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的文化史考察

黃樸民

我今天的演講題目是“‘儒的文化史的考察”。作為國學院的一位老師，我一直考慮這樣幾個問題：第一，怎樣回歸“國學”的本體，本相到底是什么？第二，怎么來認識國學的價值？國學在今天究竟還有沒有用？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國學”不是一種簡單的懷古，不是做象牙塔的學問。我們所從事的國學教育與研究，跟今天的生活有密切的聯(lián)系，和未來的發(fā)展也有聯(lián)系。第三個問題要回答的是：怎樣展望國學的未來？今天，我的講演就是從“儒”這個問題出發(fā)，對人生處世的一些問題提出自己的思考。

一、“儒”的涵義考證

“儒”這個問題，很有意思，現(xiàn)在我們都非常喜歡這個字。經(jīng)商的人，被稱為“儒商”的話，就洋洋得意。這意味著什么？反正是致富有道，童叟無欺，是個好商人，是個儒商。說你是儒醫(yī)的話，你更高興，表明你醫(yī)術高明，宅心仁厚。說你是儒將的話，在軍隊里待過，那就更不得了，說明你不是赳赳武夫，而是有文化的軍人?？偠灾还芨赡囊恍?，吃哪一碗飯，要是跟“儒”沾上邊，那就一下子變得儒雅風流，氣象萬千了。我們說國學，一開始就是這樣去認為的。大家現(xiàn)在都說中國文化好，但我不完全這么認識。當下的國學熱，如果引導得不好的話，不但對社會沒有幫助，更可能引起負作用。所以我們要用科學的方法、視野和角度來詮釋這個問題。

我們要回歸到“儒”的本身。大家都知道章太炎先生、錢穆先生，還有更前一點的俞樾先生等，都對“儒”本來的涵義有考證，我這里只是做一個重復而已?！叭濉痹谙惹匚幕锩?，只是標識一個普通文化人的身份而已。更要命的是，中國文化在先秦的時候，是一個尚武的時代，不是一個崇文的時代。如果你變成“儒”的話，那就意味著你會被社會邊緣化。正兒八經(jīng)的事業(yè)是什么？是“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所以在當時的人眼里，“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會搖唇鼓舌，不能沖鋒陷陣的，正是這些文化人最大的特征。他們的形象其實是這樣的：就是一群很窩囊、很文弱的迂夫子，也是一批混跡江湖的寄生蟲。

當時真正的社會棟梁，《詩經(jīng)》里面說得很清楚，就是“赳赳武夫，公侯干城”，這才是一個真實的歷史背景。國士，指的是武士，對此，顧頡剛先生曾有很翔實的考證，我這里就不詳細加以引用了，舉個比較典型的例子，那就是當時女孩子挑選對象，也是看你有沒有肌肉，能不能秀肌肉，而不是看你穿不穿“西服”，這是最典型的。像《左傳》昭公元年中曾有記載，鄭國有一個貴族叫徐無犯的，他有一個妹妹特別漂亮，一家美女千家求，兩個貴族為她爭紅了眼，官司一直打到鄭國“總理”子產那里，子產出了一個主意，讓徐無犯的妹妹自己來選擇。一個貴族就“穿著西服，帶著領帶”，非常儒雅的進去。然后，另外一個貴族，坐在戰(zhàn)車上，光著膀子，那個肌肉，二頭肌特別發(fā)達，一下子從行進中的戰(zhàn)車上跳下來了，唱個大諾，又跳回到疾駛的戰(zhàn)車里面，揚長而去。最后那個妹妹就說，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丈夫，丈夫的標準就是看他是否有男子漢的氣度，于是作出決定：嫁給“肌肉男”。

中國文化有一個很悲哀的現(xiàn)象，這就是一個陽剛文化向陰柔文化的轉變。你看漢朝的時候，張騫可以鑿空，出使西域。班超根本不玩弄那一套學問，投筆從戎，建功立業(yè)?？吹搅怂纬?，愈來愈女性化，愈來愈陰柔化，打仗誰也打不贏，打不過遼朝，打不過金朝，更打不過元朝，連小小的西夏（今天寧夏）都打不過。最后就在想象中打得過，我們在戲臺上打得過你，在小說里面打得過你。我們男的打不過，女的打得過—穆桂英掛帥，楊門女將。最后，就到了梅蘭芳時代，魯迅先生就很不客氣地說，在中國，人氣最旺的就是梅蘭芳先生，因為他是男扮女裝，所以女孩子喜歡，因為他是個男的。而男的也欣賞，因為他演女的很逼真，比女的還像女的，維妙維肖一個女的，說白了，是男女通吃。

