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僧竺月華詞事的前世今生

葉曄

竺月華、柳含春二人，對重點關(guān)注名家名作的詞學家來說，也許是兩個頗為陌生的名字；但對那些熱衷于在詞話和筆記中鉤沉趣聞軼事的詞學愛好者而言，卻是相當熟悉的兩個年輕人。他們的一場愛情輕喜劇，發(fā)生在元末方國珍割據(jù)的浙東地區(qū)，不僅被明清兩代的歷史文獻廣為記載，而且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在了南方各地的口傳民間故事中。六百年多來，這個故事的模樣在歷史長河中千變?nèi)f化，調(diào)和著每一代人的口味。就像所有耳熟能詳?shù)墓适乱粯?，它是一個動態(tài)的存在，有著自己的前世和今生。而現(xiàn)今引用最多的版本，屬明嘉靖田藝蘅的《留青日札》：

含春，姓柳氏，國初明州女子也。年十六患病，禱于關(guān)王祠而愈，因繡旙往酬之。一少年僧，頗聰慧，窺柳氏之姿而悅之，因以其姓戲作咒語，誦之于神云：“江南柳，嫩綠未成陰。攀折尚憐枝葉小，黃鸝飛上力難禁。留取待春深?！迸嗌趸?，聞之不勝其怒，歸告于父，父訟之于方國珍。時國珍據(jù)明州，捕僧至，問之曰：“何姓？”對曰：“姓竺，名月華?！眹涿灾窕\盛之，將沉之江。又曰：“我亦取汝姓，當作一偈，送汝歸東流?！币蛞髟唬骸敖现?，巧匠結(jié)成籠。好與吾師藏法體，碧波深處伴蛟龍。方知色是空?！逼渖纯薨гV曰：“死，吾分也。乞容一言。”國珍許之。僧曰：“江南月，如鏡亦如鉤。明鏡不臨紅粉面，曲鉤不上畫簾頭?？兆哉諙|流?！眹渲湟悦麨榇?，大笑而釋之。且令蓄發(fā)，以柳氏配為夫婦。

方國珍和竺月華，一個是割據(jù)一方、目不識丁的販鹽匹夫，一個是心猿意馬、無意修行的少年和尚，在田藝蘅的筆下，雙雙變身為能七步成詩的多情才子。面對這種不合情理的戲劇性畫面，后世文人心中充滿了疑惑和好奇，故在他們的孜孜探究之下，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逐漸浮出水面。清徐《詞苑叢談》卷十二曰：“《江南柳》，或以為即歐陽公《雙調(diào)望江南》前半闋，未知孰是?！鼻羼胰双@評歐陽修《望江南》詞，亦有“與僧詠柳含春《回回偈》相似”之語（《堅瓠集》卷四《詞誣歐陽文忠》）。以上二人所說的《望江南》，出自歐陽修《醉翁琴趣外編》卷六：

江南柳，花柳兩相柔?；ㄆ鋾r黏酒盞，柳條低處拂人頭。各自是風流。江南月，如鏡復如鉤。似鏡不侵紅粉面，似鉤不掛畫簾頭。長是照離愁。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不難發(fā)現(xiàn)，竺詞前一首與醉翁詞第二首的上闋，竺詞后一首與醉翁詞第一首的下闋，構(gòu)成了明顯的先后因襲關(guān)系?？紤]到《醉翁琴趣外編》現(xiàn)有宋刻本存世，而竺月華故事的時代背景是在元代末年，那么，這兩首作品的署名權(quán)歸在歐陽修名下，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歐陽修這兩首詞的本事，一直以來多有爭議。有人認為是歐陽修為其甥女所作，且有言語淫褻之嫌，直指當時朝野上下鬧得沸沸揚揚的盜甥一事；另一些學人則主張是他人（如劉）托名歐陽修的作品，意在借此詆毀醉翁清譽。筆者無意爭論此中是非，僅從解讀竺月華詞的角度來看，由于具有相同的調(diào)笑年輕女子之寓意，那么，竺月華故事的產(chǎn)生時間，應在歐陽修詞本事說出現(xiàn)以后。而現(xiàn)存記載《望江南》本事的最早文獻，是宋人錢世昭的《錢氏私志》。從這個角度來講，在元僧竺月華故事的形成過程中，包含了對宋人歐陽修作品及本事的雙重借用，是極有可能的。

