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榴
三月春日的下午,保利劇場的舞臺上搭起了一個蒙克畫面味道的布景。小提琴的樂曲聲中,俄國劇作家契訶夫在書桌前伏案寫信,并大聲朗讀。另一邊,他的妻子,女演員歐嘉與他互通款曲。契訶夫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中國話劇的舞臺這應該不是第一次(2010年,童道明的《我是海鷗》中首次出現(xiàn)了契訶夫),卻是契訶夫個人的愛情生活的戲劇與他的一部戲劇第一次同現(xiàn)劇場并連臺演出,它們需要觀眾在近六個小時的時間內連續(xù)觀看。一年前,賴聲川導演的《如夢之夢》也是在保利劇場創(chuàng)造了長達八個小時的演出紀錄,那是觀眾跟隨主人公漫長的生命旅行的一次同喜同悲的沉潛,是從浮躁的現(xiàn)代生活里暫時抽離開的一次精神調息,堪稱享受。但此次的《讓我牽著你的手》與《海鷗》卻對觀眾有了某種挑剔??催^戲后會發(fā)現(xiàn),如果自己不是一個契訶夫迷,對他的作品不熟悉,對他劇中人物的命運不同情,可能將不易入戲。如果說,《如夢之夢》是一個線性故事的枝蔓纏繞、開花結果、枯萎凋謝又往生輪回,那么“賴聲川+契訶夫——大師的靈魂對話”則是熱愛契訶夫的賴聲川,對他崇敬的大師的創(chuàng)作、生活以及他筆下的人物展開一次恣意想象的結果。美國作家卡羅
·羅卡摩拉將契訶夫與他的妻子歐嘉之間的通信整理出一個劇本,使得《讓我牽著你的手》成為一臺以誦讀情書為主體的舞臺劇。對此,賴導顯然不滿足,他讓兩位演員除了扮演男女主人公外,還要以第三人稱的方式敘事。另外,歐嘉還忽然變身為契訶夫劇中的若干個角色說起臺詞。于是,在《讓我牽著你的手》中,演員要置身的便有三個層面:講述人,被講述的人,被講述人講述的對象,并且所有的動作都是在只有兩個演員的對話、獨白與旁白中體現(xiàn)。且不說臺詞量的強度,光是那頻繁地在三個層面穿梭,也足以耗費演員的心力。后來,當蔣雯麗疲累地坐在椅子上擺著手時,我感到,她就是歐嘉。
早在2004年林兆華執(zhí)導的《櫻桃園》中,蔣雯麗就曾擔綱主演。不過相信她自己也會認為,這一次她對契訶夫的愛得到了一次徹底的舞臺釋放,在這背后支撐的還是她自身的文藝氣質。我曾經疑惑蔣雯麗為什么要在電影《立春》中扮演那個酷愛唱歌劇的鄉(xiāng)村女子王彩玲,為此,她不惜自“損”形象。今天看來,她選取角色時,對于嗜愛文藝的女性有著深刻的同情,不管對方是俄羅斯風采超拔的女演員,還是中國農村其貌不揚的鄉(xiāng)間女教師,她都投抱以同等的激情。當然,她清澈深邃的大眼睛和如同汩汩清泉般流淌的嗓音更適合于身份高貴的女主角。因而,賴導的選角如此正確,讓我們領略了演員與角色貼合的美好境界。有趣的是,首演那場的前半小時,蔣雯麗的表演似有些生澀,但隨著劇情的推進,她竟?jié)u入佳境,好像是翻山越嶺爬上了高坡,看見了坡頂?shù)娘L景,帶著看客云游一番。能夠跟隨角色去歷險并且平安地生還,這難道不是一個好演員的特質嗎?蔣雯麗的光彩或許凸顯了《讓我牽著你的手》中契訶夫形象的扁平以及第二出戲《海鷗》整體的薄弱,但是兩出戲的互文關系卻非常鮮明。在《讓我牽著你的手》中,契訶夫的劇本創(chuàng)作與歐嘉的舞臺表演相互激發(fā),但他們竟不能長相廝守,總在忍受長別離的痛苦。在《海鷗》中,傾慕作家果林的妮娜天真純潔,有著當女演員的夢想,她追隨軟弱浮夸的果林,最終遭到拋棄。