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聯(lián)健
(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長沙 410004;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3)
●翻譯研究
從柯大衛(wèi)英譯《四書》“點評”看新教傳教士之“譯儒攻儒”
鄧聯(lián)健
(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長沙 410004;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3)
出于西方文明與基督教文化的優(yōu)越感,早期來華新教傳教士對儒家圣人和儒家作品普遍持有偏見?!端臅纷g者柯大衛(wèi)在該書英譯本的大量“點評”中批判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其主要攻擊點有:中國人的偶像崇拜與祖先崇拜、儒家“人可憑借自身努力達到至善境界”的觀點、中國人愛撒謊、不誠實的品性。譯者通過這些“點評”,借助翻譯儒家作品攻擊儒家學說。當今,在實施“中華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時,傳教士英譯儒典的觀點值得我們反思。
柯大衛(wèi); 《四書》; 翻譯;點評
與同期其他西方傳教士一樣,柯大衛(wèi)借以觀察中國的眼睛鑲嵌著西方文明和基督教文化這兩塊有色鏡片。他在解讀和翻譯孔子、孟子等中國圣人作品時帶著強烈的西方文化和基督教優(yōu)越感,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觀察、評判其中的道德準則、行為規(guī)范乃至中國的整個文化體系,進行許多帶有強烈偏見、充滿語言暴力的負面評論。
柯大衛(wèi)利用譯本“前言”和“孔子生平”、“孟子生平”等3個文本,評價儒家的第一、二號圣人以及儒家最重要的4部經(jīng)典。評論時,他的兩塊有色鏡片,特別是基督教那塊鏡片從來沒有摘下過。
在討論中國第一圣人孔子的著作和學說時,柯大衛(wèi)評價道:“在他所有的著作中,我們未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觀點超出慣于思考的普通人的能力所及。對于那些我們認為絕對必須仰仗上天啟示才能深入發(fā)展的最重要問題,孔子完全沒有提及;關于上帝的本性及其統(tǒng)制,他論述甚少;關于來世,他幾乎不著一字;關于這個有罪的世界如何恢復到上帝所希冀的模樣,其觀點無不與正常的理念和神啟的真理相左;關于上帝以及人對于造物主責任的諸多主題,他的知識似乎遠不及希臘先哲,特別是蘇格拉底;情況之所以如此,可能是由于蘇格拉底生長之地與天啟之光首先照亮的國度更為接近……我們沒有理由認為孔子是一個無神論者……但是現(xiàn)今那些徒有其表的孔子追隨者們已經(jīng)陷入絕對的無神論之中”(Collie 1828: vii)。關于孟子,柯大衛(wèi)認為他跟孔子一樣,只能在討論政治準則和道德規(guī)范時表現(xiàn)出一定優(yōu)勢,而一旦涉及形而上的關鍵領域,往往是迷失難返(Collie 1828:v)。對于《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他的點評最后總是充滿極具基督教色彩的否定性結論。
柯大衛(wèi)對儒家學說的總體評價是:“儒學系統(tǒng)包含著一些不言自明的、合理而實用的真言,也夾雜著許多深奧難懂、空洞浮夸且十分危險的學說”(Collie 1828: Part II:10)。這一看似“客觀”的評價,其實并未跨出基督徒評判異質文化的框架。須要指出,柯大衛(wèi)對儒圣和儒學的這些認識,將不可避免地影響其翻譯行為。
