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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陽糕

    2014-10-20 09:16:31龍一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4年10期
    關(guān)鍵詞:重陽蜂蜜爺爺

    1973年10月4日,星期四,農(nóng)歷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天津市河北區(qū)東四經(jīng)路居安里9號。我12歲。

    住大雜院有一個好處,就是熱鬧。我早晨出門上學(xué),院子里已亂作一團(tuán),南屋張爺爺爬到屋頂不肯下來,說家出忤逆,他不活了。張奶奶則跳著腳罵去年新娶的小兒媳:“老話說‘新媳婦過門三年里,重陽節(jié)回娘家死婆婆,你這是咒我呀!”兒媳理直氣壯:“剛打來傳呼電話,我得送我媽去醫(yī)院,都什么年月了您還封建迷信,不怕開您的批斗會?”而張爺爺?shù)拈L孫張丑兒則跟著上躥下跳,不夠他忙活的。

    東屋曲藝團(tuán)說評書的鄭爺爺勸解張爺爺:“你這‘工頭兒是資本家的幫兇,就算是飛上天也變不成工人階級,別鬧了,下來過節(jié)吧!”張爺爺:“九九重陽,大兇之日,我這是登高避邪;丑兒他奶奶,下午我去廠里挨批斗促生產(chǎn),晚上給我蒸重陽糕?!必涇囁緳C(jī)何大拿抱肩倚在大門邊看熱鬧:“家里居然還有紅糖蒸重陽糕,您老口福不淺哪!”

    說到重陽糕,我趕緊跑到鄰院金教授家,他們老兩口恰巧走出門來。金教授穿一身藍(lán)色勞動布工作服,兩手烏黑,提著鋁飯盒,他是下放到工廠燒鍋爐的“右派”,平日里我跟他學(xué)繪畫。金奶奶穿一身淺灰色毛料衣褲,皮鞋晶亮,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我對金奶奶道:“前幾天您說的東西,今兒下午我也許能送來?!苯鹉棠厅c點頭。金教授感嘆:“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蔽倚Φ溃骸班崰敔斦f茱萸浙江產(chǎn)的最好,天津沒有新鮮的,過節(jié)要用得去中藥房買?!?/p>

    我又跑回自家院里,張爺爺一家還在吵個不停。我對何大拿道:“‘漆包線今天晚上我給您送來?“何大拿年輕英俊,壞模壞樣笑道:“你要的東西我那現(xiàn)成,隨來隨換?!边@時鄭爺爺看見院門外走過的金教授夫婦:“喲,貝子爺、福晉,您這是出門賞菊呀,有年似節(jié),好興致?。 苯鸾淌冢骸白蛲韥黼妶?,我兄弟在“五七干?!睔{了,太太去北站買火車票,我去上班,順便請三天假?!编崰敔敐M面歉然,抱拳拱手:“怪不得昨晚聽見郵電局的摩托車來,給您道煩惱。”然后他拉了我一把,“稍待片刻,咱爺兒倆一道走。”

    張爺爺家的戲沒翻出新華樣來,鄰居們看著沒趣便散了,只剩下張爺爺和兒媳一個房上一個房下僵在那里。鄭爺爺提只馬口鐵水桶跟我一起往胡同外走,他衣袋里的晶體管小收音機(jī)正播放石侖的文章《論尊儒反法》,播音員的聲音嚴(yán)厲得能殺人:“儒家是維護(hù)沒落的奴隸主貴族的反動學(xué)派,法家是代表新興的地主階級利益的進(jìn)步學(xué)派。”我問鄭爺爺:“您這是要去哪?”鄭爺爺調(diào)整收音機(jī)改播“樣板戲”:“這玩意兒比不了電匣子,費(fèi)電池;我去勝坊鎮(zhèn)趕趟集,重陽節(jié)登高賞菊飲酒吃河蟹,咱沒有賞菊花的風(fēng)雅,但白洋淀的河蟹不能錯過?!蔽抑浪侨ツ抢锝o趕集的農(nóng)民說相聲掙錢,干這種違法的事,他已經(jīng)被警察抓了好幾回。我擔(dān)心道:“鄭奶奶知道您又去闖禍嗎?”鄭爺爺笑道:“她是山東人,把重陽節(jié)當(dāng)財神爺?shù)纳?,正在家忙活烙焦餅?zāi)?,不明白天津衛(wèi)老爺們兒的雄心壯志?!?/p>