兩相對照,在契訶夫的生活與契訶夫的戲劇之間,究竟存在著何種關聯(lián)?只活了44歲,卻貢獻了諸多經典作品的大作家,與他的角色們之間展開了一種何等煎熬的心靈歷程?尤其是男作家與女演員的關系如何平衡,愛情、藝術與生活是否能夠達到完美?引發(fā)此類困惑,正是擅長創(chuàng)意的賴聲川導演在這出連臺戲中所開啟的當代劇場的維度??v觀藝術家與追慕他的女人的相愛經歷,大致不出于四種模式。第一種最美好亦最令人傷感:女人早逝,成為男人創(chuàng)作的催化劑。
18世紀末的德國詩人諾瓦利斯,在他15歲的未婚妻索菲得肺病去世之后,于近乎崩潰之中獲得“新的生命”,他體悟到一個超驗的宇宙的存在,最終獲得了“藍花”的浪漫主義意象。第二種的矛盾之處令人嘆惋:女人激發(fā)了男人的創(chuàng)造力,但也加速了他的死亡。契訶夫在歐嘉的表演中看到了自己所塑造的角色的光芒,靈感噴發(fā),佳作連連。他們相互愛慕,結為伴侶。但歐嘉是一個“糟糕的妻子”,為了演出,她必須留在莫斯科藝術劇院,不能陪伴遠在雅爾塔家鄉(xiāng)的丈夫。契訶夫的母親和妹妹認為,體弱多病的作家需要的是一個能照顧他起居的普通女人而非什么大演員,對歐嘉給予冷遇。而契訶夫既不能忍受莫斯科寒冷的天氣,也不愿意歐嘉為了他放棄自己的演藝生涯。在高強度的演出與內心的自責中,歐嘉流產,失去了他們心愛的孩子。如果契訶夫娶了一個保姆型的妻子,他也許會活得長些,但他的作品還會那樣精彩嗎?不知道。后面兩種情況通常發(fā)生在女文藝青年與她們追尋的男藝術家身上。第三種,女人的才華徹底被男人遮蔽。這里的男人還是指大師級的藝術家,譬如法國現(xiàn)代雕塑家羅丹,他的女學生卡蜜兒·克勞岱爾頗具才華,但在與羅丹學習和相戀的過程中,卡蜜兒深受傷害,直至瘋狂。至于第四種,恰好就是《海鷗》的例子,男人不經意地玩弄一下,女人就毀了。果林作為作家的級別不高,但同樣有點燃青春少女藝術夢想的蠱惑力。至于做女演員是出于虛榮還是對藝術的奉獻,妮娜在吃盡苦頭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必須要信仰它!”藝術與生活難以兩全,藝術家的愛情生活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鴻溝在現(xiàn)代世界降臨后變得尤為明顯。
20世紀初,詩人里爾克與他的雕塑家妻子分居,他認為拖家?guī)Э诘纳顕乐馗蓴_了他們各自的創(chuàng)作。另一位與他同時代的作家卡夫卡出于某種恐懼心理,一生中曾三次訂婚,后又三次取消。其后,更多的現(xiàn)代詩人、作家與藝術家們患上了“厭女癥”。相對于中世紀的但丁之與貝阿特麗采,18世紀歌德的“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以及洛瓦利斯的“救世主(指耶穌基督)和索菲”,這種男性對待女性的拒絕態(tài)度從某種層面上不也映證了現(xiàn)代世界的“荒原”景象么?但是,不論女性被如何對待,那些有所深愛(對象包括藝術)的女性們總是在她們的施愛當中散發(fā)著獨特的光芒。正是如此,如果把藝術當作信仰,把愛當作信仰,便不覺得是苦,便能離苦得樂。以女演員蔣雯麗浪漫與溫暖的特質,從王彩玲的暗暗發(fā)光到歐嘉的光彩照人,可以作為這個春天一道迷人的風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