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春城
中華民族是一個重感受的民族,因而在觸物興情方面有著特殊的敏感,常常因客觀事物而觸發(fā)主觀的思想情感,這便是所謂的“感物吟志”。的確,情感的噴發(fā),思緒的紛發(fā),必須有一種誘發(fā)物,而物象的變異最容易觸發(fā)人的情感思緒。天邊一聲雁唳,河畔幾絲新柳,路旁幾株春草,都可以打動人心,引起無盡的思懷。“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彪S季節(jié)的變遷,慨嘆時光流逝,由萬物的變化,引起紛繁思緒。中國詩詞中的思想情感,往往縱橫貫穿于時空之中,借自然時空的推移來表情達意,人的思想情感往往和自然時空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中國詩詞的時空設計就顯得特別重要。而詩詞的時空設計,恰恰透露著創(chuàng)作者的時空意識,喚起人們喜、悲、雄偉、崇高等不同的審美情感。
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古詩詞,大都借自然時空來表情達意,每每透過時空實像的交互映射予以形象化,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時空融合無間的奇妙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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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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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衛(wèi)風·氓》
詩以“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起興,以桑樹的生長變化,顯示出自然景物(空間)的變化,而具體的自然物(桑樹)的變化又暗示著時間的推移。時間在飛速地流逝,女主人公感物而動。隨著樹上桑葉逐漸稀少,女主人公由年輕貌美變成體衰色減,她的戀愛生活也由幸福而至痛苦。在痛苦的生活經歷中,女主人公頓悟到,在“二三其德”的男權社會里,女子永遠無法享受到與男子同等的權利,得出了“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的慘痛教訓。這種感受正是受到外界時空(物)的觸動而興發(fā)出來的。在這里,女主人公借自然時空顯現(xiàn)了她由幸福走向痛苦、悔恨的情感歷程。
在中國人的意識里,時間和空間首先是與人的生死存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間流逝意味著人生極其短暫,生命何其短促;空間虛靈而神秘莫測,意味著人生無常,恍兮惚兮。人們愈是努力把握當前的時空,便愈感到難以把握其原狀,因而在心中引起強烈的騷動——或惆悵失落,或焦灼恐懼。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迢迢牽牛星》
全詩以疊詞入詩,以描寫為主。開頭“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寫出牽牛和織女夫婦相距遙遠。自然時空阻隔了牛郎織女這對恩愛夫妻,使他們天各一方,長年分離??臻g距離的遙遠,分離時間的漫長所產生的相思之苦,讓織女終日忙碌地織錦,因為只有織成云錦,才能同牛郎在七夕短暫相會。然而,內心太多的愁怨,太多的憂思,愈是加倍努力地紡織,愈發(fā)“終日不成章”,于是黯然神傷而“泣涕零如雨”?,F(xiàn)實與愿望的矛盾,讓勤勞的織女感到,自己一直堅信的“清且淺”的河漢,此時儼然變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障礙。愈是做出努力,愈是突破不了時空所構筑的阻礙。因而,只能含情脈脈,隔河相望。全詩通過時空交互映射,道出了織女為突破時空阻礙而受挫的惆悵和求之不得的失落。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雨霖鈴》
由眼前的長亭都門遙想到前方“暮靄沉沉”的“楚天”,直到“今宵酒醒”后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最后是“經年”后的“良辰好景”。詞的空間構架由近至遠,由小到大;詞的時間構架由此及彼,從“留戀處”到“今宵”,直至“經年”。這種時空構架的最終結果使得抒情主人公產生無限的惆悵與失落。驟雨、淚眼、彼此緊握的手擋不住詞人的離去,眼前的人、事、景尚且不能挽留和把握,更何況那煙波浩渺、暮靄沉沉的楚天,以及“經年”之后的良辰好景。詞人一登上蘭舟,便推想著自己將在浩渺迷茫的煙波暮靄中,空闊無邊的楚天下孤孑地漂流,推想到“今宵酒醒”之后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更推想到“經年”之后,即使“良辰好景”,也因無人共賞而如同“虛設”,即使有“千種風情”,也因無人共語而倍覺痛楚。整首詞的時空變換暗示著離別的過程,因離別而產生的惆悵失落又隨時空的延展而加深,以至于詞人一直無法從“傷離別”中解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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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
