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老師們

趙麗宏

大學畢業(yè)，一晃已經(jīng)過去三十多年。可是我大學時代的生活，仿佛就在眼前。母校的容顏，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不會改變。母校的容顏，不僅是校園、教室、圖書館和宿舍樓，與此有關的更深刻的記憶，是老師們的形象——他們的微笑，他們的目光，他們的聲音……

我是“文革”結束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們在1977年參加高考，所以被人們稱為“七七級”。我考取的大學是華東師范大學，而我們就讀的中文系，是華東師大引以為驕傲的系，因為，中文系有很多德高望重的教授，有很多有趣的老師。

師大中文系的幾位名教授，是學生們最感興趣的人物。

曾經(jīng)當過中文系主任的許杰教授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名作家。有時候，能看到他的一頭白發(fā)在中文系辦公室里晃動。但那時他不上大課，只帶研究生，所以我們也少機會聽他的課。不過，遠遠地看著他那一頭白發(fā)和溫和的表情，大家都會肅然起敬。倒是大學畢業(yè)后，在作家協(xié)會的很多聚會中，和許先生有了較多的接觸。

施蟄存教授在我的心里有幾分神秘感。我讀過他年輕時代寫的那些小說，他也許是中國最早的現(xiàn)代派小說家，今天讀他的小說，還覺得新鮮。因為當年被魯迅批評過，施先生幾乎大半生為此受累，真是冤枉了他。其實，他的文品和人品，都值得稱道，他無愧大師的稱號。在上大學之前，我們根本沒有機會了解他，沒有機會讀他的書，只知道魯迅先生罵他“洋場惡少”。這個難聽的綽號，與為人平和、學識淵博的施先生實在無法相聯(lián)系。我們在師大上學那幾年，施先生還沒有開始給學生上課，所以不常有機會見到施先生，但聽說他生活得很艱苦，住在一間狹窄的亭子間里，平時看書寫作是在一間極小的衛(wèi)生間中，抽水馬桶就是他的辦公桌椅。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寫成了后來在海內外引起轟動的《唐詩百話》。到晚年，施先生的道德文章終于被世人認識，他廣博的學識和充滿智慧的文字，他對文學和歷史的獨特看法，使他在學術界獨樹一幟，而他淡泊低調的處世態(tài)度，使他贏得了無數(shù)人的尊敬。施先生晚年筆耕不輟，將近一百歲，還常常在報上發(fā)表精美而有見地的文章，這也是文壇的奇跡。

許杰先生已經(jīng)去世多年。施蟄存先生2003年以百歲高齡辭世。兩位文壇前輩，是華東師大中文系的驕傲。

錢谷融先生是很受同學們歡迎的教授，大家尊敬他，不僅是他的學問，也是因為他那種虛懷若谷的態(tài)度。他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提出“文學就是人學”，曾經(jīng)遭到過粗暴激烈的批判，此時，人人都接受了他的觀點，大家都覺得錢先生是用最簡潔明了的語言，道出了文學的本質。錢先生當時主要精力也是指導研究生，只是偶爾給我們上幾堂大課。錢先生談現(xiàn)代文學總是深入淺出，講得很生動。然而有趣的是，他有時會突然停止講課，有點不好意思地搖頭微笑著說：“這些話，我已經(jīng)講過好幾遍，重復自己的話，很沒有意思?！闭n堂里的同學們以熱烈的掌聲來回報他。大學畢業(yè)后，我和錢先生還時有交往，每次見面，他總是微笑著問：“麗宏，你最近在寫什么啊？”他的親切態(tài)度，使我感到溫暖。前幾年，我到《上海文學》雜志任社長，那年正逢雜志社五十周年社慶，我請錢先生為《上海文學》題字，他笑著說：“我的字寫得很差，寫得多更要露馬腳?！蔽艺f：“您就寫‘文學是人學這幾個字吧?！卞X先生用毛筆寫了“文學是人學”五個大字，字體端莊有力，這幅字現(xiàn)在就掛在我的辦公室里。

我上大學時，徐中玉先生是我們的系主任，徐先生是資格很老的名教授、名作家，在沒有和他接觸前，大家對他有些敬畏。但是一經(jīng)接觸，就知道這是一位隨和的老先生。作為系主任，他常常要在全系的師生大會上講話，在我的印象中，他講的都是很真誠的話，從不擺大學者的架子。最令我難忘的，是他對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鼓勵和支持。他多次在全系大會上熱情鼓勵同學的課余文學創(chuàng)作，對我們幾個在創(chuàng)作上有一點成績的學生，他還常常點名表揚。中文系當時那種日益高漲的創(chuàng)作熱之所以能形成，和徐中玉先生，和中文系其他老師們熱心支持的態(tài)度有極大的關系。我們畢業(yè)的時候，要寫畢業(yè)論文，但對我們這些創(chuàng)作上取得成績的學生，畢業(yè)論文可以用文學作品代替。我的畢業(yè)論文，就是一本詩集。這樣的做法，大概也是史無前例的。我的詩集《珊瑚》，畢業(yè)后的第二年便作為恢復出版后“萌芽叢書”中的第一本詩集，由重慶出版社出版。后來，徐中玉先生被選為上海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作為作家協(xié)會的專業(yè)作家，我和徐先生有了更多的接觸。在人世的風暴中，徐先生是一位鐵骨錚錚的硬漢，他把名利看得極淡，而把知識分子的責任和良心看得高于一切，為了年輕一代的理想和前途，他甘愿承擔一切。1994年，我和徐中玉先生一起到長江口的長興島采風，一起去的還有他的另一位成為作家的學生王曉玉。我們沿著江島的長堤散步，徐先生談了他年輕時代的很多往事，他說：“此生雖然曲折，但從不做虧心事?！蔽覀冊趰u上一起慶賀他的80歲生日，我們在祝他長壽的同時，很想傾吐心中的感激之情，但卻不知道怎樣來表達。我對他說：“你不僅教會了我們怎樣做學問，搞創(chuàng)作，也教會了我們怎樣做一個正直的人?！毙煜壬χf，有你們這些學生，我感到欣慰。徐先生今年已經(jīng)九十三歲，依然精神健朗。文學界的活動，他常常和八十九歲的錢谷融先生一起來參加。大家都說，這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出席的活動，就是上海文學界級別最高的聚會。最近我去看望徐中玉先生，他告訴我，我在《新民晚報》上的專欄“玉屑集”，他每篇都看。他說：“以前談古詩，從政治和歷史背景上分析得多，你的文章都是藝術賞析，很有意思?！薄坝裥技笔俏医陙碓趯懽魃系囊环N探索，也想以此向年輕的讀者介紹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髓。徐先生的鼓勵，使我對自己多了一點信心。

