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幾部電影的隨筆

金仁順，著名作家，吉林省白山人，畢業(yè)于吉林藝術(shù)學院戲劇系，著有小說集《愛情冷氣流》《月光啊月光》《彼此》等多部，長篇小說《春香》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另有影視作品《綠茶》和《媽媽的醬湯館》等。

1.《兔子洞》

他們看上去還行。丈夫瀟灑，妻子漂亮，一個在外一個持家，生活得井井有條。只是，他們的平靜不是自內(nèi)而發(fā)的，而是涂了層釉質(zhì)。這層釉把他們裹得緊緊的，使內(nèi)部的那些碎塊兒不至于迸裂。

八個月前，他們失去了四歲的兒子。是一場意外，狗追松鼠，孩子追狗，一輛車剛好開過來——

生活瞬間撕裂。

一旦掉進兔子洞，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兔子洞里，有會唱歌的花朵，撲克國國王王后，以及各種有趣的人物和刺激的事情，但那是在童話里面，而且是夢游。影片中的這對美國中產(chǎn)階級夫妻貝卡和豪威，一度生活得優(yōu)渥而安逸，但所有的歡樂和溫馨，隨著孩子的死亡瞬間消融殆盡，他們落入兔子洞里。

或者說，他們的內(nèi)在變成了兔子洞，狹窄、黑暗、寒冷，他們直墜而下，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落到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洞底。

他們試圖解脫。參加了傾訴小組。這類的小組多是合并同類項，讓悲傷尋找悲傷，痛苦遇見痛苦，疊加的悲傷和痛苦或許可以融成一爐，卻并不能彼此救贖，只能互相喚醒，令悲傷加倍，讓痛苦也加倍。他們同命，卻并不相憐，貝卡不愿意聽所謂的孩子死去是上帝需要一個新天使之類的話。這種說法兒太容易，太自欺。而有些人在這些傾訴組里面，已經(jīng)多年，養(yǎng)成了習慣，形成社交圈子。

貝卡不想認輸，她試圖回到曾經(jīng)的職場，但多年的缺席，她熟悉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也試圖跟家人友好相處，她的妹妹懷孕了，她把兒子以前的衣服整理好送去，但她妹妹不想要，因為不想看著自己未來的孩子穿著一個死去孩子的衣服跑來跑去；她也不愿意聽自己的媽媽嘮叨，她媽媽也曾失去兒子，但那個兒子，也就是貝卡的哥哥，是三十多歲時吸毒過量而致死的，貝卡從不認為她和母親的喪子之痛有任何可比性。貝卡的婚姻也瀕于風雨飄搖，豪威既要承受自己的痛苦，還要面對貝卡時不時的、突如其來的發(fā)作。日常生活中，貝卡對他禮貌而冰冷，同在傾訴組里面的一個女人跟豪威成了朋友，他們吸大麻，尋找各種樂子稀釋悲傷痛苦，內(nèi)心里，他們在繼續(xù)曖昧下去還是發(fā)展婚外關(guān)系之間掙扎——

貝卡和豪威的生活讓人想起那句話：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則各有各的不幸。而即使是相似的不幸，也各有各的形態(tài)。

事實上，那個失去的孩子從未離開過他們。他的房間、玩具、衣物、影像資料，那條引起麻煩的狗，甚至僅僅是年齡跟他相似的孩子，每件事物都可能成為星星之火，在貝卡和豪威的內(nèi)心燎原成地獄的火海。他們的生活鋼絲越拉越細，瀕于崩潰。一次偶然的機會，貝卡邂逅了“兇手”，事故中駕車的高中生，他們小心翼翼地，每次融化幾塊冰塊般地，慢慢地接近。高中生坦承出事那天，自己可能確實開得快了點兒，只快了一點兒。他很抱歉。貝卡對他非常友善，因為他的抱歉和痛苦是真實的，不回避的。他令貝卡墜入黑暗陰冷的兔子洞，但也同樣是他，丟了根繩子給洞里的她。

