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蕓
高中語文選修教材《外國小說欣賞》(人教版)“情感”單元里的《禮拜二午睡時刻》是哥倫比亞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馬爾克斯寫的一篇短篇小說,故事情節(jié)比較簡單,以卡洛斯·森特諾做“小偷”被雷微卡太太開槍打死,引出了母親、女兒、神父及妹妹的出場,讓讀者感受到了一個母親內(nèi)斂的痛苦、焦急以及外露的剛強、堅定、勇敢,向世人昭示了超越道德評斷的母愛的偉大。然而,卡洛斯·森特諾真的是“小偷”嗎?
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女人默默地搖了搖頭。神父從欄桿里面走出來,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皮面筆記本、一支蘸水鋼筆和一瓶墨水,然后坐在桌子旁邊。他的頭已經(jīng)謝頂了,兩手卻是毛茸茸的。
“你們想去看哪一座墓?”他問道。
“卡絡(luò)斯·森特諾的墓。”女人回答說。
“誰?”
“卡絡(luò)斯·森特諾。”女人重復(fù)了一遍。
神父還是聽不明白。
“就是上禮拜在這兒被人打死的那個小偷,”女人不動聲色地說,“我是他母親?!?/p>
連自己的母親都這么認定,卡洛斯·森特諾似乎確定無疑是“小偷”。但我們仔細揣摩母親和神父的這段對話,不難發(fā)現(xiàn),母親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自己一再重復(fù)獨生兒子的名字,神父都表現(xiàn)得很茫然,完全不知道母親說的是誰,才不得不采用神父認可的說法。后文中神父與母親的進一步對話也證明了這一點:
神父吁了一口氣。
“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
女人簽字回答說: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
神父看看那個女人,又看看那個孩子??吹剿齻兏緵]有要哭的意思,感到頗為驚異。那個女人還是神色自如的繼續(xù)說:
“我告訴過他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他很聽我的話。過去他當拳擊手,有時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p>
“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部拔掉了。”女孩子插嘴說。
“是的,”母親證實說,“那時候,我每吃一口飯,都好像看到禮拜六晚上她們打我兒子時的那個樣子?!?/p>
很明顯,在母親的話語中卡洛斯·森特諾“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是一個很聽自己話的孩子,是一個寧愿“當拳擊手”挨打也不會去偷東西的人??紤]到母親的話里可能飽含的主觀情感,我們不用它來證明卡洛斯·森特諾的清白,但可以證明母親前面的說法絕非自己的本意;一個不是出自自己本心的說法當然不能給卡洛斯·森特諾定下罪名。倒是神父那句含蓄的話:“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向讀者實證了他對卡洛斯·森特諾“小偷”行為的認定。
哥倫比亞是一個以天主教為主的國家,神父的認定代表的是教區(qū)所有教民的認定。那么,小鎮(zhèn)上的人們是憑什么來認定卡洛斯·森特諾的“小偷”行為呢?我們來看小說中的交待:
事情發(fā)生在上禮拜一凌晨三點鐘,離開這里幾條街的地方。寡婦雷薇卡太太孤身一人住在一所堆滿東西的房子里。那一天,在細雨的淅瀝聲中雷薇卡太太聽見有人從外邊撬臨街的門。她慌忙起來,摸著黑從衣箱里拿出一支老式手槍。這支槍自從奧雷利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那時候起就沒有人用過。雷薇卡太太沒有開燈,就朝大廳走去。她不是憑門鎖的響聲來辨認方向的。二十八年的獨身生活在她身上產(chǎn)生的恐懼感使她不但能夠想象出門在哪里,而且能夠準確地知道門鎖的高度。她兩手舉起槍,閉上眼睛,猛一扣扳機。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槍。槍響之后,周圍立刻又寂然無聲了,只有細雨落在鋅皮屋頂上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響。她隨即聽到在門廊的水泥地上響起了金屬的碰擊聲和一個低啞的、有氣無力的、極度疲憊的呻吟聲:“哎呦,我的媽!”清晨,在雷薇卡太太家的門前倒臥著一具男尸。死者的鼻子被打得粉碎,他穿著一件花條的法蘭絨上衣,一條普通的褲子,腰中沒有系皮帶,而是系著一根麻繩,光著腳。鎮(zhèn)上沒有人認識他是誰。
