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現實大于想象力的時代,盡管層出不窮、光怪陸離、荒誕不經的社會新聞,將我們的感官世界和內心世界“磨損”得日漸麻木和冷漠——不時有人感嘆:還有什么樣的殘酷和惡不會發(fā)生呢?而對一切熟視無睹或者漠然處之的態(tài)度則是開在這個時代身上的“惡之花”——但是,處在時代夾縫中的文學,有時會穿透社會新聞或人間悲喜,展示出它獨特的悲憫和憂傷來,這悲憫和憂傷也許隱秘而微弱,但它總在提醒靠近它的人們:保持自己的敏感和善意。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學是對抗“惡之花”的一味良藥。
李新立的散文《脆弱的石頭》記敘的是這樣一件事:礦山裝卸工小張在作業(yè)時,被山頂滾落的浮石砸中了小腿,小腿粉碎性骨折,沒能保住,截肢,小張殘疾了。從一個健全人瞬間變成殘疾人,小張的痛苦不言而喻。這是一次工傷事故,礦山負責。小張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留在礦山看守倉庫,每月有收入;一種是一次性領取四萬多元的賠償金后,自謀出路。小張并不愿意選第二種,但他“堅強”的妻子執(zhí)意要一次性領取賠償金,否則跟小張離婚。小張選擇了第二種后,離開礦山了。
應該說,這個平常而殘酷的故事,與那些更殘酷更離奇的故事相比,連新聞都算不上。假使這個故事還有那么一點“新聞性”,值得記者來采寫的話,那么這則故事就會變成我上面的復述文字——成為一則沒有情感溫度和敘述感染力的新聞。但是,當這個故事在李新立的筆下成為一篇文學作品時,它卻顯示出文學的悲憫和憂傷來,擁有了讓人觸動和感慨的力量。
同樣是文字,同樣是語言的敘述,一個“公事公辦”、不冷不熱;一個飽含悲憫、充滿憂傷,這悲憫和憂傷從何而來?就我理解,文學它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表達經驗、情感中最隱秘、最動人的一角。以《脆弱的石頭》為例,文字的悲憫和憂傷主要來自兩方面:
一方面來自有血有肉的敘述者“我”的出現?!拔摇笔俏恼碌臄⑹稣?,是礦山總部辦公室文員,協助領導處理這次事故,也是此事的見聞者?!拔摇钡某霈F,讓這個故事表現的維度多起來:事故的發(fā)生、搶救、接待小張妻子、探訪小張窮困的家等等,這些維度讓一個礦山的個人事故變成了一個人物的命運故事;更重要的是,“我”的出現讓這個故事變得有溫度和態(tài)度來,“我”并不建議小張一次性領取賠償金,擔心小張以后的生活沒保障;我在把錢交給小張時,看著小張一生中可能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現金時的緊張和興奮,叮嚀他保管好。文章最后,“我”寫道:“時間真快,到二○一二年,我也失業(yè)漂泊了,但有些事情一生總難以忘卻。比如,二○○四年的這件事情——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好否?!边@是一段點睛之筆,“我”也是一個生活的失意者,也“失業(yè)飄泊”了,但我仍記掛著小張他們,“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好否”?文章到這里,所有的悲憫和憂傷都涌出來了,弱者對弱者的同情,讓人觸動。
《脆弱的石頭》中的“我”,很容易讓人想起魯迅先生《孔乙己》中的“我”——那個小伙計,孔乙己的悲劇生命就是通過“我”敘述出來的,“我”是見聞者——讓故事真實;“我”也是瞧不上孔乙己的人——讓故事有了溫度。所以《脆弱的石頭》中的“我”與《孔乙己》中的“我”有了異曲同工之妙,文學的力量——悲憫和憂傷——就是從這些細小的表達中滲透出來的。而在新聞或者其他非文學的表述中,是很少見到這樣的“我”的。
另一方面來自文學保守自己的秘密?!洞嗳醯氖^》表現出了一種憂傷的情懷——為那對不幸的夫妻擔憂,這情懷是通過對人物不可捉摸的內心的敘述達到的。小張老實,家窮,怕老婆;妻子“堅強”,丈夫出事了,不聞不問,也不傷心,本來從長遠來說,丈夫繼續(xù)在礦山做事往后的日子更穩(wěn)當,但妻子要求丈夫一次性領取賠償金,用離婚要挾,為了將家維持下去,丈夫答應了。文章對妻子的敘述,實質上是對人性秘密的一個敘述:妻子為什么執(zhí)意要做這種不合常理的決定?是對一次性四萬元錢的“垂涎”嗎?是想騙走錢后拋棄可憐的小張嗎?他們最終的結局會如何呢?這是問題都成為文章的秘密,也成為讀者思索的問題,最終也成為文學的魅力所在——發(fā)現并保留人性和生活的秘密。而新聞故事不同,它的目的是揭露秘密并公開秘密。
文學的優(yōu)勢在于保守自己的秘密,這個觀點是美國著名評論家希利斯·米勒的,他認為隱藏秘密,永不揭示它們,這是文學的一個基本特征。俄國的著名語言學家雅各布森也在追問:“是什么東西使一段語言敘述成為藝術品?”他從語言學的角度認為是語言的詩性——語言的詩性是最接近語言的——使一段敘述成為藝術品。如果跳出語言學,至少我們還可以做出推斷:文學對自己秘密的保守以及獨一無二的排他性的個體的敘述,也會使一段敘述成為藝術品。
就像我們提到的這篇散文《脆弱的石頭》。石頭很脆弱嗎?
石華鵬,文學評論家,現居福建福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