我們上大學時，華東師大中文系有一位年輕的講師王鐵仙，學生都對他特別有興趣。他是瞿秋白的嫡親外甥，上課時，他的普通話中帶著紹興腔，講魯迅的作品，就特別有味道。大家特別喜歡聽他分析現(xiàn)代文學作品，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夜晚》《遲桂花》，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這些作品被他分析得絲絲入扣，使大家有如臨其境的感覺。王鐵仙先生課上得好，但他不在乎同學們對他的看法，他說：“如果你們覺得我的課沒有意思，可以不來，也可以在課堂里寫你們想寫的文章，沒有關系。”但是他的課恰恰受到了大家的歡迎。畢業(yè)后，王鐵仙老師一直和我保持著聯(lián)系，關心著我的創(chuàng)作。他后來當了華東師大的副校長，但還擔任著博士生導師，一邊當校長，一邊輔導博士生。前些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四卷本自選集，鐵仙老師仔細讀了我的書，還寫了一篇熱情中肯的評論，發(fā)表在《文藝報》上，使我再一次感受到老師的關懷。endprint

在我們的老師中，上外國文學作品欣賞的王智量老師的課也很受同學們的歡迎。王智量老師有激情，分析作品時，往往沉浸其中，仿佛這小說是他自己的作品，小說中的故事是他自己的經(jīng)歷。給大家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普希金的《葉甫根尼·奧涅金》，講安娜和她的兒子告別，達吉雅娜給奧涅金寫信，講得繪聲繪色，情景交融，很多女生被感動得流淚。王智量先生也是一位翻譯家，翻譯過一些俄羅斯文學作品。后來，他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饑餓的山村》，是他自己當年被流放的生活經(jīng)歷。給我們上寫作課的王光祖先生、王昌漢先生，給我們上現(xiàn)代文學欣賞的陳孝全先生，給我們上現(xiàn)代漢語的陳秀珠老師和朱川老師，給我們上文學理論課的王世諭老師，他們的講課都留給大家深刻的記憶。

為我們上古典文學作品欣賞的王建定老師，介紹宋詞時如數(shù)家珍，他對宋詞的熟悉程度，使大家都感到驚訝，我們能想到的作品，他都能倒背如流，背誦時那種搖頭晃腦陶醉的樣子，引我們發(fā)笑，但也贏得了大家的尊敬。那時，古典文學的考試是背宋詞，由王先生親自在他的辦公室里一個一個過堂，背誦的篇目范圍很廣，具體背哪一篇，由他臨時提出。這使得很多同學非常緊張。我并不欣賞他這種對付小學生的考試方式，但也覺得有趣。畢竟很多年沒有老師來這樣考我們了。記得他讓我背誦的是蘇東坡的《江城子》（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這是我熟悉的作品，也是他規(guī)定范圍內的。背第二首時，他對我笑了笑，說：“你是作家，我讓你背一首規(guī)定范圍之外的，怎么樣？”我有些發(fā)怵，怕背不出來會很狼狽。他說：“背不出來也沒關系，不會算你不及格的。”他給我出的題目是辛棄疾的《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不算太冷僻，是我能背的。其中“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幾句，是大家都熟悉的。記得王先生夸獎了我?guī)拙?，還說起了王國維引用這幾句使意思出新的典故。這位王先生，生活有點潦倒，沒有結過婚，沒有房子，一直住在教師宿舍里。他在事業(yè)上也不順利，我們畢業(yè)很久，聽說他還只是個講師，無法評上教授，因為他堅持“述而不作”，沒有著作，盡管他的課上得那么有激情。我覺得這對他不公平，很同情他，但卻幫不了他的忙。前幾年，在《文匯報》上讀到一篇悼念他的文章，才知道他已經(jīng)因病去世。我回憶這些往事，也是對他的紀念吧！

在畢業(yè)十周年的時候，我們華東師大中文系77級的畢業(yè)生回學校聚會了一次。又回到當年的教室，和老師們同坐一室，我發(fā)現(xiàn)，這十年時光，在我們這些學生的臉上，并沒有留下多少印記，而老師們卻明顯地老了，當年的中年人，變成了老人，當年的老先生，不少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有幾位老師，已經(jīng)離開了人間。

在這次聚會上，大家要我說幾句，我看著白發(fā)蒼蒼的老師們，看著他們溫和期待的目光，淚流滿目，語不成聲。我說：“沒有你們，就不會有我們的今天。在我們的心里，老師們是不會老的，永遠不會！”這是我發(fā)自內心的話。

責任編輯：子非

美術插圖：段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