《兔子洞》是部樸實無華的電影。它還原了痛苦的某些具體、真實、日常的形態(tài)?；ヂ?lián)網(wǎng)時代，越來越多的東西喪失了意義和質(zhì)地，被濫用，被誤解，這部電影以其嚴肅的態(tài)度嚴謹?shù)淖黠L，把人們司空見慣的“痛苦”做了一次還原。同時，發(fā)出了詰問：

痛要怎么說出口？痛要怎么消化掉？

真正的痛徹心肺深沉如同洞穴，無法填滿，無法祛除，無法遮蓋。解脫痛苦的惟一辦法是跟痛苦和解，既然痛苦像老朋友一樣會隨時隨地地遇到，那么在見面時，就握握手，閑聊幾句吧。貝卡和豪威最終回歸到正常的社會秩序中，畢竟，生活還要繼續(xù)。

這部戲原本是百老匯演出的劇目——目前也仍舊在上演——被妮可-基德曼相中，拍攝了電影版。給觀眾意外的不只是影片的主題，還有其他方面，諸如，影片拍攝時間只用了28天，制作成本為一千萬美元，導演和兩位主演都是零片酬參與影片的創(chuàng)作和制作，男主角艾克哈特甚至還自掏腰包承擔了一部分費用——這些事情都非常的不“好萊塢”，但正是因為這些偶爾的“不”，讓我們對“好萊塢”也保有些“另類”的情感。

2.《黑天鵝》

誰看了《黑天鵝》，都得承認娜塔麗表演得太出色了，雖然在這個電影里，娜塔麗扮演的芭蕾舞演員妮娜時間跨度并不長，但這段時間內(nèi)人物的成長和蛻變，卻是一個演員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門檻，跨越了，搖身一變是藝術(shù)家，并將因藝術(shù)而永生；跨不過去，就只能算掌握了點兒技藝，蕓蕓眾生，誰沒點兒特長？

當演員是這個世界上最兇險的職業(yè)之一，演員們伴隨職業(yè)生涯而引發(fā)的傷痛和病變，多是隱蔽和內(nèi)耗的，具有戲劇性和反諷意味的是，他們內(nèi)部的黑暗指數(shù)通常跟外部的光鮮靚麗成反比。表演是一種毒品，即使對最有天份的演員而言，也是不把自己摧殘到份兒上，就無法達到巔峰狀態(tài)，“不瘋魔，不成活”。

娜塔麗扮演的妮娜是個芭蕾舞演員，純潔天真的小天鵝——她的母親當年也是芭蕾舞演員，屬于未能跨過“門檻”，淪為普通人的那類，妮娜的天鵝皇后的夢想也因此變成了雙人份——家庭里面，母親的呵護和鼓勵像盔甲一樣籠罩包裹著她；在舞蹈團里，她是最勤奮努力的舞者，除了舞蹈，她堪稱一張白紙。

縱便是作為舞蹈演員，妮娜也單純得過了份，就像她的衣服和圍巾的顏色，白加粉紅，鮮嫩的蜜桃本色使她在演繹白天鵝時，輕而易舉地博得了導演托馬斯的贊許，但光有這一面是不夠的，天鵝有兩個，一黑一白，人性也有兩面，一白一黑。如何從白天鵝的身體里面，抽出墨汁，把羽毛染黑，進而讓黑天鵝飛舞起來，是這部電影的主要線索，亦是人性善惡的有趣解析。

妮娜不會壞。不懂得如何壞。她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是跳舞，臨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跳舞，她只有舞蹈，沒有生活，換言之，舞蹈即是她的生活。但這并不是說，她的內(nèi)心世界完全純白，沒有一點點黑色，她有黑色的部分，但大多表現(xiàn)在對自己身體的傷害上；她也有野心，甚至很大，身為龍?zhí)籽輪T的妮娜時不時地從前天鵝皇后貝絲那里偷化妝品用以填充自己對她取而代之的欲望。