在竺月華故事中，出現(xiàn)了三次《望江南》，用來承載敘事情節(jié)的三個階段。竺氏吟詠的第一、第三首《望江南》引自歐陽修詞，已無疑問，那么，方國珍吟詠的第二首作品又源自哪里呢？我們可以在羅燁的《醉翁談錄》中發(fā)現(xiàn)一些蹤跡：

鎮(zhèn)江僧名法聰，犯童尼。訴之判云，詞名《望江南》：“江南竹，巧匠織成籠。贈與吾師藏法體，碧波深處伴蛟龍。色即是成空。”

《醉翁談錄》的編纂年代，至今尚無定論。有人認為是元代后期，因為書中記載的吳伯固女、吳仁叔妻等皆是元人；也有人認為這些段落屬后人植入，此書的主體部分應撰寫于宋代末年。不管哪一種情況，這首詞的流傳都早于方國珍的時代。而此詞的訴訟背景，特別是和尚調(diào)戲女子被訴諸官府這一敘事主線，被竺月華故事一概承襲了下來，可謂徹底的拿來主義做法。至此，我們可以斷定，竺月華故事中的三首詞都借用了前人作品。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一個以文學作品為主干的歷史故事，如果作品不是原創(chuàng)的，除非我們可以證明竺月華、方國珍二人對宋人詩詞的確爛熟于胸以致能在突發(fā)場景中巧妙應對，否則，這個故事本身的真實性也令人懷疑。

盡管《留青日札》對后世的影響很大，卻不是這個故事的最早文字版本，比田藝蘅早半個世紀的黃溥，在其《閑中今古錄摘抄》一書中已有提及：

方谷珍一女，年十八，患痘，禱延慶寺關(guān)王神。既愈，躬往奉油謝之。寺僧作偈，用梵語誦于神前，名曰《回回偈》云：“江南柳，嫩綠未成陰。枝小未堪攀折取，黃鸝飛上力難禁。留與待春深?！鄙吓鳎趼斆?，聞之恚，歸以語父知。谷珍怒，捕僧將戮之。其戮人用竹籠，狀若豬篰，籠之，投之浮橋急流中。僧既至，谷珍曰：“我亦作一偈送汝。”曰：“江南竹，巧匠作為籠。留與吾師藏法體，碧波深處伴蛟龍。方知色是空?！鄙衷V曰：“死即死，再容一言?！惫日漕h之，僧曰：“江南月，如鑒亦如鉤。如鑒不臨紅粉面，如鉤不上盡簾頭。空白惹場愁。”谷珍笑而宥之曰：“饒你弄聰明的小和尚?！笨梢姽日潆m不讀書，而此詞亦可美，又且容人如此。

我們對比兩個版本可以發(fā)現(xiàn)，前后存在幾處明顯的不同。首先，在人物設定上，田書以竺月華為主人公，而黃書的主角則是方國珍，當時竺、柳二人尚無姓名；田書中柳含春是百姓兒女，而黃書中的女子卻是方國珍的女兒。也就是說，方國珍在故事中的定位，從早期作為父親兼地方領(lǐng)袖的男主角，演化為后期一個象征官府公正的局外人角色?！堕e中今古錄摘抄》同卷摘錄的，都是元末明初的重要政治人事，可見作者的敘述焦點在方國珍一人，且文末還有對方氏“雖不讀書而詞美，又且容人”的正面評價，而這些帶有明顯傾向性的辭句，在后來的故事版本中皆被刪去。如果我們認為黃溥的描寫比較接近故事原型的話，那么，此故事最有可能的生成時代，當在明代早期。因為明初方國珍歸降后，受太祖禮遇而晚年得竟終，他在浙東一帶的影響力尚存，黃溥是浙江鄞縣人，明初儒者黃潤玉之孫，其家鄉(xiāng)長期處在方國珍治下，這則故事正是方國珍口碑遺存的一個很好證明。

