幾百年當作了什么呢?
不過事實證明,我到底是個包子,千年后再相見,我仍然是一躲再躲,無法逃脫分毫。
陸
〖千年云煙轉(zhuǎn)眼而過,看這浮光徒留白墨〗
我出嫁那日,浮光山萬年難遇的熱鬧,爆竹從清晨開始不停歇得噼里啪啦。
小狐貍八寶戴著大紅花跑在最前面,我穿著大紅色嫁衣,我的嫁妝便是身后滿山的小妖精。
我站在我的小樓上望著清晨陽光透過山霧,看風闌珊渡口,碧水無波。
我和顧蘭舸曾在這里度過千年的時間,可到最后我們竟然形同陌路,我也只能靠著嫁人將我一山的小妖精帶到蓬萊境。
顧蘭舸親手書寫下的賀箋送到我的手上,上百車貝殼運到我的樓下,這是顧五公子送我的嫁妝。
我正襟危坐于青陽仙君的車轎中,看著身后的浮光山慢慢消失于茜紅色的夕陽下。
蓬萊仙境里來的大多數(shù)神仙我都不熟悉,送上來的酒,我便干盡了,從天明到夜深,七十二天的神仙太多,我已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
耳邊聽到幾個小仙討論著青陽仙人有個了不起的外甥,自祭了肉身,壓在了魔界,受萬世的清苦,只為了能鎮(zhèn)壓魔靈,還三界的清平,可歌可泣。
我恍恍惚惚,只覺得不對。
七十二天這么多神仙都來了,唯獨顧蘭舸沒來,我看著他那上百車的貝殼,只覺得心驚肉跳,我踉蹌著走過去拉著青陽仙君:“他們說你的外甥被壓在魔界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有幾個外甥?”
青陽拉著我不許我走,我瞪紅了眼睛看他:“那么,為什么親舅舅成親,那個做外甥的渾蛋卻不過來,你倒是說!”
我酒氣上浮,推開身邊攔著我的青陽,仗著酒勁兒踏著云彩便走,只覺得滿心的不痛快,這千年的委屈,都慢慢地塞在心頭上,一口氣壓在胸間呼不出。
我仗劍飛至浮光山,身后的青陽急得胡子都翹起來,疾行著來追我。
我手捏著口訣,用盡力氣打向風闌珊的湖水,在我靈力沖蕩之下,風闌珊黑霧彌漫,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天地變色之后,浮光山如水墨畫,我站在浮光山間看著風雨看著峭壁看著草木。
我看著我身后臉色青白的青陽仙君,手指著風闌珊湖底,渾身怎么都忍不住地發(fā)抖:“顧蘭舸,是不是在湖底?”
青陽仙君站在那里眼眶通紅,人嚴肅得如石雕一般,多年前他便是在這里失去了親姐姐。
我手上畫出時光重現(xiàn)的咒語,指著風闌珊的湖底。
看著魔氣彌漫的浮光山,水中幻影一幀幀略過,那是過去情景的重現(xiàn)。
千年前仍是小姑娘的我,還有長發(fā)藍衫的顧蘭舸。
看著我們在浮光山并肩殺敵,小狐貍八寶在山間跑來跑去。
然后是天降奇兵,顧蘭舸離開浮光山。
再然后是空山寂靜,我不在的浮光山,顧蘭舸仗劍從七十二天而歸,進入了風闌珊,與魔靈拼殺的身影,看著他提著劍,一步步走進了魔界,再沒有出來。
而我那時候應(yīng)該在哪里呢?對了,那時候我應(yīng)該在蓬萊境跟青陽仙君鬧著要回浮光山。
我看著眼前魔靈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看著天崩地坼,看著我與顧蘭舸好像置身于一處,卻無論如何也觸不到他。
看著他將自己的肉身鎮(zhèn)壓了風闌珊的魔界大門,以自身修為化解魔氣。
幻境內(nèi),顧蘭舸站在幽冥花深處經(jīng)歷百次白刃刮骨,他微閉了眼,下巴抵著那竹簡輕輕喘氣:“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p>
那竹簡正是當年我們最初自學子夜書認字之時,他所刻畫的那一本。