妮娜身邊有三個重要人物，導演托馬斯以演出的成功為絕對標準，他用行家的眼光選妮娜當主角，他用最直接，堪稱無禮、粗暴的方式指出她的致命弱點，正是他一針見血地對妮娜指出：“惟一阻擋你前進的就是你自己”；妮娜的媽媽常常假關(guān)懷之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妮娜的身上；舞蹈演員莉莉則是個笑面虎，從不放棄任何機會，并經(jīng)常處心積慮地制造機會，以取代妮娜的位置。行家的挑剔，母愛的壓迫，對手虎視眈眈的野心，以及她自身對完美的終極追求，就像利爪抓向妮娜，讓她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也正是在這些傷害和血跡中間，妮娜的惡一點一滴地被萃取出來，腦海里那些一閃而逝的惡念不再偶爾與妮娜擦肩而過，而是踏踏實實地在妮娜的身體里面安居，并時不時要面目猙獰地出來行兇了。

這個電影最動人之處，就是關(guān)于妮娜身上“壞”的解析，惡就像墨汁落在水中的特寫鏡頭，來源清晰，脈絡分明，又絲絲縷縷地舞動、飄搖，它們在電影里有時是黑色的背心，酒里的藥丸，有時是舞臺面具或者狂野的性想象，惡的力量如此強大，同時卻又不乏美感和詩意，以及勃發(fā)噴涌的激情，讓人難以抗拒，糾結(jié)不已。正式演出時的妮娜，身上穿的是件灰色的毛衣，白和黑，在她身上終于合二為一。她一如既往地要演出，一門心思要變成那只萬眾矚目的白天鵝，但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即將被取代時，她也能對托馬斯說出“貝絲之后你還要再換角色嗎”這類兵不血刃的話，以黑天鵝之道還至其人之身，為自己贏得了最終的機會。到演出最后，妮娜發(fā)現(xiàn)，所有的傷害并未實施在別人身上，而是收攏、集中在她自己的身體里，她發(fā)出的“我感受到了——完美”的感嘆和她身上那個血流如注的傷口一樣令人觸目驚心，但正如《天鵝湖》的劇情所揭示的，白天鵝死去了，但“死亡之后終獲自由”，這部電影不是悲劇，而是部有些另類的勵志電影。妮娜在影片最后化蛹為蝶，飛越到了真正藝術(shù)家的境界。

在這部電影里面，好萊塢明星娜塔麗是可以被遺忘的，熠熠生輝的人物是妮娜，但更加精彩的是，妮娜的光芒并沒覆蓋其他配角的戲份和表現(xiàn)，比方說托馬斯，幾次都容易被觀眾誤認成玩權(quán)色交易的色鬼導演，但事實證明，他是質(zhì)量至上的藝術(shù)家；前黑白天鵝的扮演者薇諾娜·瑞德，曾經(jīng)是好萊塢萬千寵愛集于一身的偶像明星，大紅大紫時，壓力也如山洪泛濫，她為了緩解精神壓力在商場里偷竊，丑聞曝光后，她的事業(yè)江河日下，淪為龍?zhí)?，現(xiàn)在連龍?zhí)锥际堑诙蓐牭牧?，戲里戲外境遇相似，她身上的黑色和頹廢，也是內(nèi)外呼應的。

黑也好，白也好，天鵝飛起來時曼妙的姿影令人目眩神迷，心向往之，而天鵝的憂傷——誰在乎呢？

3.《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這個故事看上去像假的，卻是真人真事。

當然，變身電影作品時，總難免加入必要的浪漫元素和催情劑，但這個故事自身的戲劇沖突已經(jīng)足夠強烈——

一個女人遭遇車禍，喪失了五年的記憶。五年之內(nèi)，她生活中所有重大的事件：與家人親情關(guān)系撕裂，從法學院退學，戀愛，結(jié)婚，這些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空白。

戲劇性這種東西，站在觀眾的立場上，是又驚又喜，進而拭目以待；身為當事人，卻無疑于舊瓶里面的美酒突然變成了醋精，每一口落在舌尖，酸甜苦辣咸，難免要感慨造化弄人的。

五年被意外漂白、融化的時光，把這對年輕夫婦置于到這樣一種情境：一個是火焰，一個是海水。

老公，里奧，仍舊延續(xù)著新婚夫婦的浪漫、溫馨軌道，一團熱辣地想把丟失的那塊記憶補丁找回來，把原本美好浪漫的生活重新拼湊起來；而妻子，佩吉，面對的卻是完全陌生的男子，這個丈夫仿佛從平地鉆出來，或者從天上突然掉下來，他，就像詭異的時光膠囊，裝著她的婚姻和藝術(shù)事業(yè)。