    我是天津衛(wèi)的小老爺們兒,今天我也有雄心壯志。張丑兒在學(xué)校門口追上我:“那本書你弄來了嗎?”我:“你那鐵疙瘩估價了嗎?”張丑兒:“昨兒我去廢品收購站問價,人家說值兩毛五?!蔽曳怂谎郏骸澳阆胂沽诵睦玻 睆埑髢海骸八圆疟阋私o你嘛!”我點點頭:“今天下午?!?/p>

    學(xué)校上午四節(jié)課,前兩節(jié)語文、數(shù)學(xué)。我悄聲問同桌小夏:“星期天咱們公園大門口見?”小夏是被遺棄的資本家小老婆的女兒,靠寡母糊紙盒過日子,家里窮,但學(xué)習(xí)好。我是地主的孫子,出身差,學(xué)習(xí)不上心,但能打能鬧心眼兒活。小夏手撫扎小辮的橡皮筋:“大門口怕遇見熟人。”我:“那就花展館見。”上個月我父親參加商業(yè)系統(tǒng)技術(shù)大練兵,比賽用紙繩捆扎四瓶白酒得了第二名,獎品是兩張北寧公園國慶游園會的門票。我遞給小夏一張游園票,她仔細(xì)折好放在鉛筆盒里。

    上午后兩節(jié)課在操場開“憶苦思甜”大會,校長陪著一位老工人給學(xué)生講舊社會的苦日子。老工人:“我年輕時給萬惡的地主打短工,夏天收麥子,地主吝嗇,全家一年四季吃窩頭咸菜,我們干活的白面饅頭攤雞蛋管夠。”這話引得全場大笑,校長連忙阻止老工人的口無遮攔,讓他改說在天津鐵工廠受資本家剝削的故事。

    我抱膝坐在地上,兩眼望天,盤算著今天要實施的復(fù)雜計劃,沒心思聽老工人的回憶。此前五天,我一直在鐵路北站的貨場里偵察,昨天終于發(fā)現(xiàn),工人們卸下了大批黃色麻袋,袋子上用紅漆寫著“古巴糖”三個字,最后用帆布蓋住麻袋垛防雨。這種外國進(jìn)口的玩意兒副食店賣過,又甜又苦,不好吃,但畢竟是紅糖,送給金奶奶蒸重陽糕保證沒問題。金奶奶原本是讓我?guī)退蛭腋赣H借兩張購糖票,而我則是想找金奶奶要一本《三國演義》的連環(huán)畫。金教授當(dāng)年參與了這套連環(huán)畫的設(shè)計,總共六十多本,小人書鋪里一分錢看一本,但不成套。我打的算盤是,如果我直接弄到紅糖給金奶奶,家里的購糖票也就省下來,可以寄給在“五七干?!眲趧痈脑斓哪赣H。

    中午我將書包交給張丑兒,拉上同學(xué)布哈林一起來到北站貨場。布哈林是他的綽號,因為他又瘦又小,頭發(fā)枯黃,兩眼亂轉(zhuǎn),擅長摩仿電影中的列寧演講,同學(xué)們便給他硬安上蘇聯(lián)電影《列寧在1918》里那個壞人的名字,他倒是全不介懷。我:“你給我放哨,弄到糖分給你一把?!辈脊峙郎细吒叩恼砟径猓遥骸翱匆娪腥藖斫o個暗號?!辈脊郑骸笆裁窗堤??”我:“‘樣板戲,就唱‘要學(xué)那泰山頂上一青松?!?/p>