新教傳教士英譯儒家典籍“并非因為信服儒家之道”,其最終目的是為更好地傳播基督教‘福音’服務”(王輝 2011)。實際上,新教傳教士的某些儒典英譯起初僅僅是作為學習中文的一種翻譯練習。如馬希曼英譯《論語》、馬禮遜英譯《大學》、柯大衛(wèi)英譯《四書》等都源自學習中文這一初衷,而非出于熱愛儒典。從眾多書評和翻譯副文本看,新教傳教士非但稱不上熱愛儒家經(jīng)典,反而普遍對它們持有否定態(tài)度。“即便是那少數(shù)幾位對孔子持有好感的傳教士,對其前輩將上帝的啟示與孔子的說教相提并論的做法也頗感憤怒?!?Miller 1974:64)但是他們無法忽視儒家典籍的現(xiàn)實影響,因為他們來到中國后發(fā)現(xiàn),正如基督教滲透在西方文明的各方面一樣,《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典籍對中國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以及社會生活各方面影響深遠。儒學的這種影響是在中國傳播基督教的天然障礙,新教傳教士不得不詳加了解,以便在此基礎上摧毀中國人的思想根基,并用基督教取而代之??麓笮l(wèi)在產(chǎn)生出版其《四書》初譯本的想法后,給譯本增添了大量攻擊、批駁儒家學說和中國習俗的“點評”,柯氏譯本的這一變化很好地印證了傳教士“譯儒攻儒”的動機。
柯大衛(wèi)在《四書》英譯本“前言”中對其翻譯目的的解釋是:翻譯該書最初只不過是“為了獲得一些漢語知識”而練筆,待譯本完成后,才發(fā)現(xiàn)譯本在英華書院的教學功用。不過須要認真修改譯本,配以權威評注,并偶爾評論書中信仰與道德方面的原則錯誤,這樣才能有助于學生學習英文,特別是啟發(fā)學生嚴肅思考中國圣賢觀念中的“致命錯誤”。關于公開出版該譯本,柯大衛(wèi)心中至少裝有兩類目標讀者:一是那些剛剛開始學習中文卻沒有教師幫助的人;二是那些喜愛探討不同民族思維運作方式的人??麓笮l(wèi)覺得《四書》“可以作為很好的標本來了解作者所處年代與環(huán)境中的人們,他們在信仰和道德方面能達到何種水平”(Collie 1828: i-vi)。譯者通過下面這段話暗示孔孟時期中國人信仰與道德水平的低下:“他們(在信仰和道德方面)的成就,我們留待讀者閱讀以下幾頁后自行判斷。我只想說,有著信仰和道德追求的基督徒將會有充分理由慶幸自己學到了‘一種更好的方式’”(Collie 1828: ii)??麓笮l(wèi)公開出版《四書》譯本的一個重要目的便昭然若揭:使其讀者認識中國圣人和普通百姓在信仰和道德方面與基督教信仰者之間的巨大差距。
如果說柯大衛(wèi)在《四書》英譯本“前言”以及“孔子生平”、“孟子生平”等處對儒學的整體負面評價是全面性空中打擊,那么他在腳注中運用“點評”對儒家思想與學說的零星否定就猶如局部性地面進攻。
柯大衛(wèi)在其《四書》譯本“前言”中曾提及在翻譯練筆基礎上增加“注釋”和“點評”的目的,那便是對書中信仰與道德方面的原則性錯誤加以評論,借以啟發(fā)學生認真思考“中國圣賢觀念中的致命錯誤”(Collie 1828: i)。下表是柯譯《四書》各類“點評”的總體情況。
類別特點數(shù)量總計批評性根據(jù)基督教教義批駁儒圣言論;否定書中所述觀點和現(xiàn)象62評論性客觀點評儒圣言論以及書中所述觀點和現(xiàn)象27注釋性解釋儒家核心概念及個別章句含義18107
上表清楚地顯示柯大衛(wèi)撰寫“點評”的出發(fā)點:除了像一般譯者對所譯內(nèi)容在關鍵處進行必要的注釋外,他還對文中重要觀點和現(xiàn)象作出自己的解讀,甚至對中國圣賢做出批評。書中所述言論和行為只要其所據(jù)義理不與基督教義相違,他一般會客觀介紹。即使存在問題,也往往從輕發(fā)落。但是,對那些義理有違基督教義的言行,特別是當涉及道德準則與信仰問題時,譯者會隨時做出批駁。
總體上看,在柯譯《四書》的一百多條“點評”中,除了一些對儒家核心概念和個別章句涵義進行探討的注釋性“點評”和少量確為客觀公正的評論外,主要的點評內(nèi)容均為譯者從基督教教義出發(fā)對異質文化所做的批評與否定。