其次，黃書中將《望江南》詞調(diào)稱作《回回偈》，之前無論《錢氏私志》還是《醉翁談錄》，都只是以《望江南》相稱。而所謂的“回回偈”，實為穆斯林音樂“回回曲”與佛經(jīng)唱詞“佛偈”在民間交融后的虛妄產(chǎn)物（見李雄飛《從〈望江南〉到〈回回偈〉》）。有關(guān)“回回曲”，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中有較詳細的介紹，而陶宗儀是浙江黃巖人，長期旅居松江，他的相關(guān)知識很可能來源于伊斯蘭教在東南沿海的流布。另外，在黃溥所述故事中，寺僧用“梵語誦于神前”，而方氏女“聞之?！?，一個豪強少女居然能聽懂梵音，這在情理上也很難作出圓滿的解釋。所有這些看似不合理的要素，卻都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故事初撰時的文化背景，即一個多民族融合的時代，一個伊斯蘭教在東南沿海廣泛傳播的時代，以元末明初的可能性最大。

與《閑中今古錄摘抄》所錄故事相比，后來的《留青日札》除了對方國珍作邊緣化的處理，將一個明主故事改編為一個愛情故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突破，即和尚、少女二人有了自己的名字——“竺月華”和“柳含春”，這是人物形象日趨豐滿的一種表現(xiàn)。根據(jù)田藝蘅的敘述，三首《望江南》分別是取他們的姓名“柳”、“竺”、“月”來創(chuàng)作的，而實際上這三首詞在方國珍時代之前早已載諸典籍。那么，我們大可反向推斷，“竺月華”和“柳含春”這兩個名字是后來虛構(gòu)的，只是為了增強故事情節(jié)的趣味性和人物形象的飽滿性而作出的一次藝術(shù)手法上的修潤而已，歷史上根本沒有這兩個人物。

由上可知，竺月華故事的生成和演變，是一個根據(jù)文學材料搭建故事情節(jié)、根據(jù)故事情節(jié)完善人物設定的過程。前一個階段大致發(fā)生在明代初期（洪武年間或稍后），一些浙東文人根據(jù)廣泛流傳的歐陽修詞及其本事，以及一些民間判僧奸情的詩詞故事，虛構(gòu)出一條以塑造方國珍正面形象為目的的文學軼事。后一個階段大致發(fā)生在明代中期（弘治至嘉靖年間），隨著國家政治形勢的變化和社會文化的發(fā)展，故事性質(zhì)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從明主主題轉(zhuǎn)向愛情主題，主人公也從方國珍變?yōu)閮晌荒贻p人。其中最典型的細節(jié)就是兩位年輕人借原有詞作，收獲了自己的名字，進一步強化了故事的歷史真實感，竺月華詞事至此定型。

如果說以上采用的是傳統(tǒng)的文獻考源和文本細勘的研究方法，那么，接下來筆者有意嘗試從故事類型學的角度切入，用另一種觀察視角來探究竺月華詞事的生成年代。這涉及中國古代敘事文學中很常見的一個文學母題，即“作詩免罪”故事。