這里有幾個明顯的疑點:1.雷薇卡太太聽見了撬門聲,那死者撬門用的工具在哪里?他身上可是連一根可能帶金屬扣的皮帶都沒有。2.“雷薇卡太太聽見有人從外邊撬臨街的門”,她站在自家大廳里朝門鎖開槍,足見這個“臨街”指的是對街。如果死者撬對街的門,卻被打碎了鼻子,那他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姿勢在撬門呢?3.由“低啞的、有氣無力的、極度疲憊的呻吟聲”我們可知,死者應(yīng)該處于一種疲弱不堪甚至患病的狀態(tài)中,他有力氣撬門嗎?在雷薇卡太太起來“摸著黑從衣箱里拿出一支老式手槍”再走到大廳的幾分鐘時間里,一個曾經(jīng)當過拳擊手的人會因為撬門而把自己弄得如此虛弱嗎?4.作案要有動機,“寡婦雷薇卡太太孤身一人住在一所堆滿東西的房子里”,死者為什么不去撬她家的門,反而去撬對街的門?對于一個“把牙全部拔掉了”的流浪漢來說,他行竊的目的不應(yīng)該是獲取東西賣了換錢花嗎?5.雷薇卡太太開槍打死了一個人,居然沒有警察來查證一下?小說第16段可是交待了小鎮(zhèn)有公共機關(guān)的。
小鎮(zhèn)上難道就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些疑點嗎?肯定不是。只是大家都選擇了漠視,因為1.“鎮(zhèn)上沒有人認識他是誰”,而大家都認識雷薇卡太太,都相信她的說法,死者犯了“十誡”之一的“不可偷盜”;2.死者“穿著一件花條的法蘭絨上衣,一條普通的褲子,腰中沒有系皮帶,而是系著一根麻繩,光著腳”,可見他是一個窮人,一個一文不名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流浪漢,這樣的一個人確實有偷東西的最大嫌疑;3.雷薇卡太太寡居了二十八年,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又遇上了這么一場麻煩,當然是盡快處理,還她一個清靜平安。
所以卡洛斯·森特諾根本不是小偷,而是一個熟人社會的闖入者。小說開頭說“這個鎮(zhèn)子比前面幾個要大一些,然而也更凄涼”,“車站上空無一人”,“車站地上墁的花磚已經(jīng)被野草擠得開始裂開”“快兩點了。在這個時候,鎮(zhèn)上的居民都困乏得睡午覺去了。從十一點起,商店、公共機關(guān)、學校就關(guān)了門,要等到將近四點鐘火車返回的時候才開門”,就向讀者暗示了這是一個比較封閉的社會,里面生活的人們與外界很少來往,卻有著一套屬于自己的信息系統(tǒng)和獨立的生活準則??逅埂ど刂Z凌晨三點鐘在雷薇卡太太家的門廊下避雨,明顯違反了小鎮(zhèn)人們的生活準則,所以即使他只是一個因為由于多年營養(yǎng)不良從而導(dǎo)致身體極度疲弱的流浪漢,卻被一個因為寡居了二十八年而“恐懼感”倍增、很可能因為雨聲而誤聽了撬門聲的寡婦打死,也沒有人會覺得他冤枉——人們不會把同情心浪費在一個闖入者身上。
這個比母親一路過來的小鎮(zhèn)更顯凄涼的小鎮(zhèn)拒絕接受卡洛斯·森特諾,人們從心底里排斥他,進而抵抗他。所以,雷微卡太太對他的抵抗完全出自本能:“她不是憑門鎖的響聲來辨認方向的”,“二十八年的獨身生活在她身上產(chǎn)生的恐懼感使她不但能夠想象出門在哪里,而且能夠準確地知道門鎖的高度”,“她兩手舉起槍,閉上眼睛,猛一扣扳機”。
小鎮(zhèn)上生活的人們這種微妙的排斥心理一直表現(xiàn)在行動上。對以正常途徑(坐了不止四個小時的火車)進入小鎮(zhèn)的母女,神父盡職責給予了幫助,然而在母女倆要走出神父家的大門時,神父發(fā)現(xiàn)“在這個鐘點,大街上通常是沒有人的??墒乾F(xiàn)在不光是孩子們在街上,在杏樹下面還聚集著一群群的大人”,就連神父家的窗子外面都“凈是人”:人們以一種亂哄哄看熱鬧的形式表現(xiàn)了他們對母女二人的排斥。面對這種群體性的排斥,上帝的意志“難以捉摸”,神父本人無能為力,所以,小說中神父的妹妹雖然嘴里說著“會把你們曬壞的”“等一等,我借給你們一把陽傘”,身子卻是“在客廳深處一動也不動”,絕對不敢公然站在被排斥者這一邊。這恰好告訴了我們小說前面神父對卡洛斯·森特諾的認定實際是遵從了群體給予的一種裁定,證實了小鎮(zhèn)群體對卡洛斯·森特諾的排斥。
卡洛斯·森特諾雖然不能把握住自己的生命,但他得到了母親的尊重和妹妹的祭奠,在荒涼的小鎮(zhèn)留下了一道比鴻毛還輕的痕跡,以他為原點衍生出的事件引發(fā)人們開始思考那些埋藏在愛、教義里面的狹隘心理。
★作者單位:湖北仙桃八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