——屈原《離騷》
從“朝”到“夕”,從“春”到“秋”,本身就意味著時間流逝之速。將內在美和外在美作為自己生命本質與生命意義的屈原,面對短暫易逝的時間,發(fā)出流年似水的慨嘆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的感慨,產生“恐年歲之不吾與”、“恐美人之遲暮”的焦灼與恐懼。生命的短暫易逝意味著美的短暫易逝,而美的短暫易逝又意味著生命的脆弱不堅。香草嘉樹的盛衰,正如人生有青春有衰老,而衰老就是生命的凋謝,內在美的萎謝。因而,“執(zhí)著、頑強、憂傷、怨艾、憤世嫉俗、不容于時”的屈原“朝搴阰之木蘭,夕攬洲之宿莽”,是怕香草枯萎,內在美消退。生命有限,他要在有限的生命中不稍懈怠,用香草之美增益內心之美。從空間上講,“道夫先路”是何其曲折漫長,何等艱險痛楚,長路漫漫意味著前途渺茫、難以把握。但唯其追求的執(zhí)著,從中生發(fā)的“路修遠以多艱”的焦灼與恐懼也就顯得更加強烈。因而最后只能發(fā)出“已矣哉”的哀嘆,“赴湘流”、“葬魚腹”以成就其“從彭咸之所居”的悲劇人格。屈原以后,這種“路遠”、“日暮”的意象就成為中國藝術家的象征原型。而由對時空的焦灼恐懼,退回到自我,最后完善其道德人格的思路,就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積淀在中國藝術家的審美理想中,決定著中國藝術家對時空的表現(xiàn)和吐納。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叮瑧n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曹操《短歌行》
面對眼前的歌舞酒宴(空間),詩人卻拋開對空間場面的具體描繪,轉為對時間的悠長思索,即由“對酒當歌”轉為惜往日。觥籌交錯,輕歌曼舞,并非詩人要放浪形骸,及時行樂,而深藏于內心的恰恰是它的反面。即由人生短促、生命易逝、功業(yè)未竟所引發(fā)的焦灼恐懼,是對人生、生命、功業(yè)的強烈欲求與執(zhí)著。自然時空交互映射所引發(fā)的焦灼恐懼,使詩人憂心忡忡,不禁發(fā)出“人生幾何”的疑問。而以“朝露”巧妙作答,以“苦多”嘆往昔時光,則更凸現(xiàn)了這種時空焦灼恐懼感。這種焦灼恐懼越強烈,越激起詩人有意義地自覺地充分把握住這短促而多苦難的人生,使之更為豐富滿足。因而,在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背后,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老驥長嘶;在他慨嘆人生哀傷的同時,又有著建立功業(yè)、慷慨多氣的人生渴求。
自然時空的流逝變幻,誰也無法主宰,但人類超越時空的夢想從未停歇。藝術的神思想象所具有的超時空的無限廣闊和豐富性,使人類超越時空的夢想得以實現(xiàn)?!熬F八極,心游萬仞?!比祟惒迳舷胂蟮某岚颍w馳到現(xiàn)實時空之外的地方,心神飛升到萬仞之巔的高處,從人間到天宮,從現(xiàn)實到世外,由此而超越時空,不受時空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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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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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
詩人通過超時空的想象,讓自己插上翅膀,在明月朗照下,一夜之間飛度鏡湖,對天姥山展開了超時空的描繪。壯美雄奇的海上日出,劃破長空的神雞啼叫,令人戰(zhàn)栗的熊咆龍吟,使人震驚的山泉轟響,濃云密布將要下雨的天氣,朦朧迷離的水上煙霧,此時,詩人已與現(xiàn)實拉開了距離。更為奇妙的是,忽然電閃雷鳴,山崩石裂,神仙洞府的石門訇然而開,呈現(xiàn)出另外一個美妙世界:在廣闊無邊的青天中,是一座座金碧輝煌的仙閣神樓;云中之神身著彩虹做成的衣裳,騎著風當做馬,紛紛飄然至此;虎奏樂,鸞拉車,仙人們依次就座,一片笑語歡聲。這是詩人通過超時空想象所物化出來的虛幻迷離的境界,具有強烈的浪漫色彩。然而,超越是為了更好更強有力的復歸現(xiàn)實。詩人超越時空寫神仙世界的美麗,是因為現(xiàn)實世界有太多丑惡、太多污濁,是詩人鄙棄世俗、厭惡功名、蔑視權貴、追求自由的性格使然。故而詩結尾處“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之語,其復歸現(xiàn)實之力堅挺有勁、擲地有聲,表現(xiàn)了詩人積極奮進的人生態(tài)度和追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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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澤厚.美學三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
(責任編輯 陳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