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

張憑欄

我的老屋，坐落在一條頗含古韻的老巷里，那青磚灰瓦、土墻泥壁的縫隙里爬滿了我記憶的青藤。

常有機會外出參觀學習，每次出門遠足我總是想多欣賞一些古跡，從中感受一下遼遠時空的氣息。從南方到北方，陸陸續(xù)續(xù)看過不少古跡和古宅，但這些對于我來說，都只是留下一個個閃爍無定的、淡淡的印象。我總想，名勝古跡雖好，卻是“別人的”，終不如我的老屋值得紀念。直到某一個雙休日，約好兒時的朋友，再度回到老屋，更是感到不論走到哪里，不論在都市風流行的城里居住多久，我都感到不如深居我心中的我的老屋。老屋，是我心頭一個難以解開的情結(jié)。當然，老屋本身就是一個爬滿青藤，翠綠翠綠的夢，它裝著一搖籃恬然夢境，外面的人無法進入，讓我獨享。

比起鄉(xiāng)下崛起的如別墅一般的樓房瓦舍來，我的老屋自然是相形見絀了，甚至有些丑陋。但那由青磚土坯混合壘成的房墻，“U”形灰瓦蓋起的屋頂，椽木檁條雖然七扭八歪，卻也有兩明三暗五間。多少年來，老屋作為一個群體建筑的一部分，躋身于一條拉得長長瘦瘦、彎彎曲曲的小巷之中，雖然簡陋，但也總給人幾分古老的韻致。

三月，濕潤潤的墻垣下，嫩嫩的青藤吮吸著春露，探出星星點點的頭，翹首向上。不出幾天的工夫，青藤不聲不響地爬上了墻頭，嫩嫩的青藤慢慢地變得翠綠，任性而隨意地編織著它們的夢。

月夜，拉開窗簾，青藤澀澀甜甜的味兒飄了進來，露珠兒從葉片間輕輕地滑落，細細的藤蔓在夜風中舞動著它的衣袖，好一幅精美絕倫的畫卷，把人的心兒也染綠了，讓夢里也爬滿了青藤。

早上醒來，一根根青藤，如同綠色的垂簾，趴在墻壁上，透過玻璃，我看見它探著身子向我張望，舒卷著它綠色的藤蔓，歡快地舞蹈著，時兒左，時兒右，在鳥啼中生動起來、活潑起來，涌動著它綠色的生命。其實，老屋刻在我記憶最深處的不僅僅是青藤、樹木、莊稼、河流等等一些文字符號，更多的是母親把一大堆兒女從老屋里拉扯長大，乃至讓其成家立業(yè)的過去，還有那漫鄉(xiāng)遍野叢生的幼稚的童謠，當然也少不了小巷人家的那份情意濃濃、宛如一家的和諧……

母親不識字，在那靠“計工分”換取糧食的年代，母親操持著一家人的油鹽柴米，那真不是容易的事情。老屋后面的那塊菜地，是母親為一家人青荒補糧和為兒女念書上學積攢學費雜費的一塊“寶地”。那時，一家人最好的主食是地瓜和白米煮成的粥，即便新糧上市，我們家的口糧也遠遠不夠吃到秋季。因此，母親總是把一些雜糧和園子的蔬菜變換著不同的口味，供給一家老小一日三餐。

留在老屋記憶里的除了母親的菜地，還有那些長長的夏季。炎熱的夏夜，奶奶為沒有功課的小弟小妹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老早就準備了竹床竹椅，還有蒲扇，奶奶講著老掉牙的故事，唱著笑掉牙的童謠，小弟小妹們在奶奶輕悠悠的歌聲中安然入夢。而我卻和母親就著一盞油燈，在幽暗的燈光下，我做著自己的功課，母親則把大姐穿著小了的衣服拿出來，在桌子上重新剪裁著，一針一線地為我縫制合身的衣衫。母親手巧，什么都能夠整舊如新。那年代，能接著大姐花襯衣，真讓妹妹們羨慕。后來，我在寫作中，學到了一個叫“頂真”的修辭，我想這才是一種別具情趣的“頂真”。

居住在老屋的鄉(xiāng)親是最和善的。他們有的在小巷開肉鋪，有的做食品日雜生意，有的開豆腐作坊。他們亦農(nóng)亦商，絕大多數(shù)家里還種有田地，雖然是各開著各的店鋪，總有日子過得不寬裕的人家。但一個巷子里住著，總是遠親趕不上近鄰，于是一家有難，大家相幫。即使磕碰上了，就馬上有人上前化解，說上一句：“哎呀，大家同住一條街，同飲一井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子坡子哦！”彼此之間頃刻便消停了，安寧了。

待到傍晚時分，剛剛吵過的兩家子又熱熱乎乎地黏在一起了，各家把粗大的板凳桌子當街一放，拼在一起，搬出自家媳婦做好的晚餐，怡然品嘗著鄰家飯菜。那和諧的晚餐中發(fā)出的無拘無束的笑聲、語聲，是小巷老街的天籟……

三十多年一晃而過，我離開老屋在城里工作多年了，母親自然也老了。前些年，父母親到城里來幫我照看孩子，雖然很忙碌，但偶爾閑下來，母親就呆呆地坐著，回想著老屋過去的一些往事。我知道母親離不開小巷，舍不得老屋，過不慣城里人的日子，于是我和兄妹們又花錢修理了小巷的老屋。去年夏天，當年邁的母親再度住進小巷老屋時，她心里頭不知道有多美。

那天夜里，我沒有返回縣城，陪伴母親在老屋住了一個晚上，高興得像個孩子的老母親，要我?guī)退蜷_擱放在老屋里多年的那口樟木箱子，我不解地問：“那年頭，家里人連肚子都填不飽，這箱子里能藏著什么好東西？”母親微笑著說：“打開看看，你就知道了?！?/p>

真沒想到，那箱子里全裝著我們姐妹兒時的衣物和學習用品，打開箱子，就如同打開了我們過去的日子，不無芬芳，也記錄著母親為兒女的操勞……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子 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