    選在中午的時間偷襲貨場,是因為保管員都去吃午飯了,這是從有了鐵路貨場開始,幾代孩子積累下來的寶貴經(jīng)驗。我摸了摸褲袋里的鉛筆刀,裝古巴糖的麻袋里邊還有一層塑料袋,用鉛筆刀割開很容易。然而我錯了,鉆到帆布里邊我才發(fā)現(xiàn),成垛的古巴糖不見了,變成了膠合板的圓桶,兩頭各有一只黑漆鐵箍,豎著碼放。這下子完了,弄到紅糖只是我整個計劃的第一步,沒有糖,再偉大的計劃也得報廢。

    這時,外邊傳來布哈林唱戲的聲音,最后的高腔聲嘶力竭。我伏在地上扭頭向外看,一位保管員騎著自行車慢慢過去,車把上掛著鋁飯盒。布哈林不唱了,我回頭一看,哈哈,木桶上清清楚楚印著黑字——野菊花蜂蜜。取蜂蜜我有經(jīng)驗,只是今天沒帶容器,怎么辦?回家取容器肯定來不及。我從木桶上沿往下一掌的地方下手,用鉛筆刀一點一點地在膠合板上刻出一個方孔。絕不能從木桶下沿挖洞,因為沒被取走的蜂蜜會流出來浪費(fèi)掉,這也是幾代孩子的經(jīng)驗。我輕輕取下兩寸見方的膠合板,裝滿蜂蜜的塑料袋一下子從洞中鼓了出來。我脫掉上身的黃絨衣,脫掉貼身的背心,再將黃絨衣穿上,然后將背心折疊,四角相系變成一只布袋。關(guān)鍵時刻到了,我再次伏下身向外張望,見布哈林將大拇指插在坎肩里,學(xué)著列寧的樣子在枕木垛上踱步,不像有危險。endprint

    我小心翼翼地在塑料袋上豎著劃了一道小口,蜂蜜立刻涌了出來,有股甜甜的藥香,確是野菊花味道。外邊起風(fēng)了,吹得帆布啪啪作響;一列火車駛過,其聲也如雷。過了好一陣子,布袋里裝滿了蜂蜜,我將挖下的那塊膠合板按回木桶,并讓它錯開一點卡住洞口。蜂蜜黏稠,這樣就能阻止蜂蜜外流。鄭爺爺常常教導(dǎo)我的話沒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蔽沂钦?jīng)人家的孩子,糟踏東西的事不能干。

    然而,等我用牙齒咬著裝滿蜂蜜的布袋從帆布下爬出來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布哈林已經(jīng)被兩名保管員抓住胳膊捂住嘴。剛才火車駛過的聲音太大,一定是蓋過了布哈林向我報警的聲音。一名身材粗壯的保管員大張雙臂向我逼進(jìn),遠(yuǎn)處鐵路道口叮鈴鈴傳來電鈴聲,道桿放下,一列火車出站南下。布哈林沙啞著嗓子沖我大叫:“快跑!”我連躥帶跳,橫穿幾十條鐵軌,身后隆隆而過的是“北京——莫斯科”特快列車。

    我不擔(dān)心布哈林,偷襲貨場被抓是常事,最多挨頓打。我回到家里,從背心上刮下蜂蜜,平均分到兩只碗中。我將半碗蜂蜜給金奶奶送去,她像是感動得要流淚,讓我一定向我父親轉(zhuǎn)達(dá)她的謝意。她是清朝貴族家的大小姐,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這蜂蜜的來歷。她讓我自己挑選金教授收藏的連環(huán)畫,我選了其中的《八卦陣》,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58年5月版,定價:0.16元。

    布哈林回來了,說沒挨打,笑嘻嘻地接過半碗蜂蜜回家了。張丑兒帶回我的書包,我給他看《八卦陣》。這家伙收集《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我看過,只有三十幾種,其中沒有這一冊。我:“怎么樣,換嗎?”張丑兒飛奔回家,轉(zhuǎn)眼間拿來一個給自行車燈供電的磨電滾,一把將《八卦陣》搶去,然后繃著臉伸出小指:“拉勾!”我伸出小指與他拉勾確認(rèn)交易成功,他大叫一聲,狂喜道:“五八年版的《八卦陣》,黑市上最少值兩塊錢?!蔽夷赣H月薪二十元,兩元錢夠我吃二十天早餐,但我毫不在意,因為我的雄心壯志不是張丑兒這種俗人能夠理解的。

