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美人題材文學精神內(nèi)涵的衍變

許麗

摘 要：表現(xiàn)男女之情的美人題材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表現(xiàn)出大致以下幾種發(fā)展傾向：一為純樸思慕、執(zhí)著追求，以《詩經(jīng)》、“楚辭”及漢魏擬古詩為代表；二為“發(fā)乎情，止乎禮”，以宋玉和司馬相如賦為代表；三為求至美至情，以魏晉美人賦為代表；四為重聲情、娛樂，以齊梁宮體詩、唐宋艷詞為代表；五為理想的世俗化，以明清風情小說為代表。在這個發(fā)展鏈條上美人題材文學精神內(nèi)涵既有理想傳統(tǒng)的一脈相承，也有對理想的褻瀆和世俗化。

關(guān)鍵詞：美人文學；精神內(nèi)涵；一脈相承；衍變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4）29-0005-02

表現(xiàn)男女之情的美人題材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表現(xiàn)出大致以下幾種發(fā)展傾向：一為純樸思慕、執(zhí)著追求，以《詩經(jīng)》、“楚辭”及漢魏擬古詩為代表；二為“發(fā)乎情，止乎禮”，以宋玉和司馬相如賦為代表；三為求至美至情，以魏晉美人賦為代表；四為重聲情、娛樂，以齊梁宮體詩、唐宋艷詞為代表；五為理想的世俗化，以明清風情小說為代表。本文試圖順著這個發(fā)展鏈條的幾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說明美人題材文學的精神內(nèi)涵的衍變。

一、一脈相承的理想傳統(tǒng)

《詩經(jīng)》中的“企慕情鏡”和《離騷》中的求女情節(jié)為古典美人題材文學創(chuàng)造了特定的情感模式：求美——失意。很顯然這里的美人形象已經(jīng)抽去了實體意義，融入了作者的人格理想，而成為隱寓、寄托的意象符號?！对娊?jīng)》“比興”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為美人意象的升華提供了條件。屈原“倚詩取興，引類譬喻”，以香草美人喻高潔的人格和高尚的理想，對后世美人題材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東漢張衡《四愁詩》中的“美人”意象就是襲用了屈原這種比興寄托的表現(xiàn)方法：“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cè)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如此重疊之四章，將張衡憂時傷世、報君無門的苦悶呈現(xiàn)了出來?！豆旁姟ぬm若生春陽》運用“美人”意象時又夾雜了世積亂離之下的悲觀與浮躁：“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愿言追昔愛，情款感四時。美人在云端，天路隔無期。夜光照玄陰，長嘆戀所思。誰謂我無憂？積念發(fā)狂癡。”云端的美人是至高的理想，而“天路隔無期”是理想實現(xiàn)的阻礙，不可捉摸的人生令詩人焦躁至發(fā)狂。阮籍同樣因為追求一位理想的、自由世界的佳人而有如此的憂傷：“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念佋葡g，揮袖凌虛翔。飄遙恍惚中，流眄顧我傍。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保ā对亼选肥牛┮饩车那逄擄h靈與其《清思賦》仿佛。漢魏六朝，美人意象似乎因人們對生命和時事的憂懼而沾染了太多的惆悵。

魏晉美人賦在表現(xiàn)詩人理想這個主旨上更強調(diào)的是“企慕的哀愁”，賦家通過運用“企慕”的象征手法，將自己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的希冀與失落表現(xiàn)了出來。代表作品為陶潛《閑情賦》和曹植《洛神賦》。美人賦中的美人意象雖然也帶有寄寓理想的象征意韻，但它在塑造美人形象和表達抒情主人公對美人的感情方面卻是極其現(xiàn)實化的。一方面對美人形象的全方位、多角度描摹使美人形象化抽象為具象；另一方面詩人們真情實感的大膽流露也使美人意象回復了現(xiàn)實生命的律動。魏晉美人賦可以說是美人題材文學中至真至美至情的文學樣式，也是能用現(xiàn)實手法表現(xiàn)理想的美人題材文學的典范。

唐代的美人意象試圖抹去企慕哀愁的分子，表現(xiàn)開闊的心胸。李白《古有所思》：“我思佳人乃在碧海之東隅。海寒多天風，白波連山倒蓬壺。長鯨噴涌不可涉，撫心茫茫淚如珠。西來青鳥東飛去，愿寄一書謝麻姑?！奔讶怂谏衿嫦删畴m不可達，但詩人想方設法尋求勾通的媒介，表達自己的心愿。杜甫《寄韓諫議》：“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鴻飛冥冥日月白，青風葉赤天雨霜。……”李、杜這種汪洋恣肆的夸張式描寫使幻想的世界變得更加闊大和雄奇，使對理想的追求參入積極的因素。