通過對其“點評”內(nèi)容的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他批評的主要對象是儒學系統(tǒng)和儒圣言行中與基督教教義存在矛盾與沖突的道德準則與信仰?!端臅酚⒆g本首條“點評”其矛頭所指便是這一方面的內(nèi)容,該條點評針對的是朱熹《大學章句》中的一個注解:“這段文字看上去說理很是漂亮,也包含著一些重要的真理,但其體系在根基上存在著重大謬誤。那就是:擁有對世間事物廣博而精深的知識便可使人凈其心,端其行。我們無需對這一重要問題做理論推測,因為人類歷史上無數(shù)事例說明:許多極其出色地掌握著廣博自然知識的人,其道德行為根本不能為人典范。這就說明,無論多么淵博的知識,都不足以產(chǎn)生道德革新的效果。它還有力地證實了一個上天啟示——只有正確地了解造物之主和救世之主,并借助神圣之靈的力量重拾心靈活力,才能達到心靈的純凈、意旨的專一和行為的正直。這才是純粹的永世幸福的前提和基礎”(Collie 1828: Part I:1)。
從這條出現(xiàn)在《大學》譯本首頁的“點評”,我們可以大致窺見柯大衛(wèi)撰寫“批評性”點評的基本思路:在儒典章句、語匯中發(fā)現(xiàn)有違我教的言論和行為敘述,(有時)肯定其部分正確性,然后祭出基督教的神示、教義、準則,指出儒家信仰和道德準則的謬誤,最后根據(jù)基督教精神指出一條“康莊大道”。譯本中的62條批評性“點評”基本上都沿著這一思路,只不過攻擊的具體內(nèi)容有所不同,出擊的力度也有差異?!包c評”批評的對象廣泛,涉及儒家學說、儒圣行為、執(zhí)政理念與民間生活的諸多方面。從它們的打擊對象和攻擊火力來看,其攻擊頻次最高、攻擊力度最大的主要是以下3個方面。
3.1 因缺乏上帝觀念所致的偶像與祖先崇拜
柯譯《四書》“點評”中頻頻出現(xiàn)的一個批評對象是中國人的偶像崇拜與祖先崇拜,全書這一類點評約有20余條。對于中國人以“只有上帝才配得上”的虔誠禮儀對待圣人和先祖,柯大衛(wèi)不斷揮舞批評武器,指出中國圣人在美德、能力和影響方面的巨大差距,或明示、或暗示地引導讀者對孰優(yōu)孰劣做出“正確”的判斷。
在譯本《中庸》篇第三十章的一處“點評”中,柯大衛(wèi)說:“人們從這些言論中差不多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孔子的崇拜者認為,孔子比神的德行影響更加廣泛。正因如此,中國人至今仍將神圣的榮耀給予這位心存脆弱、并非完美的有罪之人也就不足為怪。如能稍微知悉諸如先知以賽亞所獲得的那種神圣的榮耀與莊嚴,那么,他們一想到將宗教般的敬仰給予凡人,便會不寒而栗。因為即使是人世間最具卓越美德之人,與至高的上帝比起來,也只不過塵埃中脆弱骯臟的蠕蟲罷了”(Collie 1828: Part II:27)。
在這一類譯者點評中,柯大衛(wèi)充分運用基督教話語,指出上帝的至高無上、至真至純、完美無缺和榮耀無限以及中國圣人與之相比較而言的渺小平凡,讓讀者自然得出結論:中國人心中全然沒有上帝,而把本應付予上帝的愛與崇敬付予了圣人、先祖和父母,這種做法是極其荒謬可笑的。譯者頻繁使用“上帝”(God)、“至高者”(Supreme Being)、“天父”(Father)、“造物主”(the Creator)、“救世主”(the Savior)、“至上統(tǒng)治者”(the High Ruler)等詞匯和“啟示”(revelation)、“拯救”(save,salvation)等大量基督教語匯,使其“點評”乃至整個譯本彌漫著基督教氣息。
柯大衛(wèi)的言行與當時的歷史語境密切相關。傳教士入華之前就已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到中國是一個缺乏宗教信仰的國度,來華之后的親身經(jīng)歷更讓他們切身體會到這一“異教”國家的黑暗與落后。如要在中國傳播基督教福音,首先便要揭示中國人心中完全沒有上帝這一現(xiàn)實,揭示其以偶像崇拜與祖先崇拜代替上帝崇拜的荒唐之處。在最具影響力的儒家典籍之中找到這種證據(jù),指出其荒謬性與危害性,無疑是最為有效的。