我突然想到宋代成書的《夢溪筆談》里面，沈括引用了王子韶（當時的一個文字學家）的“右文說”。“右文說”的特點很有些玄妙，我不是搞文字學的，但是我認為他講明白了一點道理，包括陸宗達先生也認為他是部分合理的。王子韶說紀事聲符也表了意思。這個“儒”字，左邊是“人”旁，是類別，右邊聲音是“需要”的“需”。凡是“需要”的“需”，在漢朝以前，也不是一個好名詞?！吨芤住るs卦傳》里說“需”是“不進也”，即不進步、慢吞吞的意思?！蹲髠鳌ぐЧ辍防锩嬲f：“需，事之下也”；在《左傳·哀公十六年》說：“需，事之賊也”，作賊的賊，這是最糟糕的。這意味“需”是什么東西呀，就是軟弱無決斷、粘乎、無能、無用、弱勢書生的意思。所以，“需”字所代表的，都不是什么好事?！靶摹敝缘摹芭场本褪鞘桥橙?，膽子小。而“子”旁的儒，就是“俯首甘為儒子牛”，同時也表明他童懵無知，孺子可教也。所以，“人”字旁的“需”，也不是像今天人們熱衷的那樣，都是褒義，它也有不好的意思。

二、我們今天怎么認識國學

國學不回歸原點，回歸本身的話，那就說得愈多，錯得愈多。一些問題沒有搞清，那就會出錯的。有個關系大家就弄錯了，就是儒家和墨家的關系。有一種觀點，說墨翟出自孔子，是孔子的學生，后來嫌孔子這套東西太煩瑣了，所以背周道而用夏政，這是《淮南子》上說的。實際上，儒與墨并沒有師承的關系，儒歸儒，墨歸墨。那為什么會說墨翟出自孔子呢？原來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里面說：“儒者，柔也?！比崛醯哪切┤?，“術士之稱也”。你看許慎那時候，獨尊儒術之后好多年了，儒學早已作為專門的學問，已處于思想上的統(tǒng)治地位。但他這個古文經(jīng)學家要實事求是，要窮本溯源，所以他講的就是方士，就是那些跳大神，有點知識的、不會犯事的、會算命的，都算是儒。他要回歸這個里面，所以他把事情的真相講出。從這個意義來說，儒家和墨家，都同出自于“儒”，這沒有錯。所以，《淮南子·主術訓》里面講得很清楚，說儒家和墨家都是以六藝為對象。在廣義的“儒”的情況下，墨家和孔子以后的儒家，的的確確都是“儒”，因為他們共同都是以六藝為學習對象，以繼承先圣文化為己責。所以，《淮南子》說：“孔丘、墨翟修先圣之術，通六藝之論?！睆倪@個意義來說，他們的文化的文本是共享的，所謂的那些詩書禮樂是大家共同學的，后來別人才把它區(qū)別了。章太炎先生的“儒有三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大家都可以看章太炎，胡適他們的著作，里面都說得很清楚了。endprint

許多問題可以講清楚，講清楚以后，就可以回到我們原來講的主題，即我們今天怎么認識國學?，F(xiàn)在國學的概念變成一個筐了，什么東西都往里面裝。到底國學是什么？民國時候的國學，就我粗淺的知識，清華國學研究院是用西方先進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和整理中國古代的文獻，就是這么一個國學。無錫國專的國學，唐文治先生搞的國學，那搞的是博雅之學，所以無錫國專那里培養(yǎng)出來的人，個個都了不得，像饒宗頤先生、馮其庸先生、王蘧常先生，他們除了經(jīng)典精通以外，書法很好、繪畫很好，都能寫詩作詞，這是博雅之學。第三種國學就是我們劉夢溪先生最推崇的馬一浮的國學，那是“原教旨”主義者。他所創(chuàng)辦的復性書院里面，特別強調儒學的至高無上地位，推崇“六藝”為一切思想的本位、一切文化的本位，另外的都不算，當時講得清楚?，F(xiàn)在講國學，很多人將什么都往里面裝，中藥、中醫(yī)、京劇也算，通通都算，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國學快成為一個大雜燴了。所以，國學作為一個學術門類、學科體系，永遠建立不起來。作為一個國學院的老師，我對此當然很著急。大家為什么都定不下來，就因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識。