美人意象的抽象化在詞中也得到了表現(xiàn)。辛棄疾的詞善于運用比興手法，通過眼前美景襯托佳人的孤寂、哀怨，寄托詞人政治上的幽憤。在《青玉案·元夕》中，元宵的繁華與美人的幽獨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眾人追逐繁華與詞人追慕幽獨美人也構(gòu)成了對比，與其說是作者在追慕美人不如說他是在自憐幽獨。這是由于一個朝代的懦弱而重新產(chǎn)生的壯志未酬的苦悶。

盡管美人意象在不同的時代具有或低沉或高昂的、不同的情感基調(diào)，但共同體現(xiàn)了美人詩、賦、詞一脈相承的理想傳統(tǒng)。

二、宮體詩的自瀆

在美人題材文學的鏈條上，梁陳宮體美人詩可謂是對詩歌理想的一次自瀆，因為它徹底拋開了詩騷的比興傳統(tǒng)，不再有任何情感思想的寄托，只是為吟詠女性而吟詠女性。這從那些俗而無聊的詩題中就可以看出來。如何遜《詠娼婦》、《詠舞姬》、王僧孺《詠寵姬》、劉孝綽《為人贈美人》、劉緩《看美人摘薔薇》、蕭綱《戲贈麗人》、《美人晨妝》、《和徐錄事見內(nèi)人作臥具》、庾肩吾《詠美人看畫》、沈近攸《待夜出妓》等等。這些詩作不外乎是寫女性在采花、觀畫、睡眠以及其它生活情境中的姿容樣態(tài)，作詩者站在娛樂嬉戲的角度對此進行欣賞，描寫上尋求引起感觀刺激的表現(xiàn)力。如蕭綱《美女篇》：“佳麗盡關(guān)情，風流最有名。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勝玉靚，衫薄似蟬輕。密態(tài)隨羞臉，嬌歌逐軟聲。朱顏半已醉，微笑隱香屏。”嬌姿密態(tài)，風情萬種，有的只是對美人概念化的描寫，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情感寄寓其中?？梢钥闯鰧m體美人詩已經(jīng)完全摒棄了女性形象上的任何隱喻寄托和道義指向，也沒有所謂愛情的追求，而轉(zhuǎn)化為一種以聲情娛樂為目的的文學樣式。徐陵《玉臺新詠序》說：“雖復投壺玉女，為歡盡于百驍；爭博于齊姬，心賞窮于六箸。無怡神于暇景，惟屬意于新詩?？傻么溯嫣K，微蠲愁疾?！谑侨贾▽?，弄墨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寥缜嗯だ铮嗲唇K；朱鳥窗前，新妝已竟，方當開茲縹帙，散此絳繩，永對玩于書幃，長循環(huán)于纖手?！彼J為寫詩與賞詩都是閨閣之中的一種消遣，為取得生活的歡樂而作?？梢妼m體詩已使美人題材文學脫離風雅，走向俗艷。endprint

三、理想的世俗化——明清風情小說

明清繁榮的商業(yè)經(jīng)濟帶給意識形態(tài)領域一個最重要的變化就是理想觀念的世俗化。在文人士子這一階層，富國強民的政治理想已經(jīng)淡漠，科舉功名、金錢利祿、生活享受等物質(zhì)的東西成為他們追求的理想，換句話說，就是文人理想走向了世俗化、實用化。世情小說、才子佳人小說、《聊齋》等都是這種世俗化、實用化的產(chǎn)物。它們通過兩性間的愛情、婚姻關(guān)系反映當時的經(jīng)濟形態(tài)、社會狀況和人文思潮。同時男性對女性的企慕也漸漸弱化成男女兩性的相互傾慕，甚至是女性的大膽主動；“求之不得”的失落轉(zhuǎn)變成“求之而得”的大團圓結(jié)局，以此實現(xiàn)世俗的理想。如才子佳人小說敘寫才子佳人才色相慕，相互追求理想的配偶，又嚴守禮教規(guī)范，經(jīng)過一番曲折，才子高中科第，奉旨成婚，與佳人終成眷屬。在這里，看似超世俗的情欲往往與才子的功名遇合糾纏在一起，婚戀被雅化、超俗化只是一種手段，平民階層的文人要借此完成的是他們徒自憧憬的富貴風流夢。才子佳人小說的代表作家張勻在《天花藏合刻七才子書序》中說：“顧時命不倫”，“奄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氣，而又不忍，計無所之，不得已而借烏有先生以發(fā)其黃梁事業(yè)?！毙煺鹨苍凇杜抛訒颉防镎f：“雖無異乎游仙之虛夢，躋顯之浮思”，然“潑墨成濤，揮毫落錦，飄飄然若置身凌云臺榭，亦可以變啼為笑，破恨成歡矣?！边@些自序道出了當時文士創(chuàng)作才子佳人文學的深層底蘊。