那人眉頭微皺,淡淡抱怨道:“小晤,你不知道,真是太疼了……”
我看著他最后跪倒于紫藍色的魔氣中,滿身被戾氣燙傷,看著他手捂心口,忍受嚙心之痛,我恍惚終于懂,為何我死后一千年浮光山依舊沒有被天帝蕩為平地,我只能復原著浮光山,卻不能鎮(zhèn)壓魔靈,為何千年來魔靈卻沒有再出現(xiàn)過。
是他卻為了保住浮光山走入了魔界,以真身鎮(zhèn)了魔靈。
千年后,他在我回來的時候,短暫的離開魔界與我來告別,將那一本木刻書留在了我的小樓之中,又匆匆回到湖底。
我奔回小樓,扯開他當年留在小樓里的木匣子,里面當年我們年幼時印刻的竹板仍在。
那一年我和他終于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因為身份而分別,那是最后一次一起刻的竹板,我因為后來負氣再未動過,此時拿起來卻覺得重逾千金。
萬字的蘭書被一頁頁扯開,木刻版被一一找到,我將木刻一個個對著書一字字排開。
落下最后一個木刻,那白色木刻版的七個墨字躍然紙上。
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近不得顧蘭舸的結(jié)界,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在我近在咫尺處忍受酷刑,一刀刀受著凌遲之苦,一世墜入魔界再也不能出來。
一千年前我?guī)е磺回摎猓詺г?,他卻是在那之前為了我而進入了魔境,為了保住浮光山嗎?
一千年后的風闌珊渡口水碧如藍,百里卿開滿山谷,顧蘭舸的肉身卻被永遠地壓在魔界,我用一千年修了一個真身,他卻休養(yǎng)了一千年,短暫地出來與我晤面或者說是告別。
這一次千年后的晤面,是他用在魔界大門苦守了千年,才得來的短短瞬間。
他深陷地獄,與我近在咫尺,而我卻在安靜的浮光山什么都做不得。
我將所有當年所發(fā)生之事通過魔靈死去的幻境一一了解,卻不知去哪里找我的顧蘭舸。
蘭花開滿了山谷,那人親手與我種下的百里卿開得恰好,小狐貍八寶趴在蘭花叢下,一點點舔著毛。
我的手指緊緊攥著木刻版,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打濕了木刻版。
我再也回不來的顧蘭舸。
我從來不曾想過,一千年前別離,是我的死期,何嘗不是顧蘭舸的死期?
從此后,你望我能在蓬萊境一生安好,自己卻在風闌珊湖底守著魔界的大門,日日承受無邊的折磨,比死更痛。
一個天大的騙局給我,一份千年的苦痛給你。
尾
我知道顧蘭舸的肉身尚且在風闌珊渡口魔界之內(nèi),我也知道那里魔氣極盛,無山水,無人煙,日日清苦。
我回到蓬萊境,青陽已經(jīng)準備好了休書等我:“千年前瞞不住你,千年后仍然瞞不住你,這也是夢里定數(shù)?!?/p>
我躬身給青陽仙人施禮,離去。
那年春天,風闌珊渡口人來人往,我把身上的貝殼都交給街邊討飯的孩子,將遺書交付天庭,告知天帝我愿意進入魔界,肉身靈魂死守魔界大門,請他給我建個英雄紀念碑。
走進去,據(jù)說第一步,刀山火海。
第二步,針扎雪埋。
第三步,凌遲血污。
可是閉著眼走完百步,我就能看見他,這筆買賣其實很劃算。
風闌珊渡口底,那人在黑色的山川水中看著我走來,眼眸通紅地將我望著,緊緊拉進懷里,皺著眉頭罵我:“任性!”
我看著顧蘭舸笑得甜甜的,伸出手攬住他的腰,埋在他懷里不小心抽搭著就哭了出來。
我知道這里水色漆黑,要受萬年的清苦,度無邊的絕境,也許我們一生都將在此,再也不能看星月山河。
可是,可是我便是這般任性,一定要陪著你。
就好像多年前,我高高興興地撿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