她無法否認時光膠囊里的東西，時時處處，它們的痕跡鮮明清晰，不容置疑，但她又無法接受這些東西，因為她不曾——至少是不記得——染指過。有意味的是，消失的五年生活，恰好是佩吉人生最激烈蛻變的時段，而憑空而降的車禍，上帝兩根手指一捻，這個時段被碾成了碎末。

佩吉置身于一片空白中間，在家庭的現(xiàn)實關(guān)照和虛緲的婚姻生活之中糾結(jié)、掙扎，她像所有這種情形下的人所能做的那樣，回歸最熟悉的軌跡，試圖在親人、前男友、朋友中破解消失的時光的秘密；里奧也在糾結(jié)、掙扎，車禍硬生生地截斷了他的生活，他不能放棄過去，但所有他努力搭建的、聯(lián)結(jié)新舊生活的橋梁，開始時總是充滿希望，但最后總會以豆腐渣工程的破裂而告終。

這部電影的編劇不是一般的好。佩吉和里奧的心理起伏、轉(zhuǎn)折，每一筆都絲絲入扣，讓觀眾簡易直白地看到：生活，哪怕是最平凡的，也自有其無以倫比的價值。那些“假如生活能重新開始——”的說法兒，是多么天真可笑。

佩吉最終回到了五年前的自己。這是她必須做的，而且也是正確的——腳踏實地；她天上掉下來的老公里奧是個相當不錯的男人，但對她而言，他代表著虛無，不管他多么浪漫，多么令她感動，但生活總是要一腳一腳地往前走才對，就像飯，必須要一口口地吃。

里奧也從某種程度上獲得了解脫。有遺憾，當然。但生離，總歸比死別容易很多。更何況他們還年輕，誰知道未來會有什么呢？經(jīng)歷了這種變故的人，生死、命運，對他們而言，可不再僅僅是個大詞。

有意思的是，佩吉一旦決定完全回歸自己——哪怕是五年前的——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她找到了當年離家出走的理由：她父親跟她最好的朋友婚外情暴露了；她回到法學院，在枯燥的辭條中找回了藝術(shù)感覺；她的前男友結(jié)束了現(xiàn)有的情感關(guān)系，想與她重續(xù)前緣，但她拒絕了，正如當年；她也最終拋棄了法學院，重新做回藝術(shù)家；她跟老朋友又重新變成了朋友；這個電影最閃亮、最眾望所歸的結(jié)尾當然是，她去找里奧，他們重新談了一場戀愛（真人版那個，他們又結(jié)了婚，還有了兩個孩子）。

兩次，她踏入同一條河流。

瑞秋-麥克亞當斯——佩吉的扮演者——是好萊塢實力派年輕女星，最近幾年，作品不斷：《大偵探福爾摩斯》里面她亦正亦邪、靚麗美艷地露了幾手，在《早間主播》，電影品質(zhì)可能也部分地影響了她的表現(xiàn)；《時間旅行者的妻子》和這部《誓言》，對她的演技是個強有力的證明。她算是那種天生該吃演員飯的女星，心理細節(jié)處理得婉轉(zhuǎn)、準確。

里奧的扮演者查寧·塔圖姆，之前只看過他演一個殺手的電影，雖然是配角，雖然毛手毛腳，但卻像當年《末路狂花》里面布拉德·皮德的短暫出場令人驚艷一樣，他擁有明星特有的誘惑力和說服力。

這兩位演員組合在一起，把一個真實的故事演繹得夢幻氣質(zhì)十足，正如誓言本身，內(nèi)在很骨感，但一出口就如霧如煙。

有必要申明的是，《誓言》并非一部完美無缺的電影，但作為一部商業(yè)電影，可圈兒可點的地方還真不是一星半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