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憑欄
我是那么喜歡這個漢字——舊,舊居、舊事、幾位相處多年的舊友、一件穿了多年舊衣、幾枚生銹的舊銅錢、幾本藏了多年的舊書、一條老掉了牙的舊街,都會讓我生出一份留戀。張愛玲說:“再冷酷無情的人,提起前年冬天穿的那件絲綢夾襖也會一往情深?!?/p>
這就是懷舊。
罵街,從字面上理解,就是站在大街上罵。那年月,只要有人站在街巷中心謾罵,準有事兒發(fā)生。那聲音從小到大,罵的節(jié)奏有板有眼,圍觀的聽眾越聚越多,罵者也就越得意,就像演講一樣,把該罵的那檔子事,罵得有節(jié)奏、有情理,罵出了眼淚,罵出了悲傷,把一些聽眾的情緒也全都調(diào)動起來了,并一起吆喝著:“真他媽的該罵!”
先說說那偷雞摸狗的罵街吧。
誰家菜地里的瓜果被偷了,你聽是怎么罵的:“這人心都是肉長的?。∥壹也说乩锏哪枪瞎€沒熟哩,就被哪家少家教的臭崽子偷走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十幾張嘴都要吃,你那狗日的混賬東西摸摸良心想一想,你這不是該罵嗎?”
這一類的罵街,在村子里是算最文明的一種勸誡,一句一句掏心窩子的罵聲,能喚醒被罵者的良知。一些被罵者往往趁天黑,領著頑皮的孩子到罵者的家里去認個錯,送去自家菜園子的瓜果,這樣一罵一和,鄰里之間也自然不會傷和氣了。
再還有那種“找對子”式的罵街,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發(fā)泄,有目的地,用最巧的方式,最難聽的語言,非要罵得“對方”站出來為止。
在一個農(nóng)閑的傍晚,村子里有名的罵街高手鳳嫂,擺出個罵不出對子不罷休的架勢,開頭是混罵,只罵“那些愛偷漢子的賤女人”;緊接著就指桑罵槐,罵“那個死了丈夫的,不守婦道的,專招惹男人的臭婊子”;見對象還不站出來應戰(zhàn),干脆鳳嫂拍起巴掌罵開了:“我沒罵劉家的李家的寡婦,單罵陳家的寡婦,有種的給老娘出來!”鳳嫂雙手叉腰,扯著嗓門罵著。
陳家的寡婦看這陣式無法回避,只得從屋子里沖出來迎戰(zhàn),一時間雙方形成激烈的對罵。
陳家的寡婦絲毫不示弱地回罵:“誰偷了你家的男人?你守不住男人,還有臉罵街,就算老娘偷了你家男人,這全是我的能耐,你又能把我怎樣!”
“老娘要剁了你!”鳳嫂邊罵邊隨手從屋檐下拿一把早已準備好的菜刀。
毫不示弱的陳寡婦迎了上去說:“你敢剁?”她一只胳膊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指著鳳嫂。
兩個女人扭在一起,這時,看熱鬧的鄰居一起圍了上來,東拉西扯地好言相勸,有能干的媳婦站出來說:“如果誰的氣還沒消,干脆打上我?guī)装驼坪冒?!?/p>
一些上了年紀的長輩也開始制止這場無理的鬧劇,把雙方各自勸到家中,直到雙方住口停止了謾罵,看熱鬧的人群才慢慢回到各自的家里去。
后來,誰也記不準打哪一年起村子里再也沒有人罵街了,村子里有啥事都是村長在廣播里打個通知,不論是肥料、種子,還是誰家有婚喪喜事,村里的喇叭都把一些關于各家相關的事情說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村里的那些舊事,便想到了生產(chǎn)隊里的那中間由土磚茅草蓋起來的隊屋。上世紀七十年代,村莊里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自己的隊屋,村子里有8個生產(chǎn)隊,我住在三生產(chǎn)隊,放學回家或農(nóng)忙假日,隊屋是我和伙伴們常去的地方。
春天剛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大人們很少到隊屋里來,這恰好給生產(chǎn)隊里的少男少女讓出一片自由的天空。那時,我才剛過10歲,初春的時候常和伙伴們?nèi)リ犖菽瞧諘绲膱龅赝嬷覀兊挠螒颉?/p>
那是一些沒有規(guī)則的游戲,完全憑著性情,偶爾我們脫下厚厚的冬裝,仰天躺在暖和的曬谷場上,看濕漉漉的水汽從泥土里蒸發(fā)出來,仿佛飄不盡的炊煙,陽光在煙霧中跳動著,看累的雙眼,常常呈現(xiàn)出多彩的光環(huán),雖是有些幼稚,但我們樂在其中,妙不可言……
其實,隊屋誘人的地方并不在隊屋本身,因為隊屋并不漂亮。幾間進深約20多米、東西兩垱加廂房的茅草屋,低低的屋檐,小小的窗口,東西兩頭陳放著日常用的農(nóng)具,只有正大門那兩張暗紅色木門給隊屋增添了幾分色彩。