    傍晚,金奶奶給我送來兩塊面粉調(diào)和蜂蜜,蒸成扁圓形狀的重陽糕,上邊點綴著核桃仁、杏仁和青絲玫瑰,說我替她找蜂蜜費(fèi)心了,讓我也嘗嘗。張爺爺?shù)膬合被貋砹?,說是只去了醫(yī)院,沒敢回娘家。張奶奶拉著臉沒理她,張爺爺則盯著我手里這兩塊糕說:“家里的老娘兒們都是廢物,過節(jié)不蒸重陽糕,這節(jié)白過了?!?/p>

    鄭爺爺叫我去他家里吃晚飯,重陽節(jié)的河蟹頂蓋肥,鄭爺爺:“你放開肚皮吃,我弄回來一桶?!蔽遥骸敖裉炷沟氖裁椿??”鄭爺爺笑:“在鄉(xiāng)下不能使‘怯口活,說了幾段《君臣斗智》。”這個相聲段子鄭爺爺給我說過,是大學(xué)士劉墉戲弄乾隆皇帝的故事,能讓人笑破肚皮。鄭奶奶:“沒讓警察把你抓?。俊编崰敔敚骸耙o抓住還能坐這吃螃蟹?”

    何大拿很晚才回家,我將換來的磨電滾交給他。何大拿大驚:“這是英國三槍牌自行車的磨電滾,你小子要拆里邊的漆包線,這不是敗家子嗎?”我:“咱說好的,我給你弄來漆包線,你拿去修好鄭爺爺?shù)碾娤蛔樱俳o我半瓶汽油?!焙未竽茫骸斑@玩意兒挺值錢,你可吃虧了?!蔽覍W(xué)著鄭爺爺?shù)那徽{(diào):“吃虧是福!”

    10月7日,星期天,收音機(jī)里說,以色列和埃及、敘利亞在“贖罪日”打起來了,新一輪“石油危機(jī)”馬上暴發(fā)。何大拿過來給鄭爺爺修理那只老舊的電子管收音機(jī),手上拿著幾只“天津鴨梨”,順手給了我一只。我把梨塞在衣袋里:“‘石油危機(jī)要爆發(fā)了?!焙未竽眯Γ骸澳阈∽佑惺澜缪酃?,知道昨天跟我換汽油?!编崰敔斅勚笮Σ恢埂?/p>

    費(fèi)了這么大的周折和心力,我的目標(biāo)眼看就要實現(xiàn)了。

    因為是休息日,北寧公園的游園會人山人海,花展館的院子里正在舉辦菊花展,幾百種花樣,幾十種顏色,都是珍貴品種。我身上穿了件干凈的藍(lán)色上衣,這是我哥哥身材長高之后替換下來給我的,前襟上原本沾了一大片油污,形狀好似阿拉伯半島,被我花費(fèi)半瓶汽油和半塊肥皂洗干凈了。我的球鞋雖然大腳趾處破了個洞,但被我用鞋粉刷得雪白。

    去年今日小夏告訴我,因為出身不好,也因為母女過日子艱難,從來沒有人為她慶祝過生日。我當(dāng)即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對她發(fā)誓:“明年我給你過生日。天津衛(wèi)的老爺們兒,一句話一顆釘,說到辦到?!本瓦@樣,今天我手上捧著兩塊“重陽糕”,衣袋里塞著一只“天津鴨梨”,衣服干凈整齊地站在菊花叢中,等待小夏的到來。生日快樂,我先練習(xí)一聲。

    作者簡介:龍一,1961年生于天津市,祖籍河北省鹽山縣。生于饑荒之年,長于物質(zhì)匱乏時期,故而好吃;長期研究中國古代生活史,慕古人之閑雅,于是好玩。南開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出身,寫小說引讀者開心為業(y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迷人草》《借槍》《接頭》《深謀》《暗火》《代號》《暗探》,小說集《潛伏》《刺客》《藤花香》和小說理論專著《小說技術(shù)》等?,F(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

    原載《大家》2014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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