“作詩免罪”的文學傳統(tǒng)非常久遠，我們有必要把它和中國文學中的另一個傳統(tǒng)“敏捷應對”區(qū)分開來。如《世說新語》所載曹植七步成詩，《隋唐嘉話》所載李百藥捷對楊素，都已經(jīng)包含了“捷對”和“免罪”兩個情節(jié)要素，那么，他們和明清小說中“作詩免罪”的最大不同，在于作詩者身份的差異。曹植、李百藥皆中古時代人物，隸屬特權(quán)階層，他們是接受過優(yōu)等教育的貴族精英，故事主要凸顯的是他們的“捷”而不是“才”；明清小說中的作詩者都是民間底層人物，按理來說沒有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能力，故事想要凸顯的是他們的“才”而不是“捷”。王立對明清兩代的“作詩免罪”母題有過一個概括：“下層男女過失犯罪，以具有貴族般才華作詩得蒙寬宥，詩作要按命題要求，具有雙關(guān)性，往往有適度的自辯自嘲和詼諧意味?！保ㄒ娡趿?、陳康泓《明清“作詩免罪”母題與詩歌藝術(shù)的生產(chǎn)消費》）與魏晉隋唐時期的故事相比，二者最本質(zhì)的差別為作詩者是貴族還是平民的區(qū)別，即中古和近世兩個大時代的區(qū)別。而竺月華詞事一則，已經(jīng)有了近世“作詩免罪”故事的所有要素，包括中古故事中沒有的“下層男女”和“適度自嘲”兩個環(huán)節(jié)。

我們可以從故事中三個人物的身份轉(zhuǎn)化和敘述焦點轉(zhuǎn)移來分析這一母題的變化。黃溥所述故事中，主人公方國珍及其女兒都是上層人物，下層的無名寺僧在無意中冒犯了這一特權(quán)階層，而方國珍用貴族般的文學嗅覺和氣度化解了這場糾紛，盡管他沒讀過書，卻有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zhì)和文學創(chuàng)造力；田藝蘅所述故事中，主人公竺月華和柳含春都是下層人物，方國珍不再是被冒犯者，而是一位置身事外的地方官員，竺月華用小人物的文學機智和聰慧化解了一場危機。不難看出，前一則尚有中古精英文學故事的痕跡，而后一則已是近世民間文學故事的橋段了。

雖然田藝蘅所述故事是由黃溥所述故事演變而來的，但對后來的文人來說，這兩個故事已經(jīng)是不同的版本系統(tǒng)了。接下來的故事流傳，也因此分化為兩條涇渭分明的路線。比較嚴謹?shù)臍v史著述如嚴從簡《殊域周咨錄》、查繼佐《罪惟錄》等，皆征引《閑中今古錄摘抄》中的方國珍故事；而較私人化的筆記類著述如《堯山堂外紀》，詞話類著述如《古今詞話》、《歷代詞話》、《詞苑叢談》，文言小說類著述如《靳史》、《僧尼孽?！返?，征引的都是《留青日札》中的另一版本故事。從這個角度講，竺月華故事（而非方國珍故事）的成型，應發(fā)生在明中葉文人筆記之風開始盛行以后。

根據(jù)對現(xiàn)存明清小說的大致考察，底層人物“作詩免罪”的民間故事類型，較早出現(xiàn)在明代中期的文人筆記中，如李詡《戒庵老人漫筆》中的“奸盜皆以詩免”條。至明代后期形成一時風氣，并逐漸向白話小說滲透，如王同軌《耳談》中的“斯文盜賊”，馮夢龍《情史》中的“逾墻摟處子”，《鼓掌絕塵》第二十一回中文荊卿、李若蘭以蛛網(wǎng)、珠簾為題賦詩免罪并被賜婚等。筆者以為，文學母題的產(chǎn)生有其客觀規(guī)律，與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既然竺月華故事中有下層僧人“作詩免罪”的情節(jié)，那么，此故事完整版的出現(xiàn)最可能在明代中期，至早不過明代前期。此年代判定，與之前文獻考源和文本細勘的結(jié)論是基本一致的。有多重證據(jù)內(nèi)外相互論證，想來這個結(jié)論離事實不會相差太遠。

綜上所述，所謂的元僧竺月華詞事，其實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其中所引詩詞皆來源于宋人作品；故事的最初形成，或與明初浙東文人對方國珍的正面評價有一定的關(guān)系；故事的最終定型，則在明代中葉，其中諸多故事細節(jié)的轉(zhuǎn)化，正是明代中期市民文學、通俗文學的發(fā)展繁榮在此個案中的一次投射。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