3.2 人可憑借自身努力達到至善境界
基督教認為人生而有罪,而且這種原罪是靠人類自己的努力無法擺脫的,只有全能的救世主上帝才能幫人贖回原罪,得到拯救。依照基督教這套思維模式,《四書》里中國圣賢“人生而有大德大智”、“人可以憑借自身努力達到至善境界”的系列言論自然是根本錯誤的。例如,在《中庸》第十三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一句及其注解中,柯大衛(wèi)隱約發(fā)現(xiàn)中國人的一個錯誤觀念——學而可達于至善,并嚴厲批駁:“這一觀念似乎是基于這樣一條中國式義理:即使是處于墮落狀態(tài)的人也保留著一些神圣的信念,這些信念使得他通過長期的學習和自律達到智慧和美德的最大提升。然而,只要對那些最著名的古代異教哲學家的經(jīng)歷稍有了解,便會明白這只不過是美夢一個。它既有違圣神天啟,也不符合事實。古希臘不是也有很多哲人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嗎?他們求諸于己,求諸于人,也求諸于自然萬物。但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研究其著作的人都認為他們并未找到令人滿意的真理。既然窮其終生追尋真理的人都未達到目的,那么我們?nèi)绾文芟裰袊ト艘粯诱J為人人能接近真理,甚至內(nèi)心已有真理?這一事實難道還不能說明人并非生而掌握真理,而是來自上天?”(Collie 1828:Part II:9)。
柯大衛(wèi)在“點評”中對此類“謬誤”言論的批評有十余處。特別是在極力主張性善論的《孟子》篇中,這類批判性點評最為頻繁。
實際上,柯大衛(wèi)對以上兩個方面的批評,最終可以歸結為一個核心問題:中國人未將上帝視為智慧與美德的唯一源泉。無論是認為人生而有智慧與美德還是人可以通過自身努力達到至善境界,都否定上帝是至善的唯一源泉,都是因為缺乏基督教知識以及對造物主上帝沒有基本了解所致??麓笮l(wèi)認為,中國圣人因心中沒有上帝而把自己視為擁有至高智慧和美德的人,從而導致他們在言論和行為方面的系統(tǒng)性、原則性錯誤。
3.3 愛撒謊 不誠實
誠信是基督教的核心價值,“撒謊的舌”是耶和華所恨惡的6樣東西之一,是不可饒恕的大罪。例如,“你們不可偷盜,不可欺騙,也不可彼此說謊”(利未記 19:11節(jié)),“行詭詐的,必不得住在我家里。說謊話的,必不得立在我眼前”(詩篇 101:7節(jié)),“說謊言的嘴,為耶和華所憎惡。行事誠實的,為他所喜悅”(箴言 12:22節(jié)),等等。在基督徒眼里,神誠實正直,人說謊就是違背神的性情。因為神誠實正直,人互相欺騙就是冒犯神。而且謊言就是謊言,并沒有善、惡之分,無論什么情況都不能成為撒謊的理由。在不想說真話的時候,“愚昧人若靜默不言也可算為智慧;閉口不說也可算為聰明”(箴言 17:28節(jié))。
《四書》記述一些圣賢出于善意而撒謊的情況,如《論語·陽貨第十七》十九章中儒悲拜訪孔子時孔子的稱病,《論語·雍也第六》十三章中孟之反出于謙虛的謊言,《孟子公孫丑下》第二章中齊王和孟子的謊稱生病等,這些自然難以逃過柯大衛(wèi)的眼睛。即使明確地知曉撒謊者的善意,他還是從基督教的教義出發(fā)認為這種行為“讓人唾棄”(Collie 1828:Part III:23),是“無恥的謊言”(Collie 1828:Part III:86)和“丑惡的污點”(Collie 1828: Part IV:51)。《論語·雍也第六》十三章中孔子表達對魯國大夫孟之反勇猛、謙虛性格的欣賞。在部隊敗退時他敢于殿后,快進城門時他謙虛地策馬對眾人說,“并非我敢于殿后,而是馬跑得不快啊”。對于孟之反的這一行為,柯大衛(wèi)的評價是:“這位戰(zhàn)士為了顯示自己的謙虛違反了說實話的原則。他直接撒下一個謊言,這在誠實的上帝面前稱得上是嚴重的罪行。他的謙虛值得仿效,然而其不尊重事實的做法須讓人唾棄”(Collie 1828: Part III:23)。不難看出,對于儒典中的這種善意說謊行為,柯大衛(wèi)并未心懷對說謊者的理解與同情,更沒有將其與《圣經(jīng)》中用謊言挽救兩個探子生命的妓女喇合(《約書亞記》第二章)相提并論,而是直接加以否定。