三、國學的未來展望

首先，我要說的是我們怎樣認識“國學”的價值。就是要回歸國學的本相，真正做到考鏡源流、辨章學術，能夠發(fā)微索隱、提玄鉤要。這個是學術本身存在與發(fā)展的前提和要求。

第二，是我們的現(xiàn)實需要，怎么來認識國學的價值。提倡國學以后，我最害怕的現(xiàn)實是什么？許多人的孩子，像六、七歲的孩子，英語也不學了，數(shù)理化也不用學了，都戴瓜皮帽，穿小馬褂，在念《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這不是進步，而是倒退。國學里面有很多東西也是良莠不齊、魚龍混雜的，比如二十四孝里面的東西都合理和優(yōu)秀嗎？譬如《神童詩》第一段詩句，其思想意識也是大有問題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边@種功利的思想是很可怕的。所以，我們要有所鑒別，如果不好的東西都沉渣泛起、死灰復燃的話，那是封建意識形態(tài)的重新歸來。

第三，我們應該怎樣來展望國學的未來？今天的國學有幾個特點，第一，國學是變化的?；蛘哒f，過去肯定的東西，到了今天，可能跟我們社會的需要有差異。比方說《孫子兵法》里面有句話很有名─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現(xiàn)在大家特別喜歡用這句話。大家都知道這句話在《孫子兵法》的體系里面是比較邊緣和不重要的部分。但今天情況不一樣，今天是以和平發(fā)展為時代主流的21世紀，中國不能把《孫子兵法》中的兵以詐立、兵者詭道、兵不厭詐這套東西特別宣揚，這個跟我們倡導的和平主流不統(tǒng)一。

另外，國學的價值，我認為是中性的。我認為任何好的經(jīng)典和文化，它的價值沒有什么一定的好，沒有什么一定的壞。你說《孫子兵法》好不好？當然好，《孫子兵法》對付誰好？對付敵人最好。兵法首先是戰(zhàn)場上對付敵人之法，這個它是道德的。我認為有些話我們要重新認識。有人說要在今天對傳統(tǒng)文化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我個人認為，這是根本不成立的。什么是精華？什么糟粕？沒有精華，也沒有糟粕。既是精華，又是糟粕，從這個角度看是精華，換個角度看就是糟粕。今天是精華的東西，明天就有可能是糟粕?！秾O子兵法》如果是用來對付敵人，怎么使用也是合理的。但是如果你用《孫子兵法》來對付你的同僚、你的合作伙伴、你的妻子或者丈夫的話，那就會很恐怖，道德就會沒有底線，游戲就會沒有規(guī)則，整個文明就陷入一片混亂。所以你說《孫子兵法》是好還是不好，是看你對付誰，出于什么動機？抱著什么動機去學它。好人學了就可以事半功倍，壞人學了那是如虎添翼。所以，國學的價值判斷根本不能絕對的一概化。

展望國學的未來，我覺得國學真正的未來在于擁抱我們的社會，擁抱我們的世界，在于把古代和當今、文本和生活、我們的良知和它的功能真正溝通起來。也就是說，像我這樣學過《孫子兵法》的人，除了《孫子兵法》一套掌握以外，倘若留下來的都是兵以詐立、兵者詭道，那就很恐怖。所以，我還要學點道家的豁達、佛家的隨緣，接受儒家的底線，真正做到兼容并蓄、兵儒合流，這樣才能成為一個人格健全、學識綜合的人，才能仰不怍天，俯不愧地。一方面立足與傳承既往的文化，另一方面又超越與更新既往的文化，這樣我們做人才會有希望，我們所珍愛的國學才會有前途。

責任編輯/肖茂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