徘徊于雅俗文化之間的蒲松齡用一部《聊齋志異》編織了一個貧寒失意文士的溫馨美夢。蒲松齡一生位卑家貧，屢試不中，在謀生與科舉的道路上苦苦掙扎，無比悲哀。他在《聊齋自志》里說明“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假托狐鬼花妖以抒發(fā)情懷，寄托憂憤，期望讀者能領會其中的意蘊?！读凝S》里的狐鬼花妖多是美麗、善良、有情有義、德才兼?zhèn)涞募讶?，她們既有現(xiàn)實人生中的正常情感又不受禮法規(guī)范的約束，還具有超自然的實現(xiàn)功能，幫助現(xiàn)實世界中失意的書生獲得性愛、家庭、功名、金錢諸方面愿望的滿足，達成了蒲松齡時代平民男子所能有的諸般愿望。在這里，對現(xiàn)實的超越也正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補償，《聊齋》里的許多故事都通過以上模式實現(xiàn)了寒士階層的心理補償。由此而言，《聊齋志異》已不只是作者個人的夢幻，而是清代社會中處于民族壓迫、科舉毒害之下的廣大下層知識分子實現(xiàn)愿望的集體夢幻，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神話。

這種補償現(xiàn)實的幻夢到了《紅樓夢》里被詩化和現(xiàn)實化。詩化和現(xiàn)實化本質(zhì)是沖突的、矛盾的，但在《紅樓夢》中被暫時地調(diào)和起來，成為瞬間的永恒之美。豪華的大觀園是現(xiàn)實的舞臺，生活于其中的一群美麗純情少女是曹雪芹對人生理想的詩化。面對充滿罪惡的外部世界，曹雪芹借賈寶玉的口說出了對真善美的世界的向往?！芭畠菏撬鞯墓侨猓腥耸悄嘧鞯墓侨?，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女兒被看作是天地間的靈氣，生命的精華，置身于這樣的世界會使人忘掉現(xiàn)實中的丑惡，心靈得到暫時的寧靜與升華。因此賈寶玉就在這希望的世界中“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對一切少女的美麗與聰慧表現(xiàn)出濃情的欣賞，對她們的不幸表現(xiàn)出深切的同情。然而越是美麗、詩意、理想的東西越容易被毀滅。賈寶玉所珍視的女兒們像花朵一樣被摧殘、凋零，而他所憎惡的惡勢力卻仍然瘋狂地維持著統(tǒng)治地位。他滿懷希望找不到出路，因為摧毀美的勢力正是他物質(zhì)世界所依賴的。于是他感到了痛苦，感到了人生有限、天地無情的痛苦?？梢哉f這又是一個屬于眾多人的、時代的痛苦。

明清時代處于封建社會的末期，各種矛盾以一種近乎瘋狂、丑陋的形式顯露出來，置身于其中的文人士子特別是下層文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所感受到的壓抑和痛苦也許更甚于前代，因為它們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化的。在風情小說中，“男子大都代表著孤苦貧困的現(xiàn)實存在，女子則代表著現(xiàn)實存在得到改變和拯救的幻想功能。”①其所反映出來的對現(xiàn)實缺憾的補償就將文人理想引向了世俗化。理想的世俗化及拯救功能的增加是美人題材文學從詩、騷以來、歷經(jīng)魏晉賦、艷詩艷詞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最大的不同，也是美人題材文學在新的社會發(fā)展時期出現(xiàn)的特殊功能。

注釋：

①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

參考文獻：

[1]丁福保輯.全漢魏晉南北朝詩[M].中華書局，1959年.

[2]石觀海.宮體詩派研究[M].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