除了說謊行為,基督教還認為,夸大事實的吹牛也屬說謊性質。對《四書》中“夸大”儒圣和明君仁義美德的描述,柯大衛(wèi)也不輕易放過,而是反復聲稱有關文字言過其實。他認為,“治國如治家”和“上行則下效”的觀點都很有道理,但均屬“把好的準則抬得過高”(Collie 1828:Part I:9)。他還認為,“君王德行決定著國家的治理乃至百姓的品行”的觀點雖有其合理之處,但被夸得太過(Collie 1828:Part II:16)??鬃映珜б揽坷硇耘c德行治理國家,并認為如果君子有德,小人也會仿效他們而變得有德。柯大衛(wèi)認為,這些理念本身很好,但被中國圣人及其追隨者發(fā)揮太多。在柯大衛(wèi)看來,《四書》中有關這方面的“夸大其辭”跟撒謊并無多大差別,因此遭到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批駁。
須要指出的是,柯大衛(wèi)的“點評”并非全都是對《四書》乃至中國文化的批評與攻擊。誠如上文提到的,全書107條“點評”中有27條屬于客觀公正的評論,其中有少部分還是非??隙ǖ脑u價。如對《論語》“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一句以及張敬夫的注解“知而不能好,則是知之未至也;好之而未及于樂,則是好之未至也”等內(nèi)容,柯大衛(wèi)做出了罕見的正面評價:“這些話完全正確,而且非常符合上帝神旨。如對神啟原則理解是膚淺的,便不會讓人產(chǎn)生對它們的熱愛;如對神啟原則有些熱愛和部分稱許,則不會有對其中真理的摯愛;如果在心靈上清晰地理解了神圣真理,則肯定會熱愛它,而且會讓人產(chǎn)生最純潔、最神圣的喜愛” (Collie 1828:Part III:24)。
不難看出,譯本中出現(xiàn)這種肯定評價多是因為譯者發(fā)現(xiàn)了原文觀點與基督教義的相符,不具基督教色彩的肯定性“點評”全書僅見一處。
柯大衛(wèi)《孟子》譯本中借“點評”攻擊、詆毀中國圣人言論和中國文化的做法是早期來華新教傳教士譯者普遍采用的“譯儒攻儒”策略的一個典型代表。馬希曼、馬禮遜、裨治文等從事過儒家著作英譯的傳教士,無一人不運用語言暴力,借助其前言、注解和譯評等各種翻譯副文本攻擊儒家思想學說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即使是像麥都思這種對所譯作品《書經(jīng)》充滿好感、對中國古代文化十分仰慕的傳教士譯者,也在其譯本前言中指出了《書經(jīng)》的“缺陷”——該書未涉及宗教信仰(Medhurst 1846:viii)。不僅儒家經(jīng)典著作的翻譯如此,他們翻譯的《三字經(jīng)》、《千字文》、《小學》這類儒家讀物中也充斥著對中國文化各個方面的負面評論。例如,在傳教士裨治文眼里體現(xiàn)著儒家思想的《三字經(jīng)》等讀物是極為淺薄的?!缎W》作為中國教育的根基是“不完備、不牢固”的;中國古代先賢雖然留下了許多可以全盤接受的知識,但這些先賢們自己都“從未達到過知識的起點水平,渾然不知對上帝的敬畏”,自然也就不會把關于上帝的知識融入其教學之中?!皟H是這一事實便造成了他們所有倫理體系的巨大缺陷。他們口頭上談論智慧、真理、公正、慈善等,而在行動中這些美德最后僅停留在形式和儀式上……所有的罪惡可能會存而不察,積百成千,直至變得兇猛而不可治愈”(Bridgman 1836:87)。