而隊屋的禾場,寬敞、明亮,它的實用價值永遠超出了隊屋。夏秋兩季的谷子,一個生產(chǎn)隊勞動力,從田野到隊屋,那可是一個長長的季節(jié),把稻子從稻田里收割擔到隊屋,然后在禾場把谷子打下來,那時的隊屋可是歡樂的海洋。不僅僅是豐收帶來的喜悅,還有那些俏皮的媳婦,常常在禾場里嘰嘰喳喳地說上自己男人的幾句渾段子,鬧得一群人捧著肚子笑,遇上羞澀的媳婦,躲在谷堆邊,笑出了眼淚。這時,這幫瘋媳婦們非得把她拉出來,幾聲“騷婆娘”,笑成一片……
秋后,直到一個漫長的冬天,隊屋是最寂寞的季節(jié),除了偶爾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之外,其余的日子就是麻爺爺守著一個偌大的隊屋。
聽娘說麻爹是從外鄉(xiāng)逃難過來的,一臉的麻子,雖有些難看,但他為人厚道,做事又勤快,誰家有求于他做點什么,麻爹總是樂呵呵地去做。這樣,隊屋交給了麻爹,大家自然放心了。
春荒時,也有一些不安分的媳婦,因為家里斷了糧,趁黑夜摸到隊屋里去,找麻爹去調(diào)調(diào)情,換點糧食回家,但麻爹始終不動情,守住自己的底線。
后來,生產(chǎn)隊里有人傳開麻爹是個傻子,連男歡女愛都不會。這話也傳到了麻爹的耳朵里,有些瘋媳婦們甚至挑逗麻爹:“你那玩意兒真不作用啵?”麻爹聽后,沒有發(fā)火,只是傻傻地笑,那笑聲酸酸的,讓人聽后直掉眼淚。
此后,再沒有人敢對麻爹說這些渾段子了。
時過境遷,隊屋隨著大集體時代的結束而停靠在村莊那片土地上,不論多少年后,只要見過隊屋的種地人都忘不了它。哪怕是不回到故鄉(xiāng)去,就在記憶里再去回味一次,也同樣是格外親切。
母親的房里有一個黃色的瓦壺,她常常把瓦壺擺放在房門的彎里邊,那里面裝著父親從地頭里、山野外撿回的許多舊銅錢。
背著母親,我和弟弟常在壺里掏十幾枚銅錢到村子外的曬場上和同伴們玩耍。那銅錢有大有小,有的已殘缺,有的薄得將朽,一些稍大的銅錢,綠銹斑駁,漬滿了泥土。和同伴們玩銅錢,一般的男孩子就是拿著銅錢“打滾波”,看誰的銅錢跑得遠,先倒下的一枚算是輸家,而贏家的那枚一定是跑在前面,而女孩子一般是把大小的銅錢放在地上擺行,擺一座有四個城門的城,或一條通向城門外的路,也有時把銅錢碼成摞,有一次一下子摞十幾個還不倒,大家高興得抱在一起。其實,這些游戲無論是輸是贏,只是打一個手板或刮一下鼻子,各自都得把自己家的銅錢帶回家去。
我對家里那瓦壺的銅錢十分熟悉,每一個銅錢都摸過多少次,看過多少遍。上學后,才認出銅錢上的字,記得有“洪武通寶”“乾隆通寶”“光緒通寶”等等,還有幾枚又大又重的“康熙通寶”,據(jù)父親說這是羅漢錢,鑄造時熔化了一尊羅漢,怪不得特別金黃發(fā)亮。
村子里家家都有銅錢,但那錢卻不能花。父親看著我把銅錢放在禾場里放了一堆,父親拾起一枚銅錢,摸著我的頭說:“這銅錢內(nèi)心是方,外圈是圓,做人要像這銅錢一樣,方為做人之本,圓為處世之道。”那時小小年紀的我,還不完全聽得懂父親的話,只有長大后,才慢慢體味到其中的道理。
想必在那個銅錢還能當錢使的年代,我們的先輩祖宗不小心丟落了許多銅錢。不然,那些銅錢,都是父母在田地里干活時撿來的,在地里犁土、耙地,常常會犁出幾枚銅錢來。有時一場大雨,在山路邊的草叢中也能撿回一枚銅錢?;氐郊依?,高興地對娘說:“看,我撿回了一枚銅錢?!?/p>
一天夜里,我聽到姑姑在悄悄地和母親商量著一件事,我沒有完全聽懂大人的話,只知道這話里頭與銅錢有關。
第二天清早,趁天還沒大亮,父親和母親還有姑姑便來到屋后院的那棵棗樹下,幾鐵耙下去,果真刨出了一個帶蓋的陶罐,罐里裝滿了銅錢,姑姑把罐子抱回家時,那里面的銅錢銹壞了一半,但剩下那些保存完好的銅錢中,有不少都是我們不常見的又大又厚的銅錢。姑姑把嘴緊挨著母親的耳邊說:“別看這些銅錢現(xiàn)在不中用,說不定哪一天就有它的用處了?!惫霉檬亲x個書的人,母親把姑姑的話聽進了心里。后來,把家里的銅錢都放在柜子里鎖了起來,我們也難摸出來玩了。
可惜的是,后來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村子里凡是屬于“古”一些的家什、瓷器,當然還有銅錢在內(nèi)的一些舊東西都被“破四舊、立四新”的大運動,洗劫一空,就連母親的那個黃色的瓦罐也被砸碎了,那些銅錢更是不翼而飛。如今,在山村的田間地頭再也難見到古錢了。
一天午后,我閑下心來看一張商務晚報,在《中國古錢目錄》一欄中,赫然看見了那枚“大元國寶”竟價值八萬元,還有我小時常常玩的那枚“嘉靖通寶”也能賣八千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