這批傳教士譯者大多在其譯本的前言或其他翻譯副文本中聲稱其翻譯的忠實性,他們須要通過介紹“真實”的中國文化信息以糾正此前耶穌會士等通過對中國儒家學說的不實描述和過分贊譽所塑造的錯誤中國形象,他們要將自己心目中“不過爾爾”的儒家典籍“原樣”呈現(xiàn)給西方讀者以獲取國內(nèi)對其傳教事業(yè)的信心與支持。韋努蒂曾宣稱,居于霸權地位的英美等國,其譯者在翻譯其他弱勢民族文化作品時往往采取歸化手段(Venuti 1995)??麓笮l(wèi)的《四書》譯本“本文”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反例,但是,誠如王輝在分析馬禮遜直譯《大學》時所指出的,“‘直譯’也可以是矮化東方、為殖民主義張目的工具”(王輝 2007)。在翻譯策略上與“本文”部分最低限度的操控形成對照的是,這些譯者在其翻譯副文本中大量運用操控手段進行知識管理。因其文化優(yōu)越感、傳教士心態(tài)和視儒學為傳教天敵的態(tài)度而生的對儒家典籍的普遍偏見和粗暴態(tài)度在副文本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本來,“譯者應當永遠努力去遵循圣人的恕道——也就是一種對于語言與人民的真正他性的富有情感的考量關照”(吉瑞德 2011)。這批傳教士顯然背離了這一原則,他們不是對所譯作品努力做必要的善意解讀,而是從基督教視角出發(fā),頻頻運用語言暴力,對儒家學說和理念橫加指責,濫作詆毀,“傳教士帝國主義”在這批傳教士儒典翻譯的副文本中得到了充分的顯示。
如果說耶穌會士的譯本在很大程度上對中國文化進行了美化與神秘化,那么,新教傳教士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其英譯儒典不僅揭開了耶穌會士為儒教中國所蒙上的神秘面紗,而且還恣意運用語言暴力,極力歪解、詆毀中國文化,制造了一個文化低劣、亟需拯救的中國形象。這一做法配以譯者們反復聲稱的“忠實”、“直譯”,無疑使這一負面中國形象的可信度大大提高,而這可能正是傳教士譯者所期待的效果。
《四書》譯本中的百余條“點評”均為譯者在原文本以外添加的內(nèi)容,是作為詮釋者的他對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儒家著作的解讀、解構乃至重構,譯者的這種高度顯身是對譯本內(nèi)容所做的一種“知識管理”。在中西文化交流具有明顯單向性的時代,中國本土知識分子幾乎完全缺席這種譯介活動,這無疑強化了這種知識管理的作用。加之以譯者作為“掌握真理的權柄”的基督教徒所持的那種權威姿態(tài)和道德制高點,可以想象西方讀者在面對這樣一個譯本時對其“點評”的全面信從。新教傳教士通過其譯著作品,并借由本質化解讀所形塑的負面中國形象是美國在19世紀形成負面中國形象的最主要根源,也是19世紀末西方“黃禍論”和美國《排華法案》的意識根源。因為,與外交官和商人譯著者相比,傳教士“在美國擁有最多的讀者”(Miller 1974:57)??梢哉f,新教傳教士對中國陰暗面的夸大宣傳正是西方妖魔化中國的肇端。其實,中國的有識之士早已洞見傳教士英譯儒典對中國文化的負面宣傳效果,于是博學鴻儒辜鴻銘用其儒典英譯進行文化抗爭,“讓西方人認識‘真正’的中國文明,改變對中國的傲慢與偏見”(王輝 2007)。此后也有不少中國本土或海外華人譯者繼續(xù)這樣的努力,或多或少地抵消了傳教士所形塑的儒學負面形象。
薩伊德曾在其《東方學》扉頁中引用卡爾·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的一句話,“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這顯然適用于晚清中國被早期新教傳教士譯介的情形。在中國完全沒有表達意愿、完全缺乏表達能力、表述者和被表述者幾乎沒有溝通機會的語境下,只能任由以傳教士為主的西方表述者根據(jù)其自身的意圖和能力進行表述。對于西方傳教士對自己文化的不敬、扭曲和誤讀,當時的中國人無力還擊,甚至一無所知。這一事實對今天中華文化走向世界舞臺的夢想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中華文化的“走出去”需要輸出方的有效介入,以免中國文化的精髓和特質在傳譯過程中遭受太多不必要的損耗和失真。關于這一點,我國近年的實際做法可圈可點。如有關“中華學術外譯”的工程,大批一流知識精英參與其中,出現(xiàn)在傳教士譯本里的那種文化損耗和失真再也不會大規(guī)模重現(xiàn)。
從文化交流角度看,因這批傳教士持有強烈的譯入語文化優(yōu)越感和對譯出語文化的輕蔑與敵對態(tài)度,從而導致其翻譯活動在一定程度上的失敗。這說明在翻譯活動中對異質文化理解與同情的重要性。同理推之,中華文化“走出去”的行動也須要建立在對譯入語文化的理解與同情之上。如果不理解譯入語文化的特質,不考慮譯本能否與其本土文化接上地氣,不考慮譯本是否可能對譯入語本土文化產(chǎn)生“休克”效果,而是一廂情愿地將自認為優(yōu)秀的文化內(nèi)容強行推介,就很有可能會產(chǎn)生事與愿違的效果。在中外文化貿(mào)易出現(xiàn)嚴重逆差、中國提高“軟實力”的努力遭受一定程度的挫折時,許多有識之士對此做出了很有價值的善意提醒。如英國48家集團主席麥啟安(Alistair Michie)認為,中國必須用更加有效的方法對外溝通。他說,“你要和你的聽眾、受眾進行互動,你要了解他們要了解什么,需要什么”(麥啟安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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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松鶴】
TranslatetoVilify:CommentsonDavidCollie’s“Remarks”inHisEnglishVersionofTheFourBooks
Deng Lian-jian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of Forestry & Technology, Changsha 410004, China; Qing 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Early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to China had serious bias against Confucian sages and Confucian works. David Collie, as translator of the Four Books, gives heavy attacks on Chinese people and Chinese culture via the “remarks” in the English version. His major attacking targets include:(1) the wide-spread idolatry and ancestor worship among the Chinese; (2) the Confucian notion that “a man can achieve supreme goodness through his own effort”; and (3) the Chinese people’s dishonesty. The paper concludes that the translator attains his goal of attacking Confucianism by adding “remarks” to the English version. To spread Chinese culture to the outside world, we have to reflect upon the Protestants’ translation of Confucian classics.
David Collie; Four Books; translation; “remarks”
H315.9
A
1000-0100(2014)02-0090-6
2013-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