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和諧和托爾斯泰的矛盾對比分析

李景鋼+楊小牛+李春發(fā)

摘 要：陶淵明和托爾斯泰是兩位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他們用自己的一生探索生命的意義，得出了有一定相似性的觀點，并且能夠身體力行地實踐他們的學說，但是實踐的結果卻恰恰相反：一個實現(xiàn)了人生的和諧，一個始終處在矛盾之中。本文分析了他們?nèi)松椭C和矛盾的表現(xiàn)，挖掘出各自形成的原因。

關鍵詞：陶淵明 托爾斯泰 人生觀 和諧 矛盾

在《懺悔錄》中，托爾斯泰苦苦探索著困擾著他的難題：我是什么？我為什么活著？我該怎樣辦？這三個問題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怎樣的人生才有意義？對于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來說，都是必須回答的問題。睿智而理性的托爾斯泰通過對周圍人的觀察發(fā)現(xiàn)，人們對待人生一般有四種態(tài)度：有的是渾渾噩噩，有的是尋歡作樂，有的是自尋短見，有的是無所作為。前兩種人根本不思考生命的意義，他們放棄了人應該有的理性，像動物一樣活著；后兩種人認為生命是罪惡和荒謬的，其中一種人選擇放棄生命，另一種人茍延殘喘地活著。托爾斯泰否定了這四種人生態(tài)度，他通過各種途徑追尋著生命的意義，終于找到了自己認可的生活理想。托爾斯泰不知道的是，在遙遠的中國也曾經(jīng)有一位文學家追尋生命的意義，經(jīng)過艱難地探索，獲得了和他的人生觀相似的人生真諦。這個人就是陶淵明。他倆相隔千年，相距萬里，但是都不甘于渾渾噩噩的生活，憑借他們的智慧探索人生之謎，而且都身體力行地實踐他們的學說，但是結果卻大相徑庭：一個平衡了內(nèi)心的沖突，獲得了和諧，一個始終陷入各種激烈的矛盾沖突之中。

一

民國時期，文學評論家甘蟄仙先生曾稱譽陶淵明為“中國之托爾斯泰”，指出兩者具有許多的相似之處。確實是這樣，他倆都是貴族出身，性格質(zhì)樸率真，重視道德，不滿于本階層的生活方式，喜歡大自然，向往田園生活，肯定勞動的意義，喜歡和農(nóng)民相處。而且從人生歷程來看，兩人都經(jīng)歷了艱苦的精神探索，越過一個人生分界點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意義，但是在實踐各自的思想時，卻得到了兩種結果。

林語堂先生曾說，“陶淵明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最和諧的產(chǎn)物?！盵1]陶淵明作為一個文化符號，他最大的特點是和諧，正如他的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所描繪的那樣，顯得寧靜自在。王國維曾說“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2]陶淵明的和諧并非與生俱來，也是他克服重重矛盾努力追求的結果。

首先，陶淵明克服了仕與隱的矛盾，實現(xiàn)了身與心的和諧。陶淵明是東晉大司馬陶侃之后，曾有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的少年雄心。為了實現(xiàn)志向，他曾五次出仕，先后做過州祭酒、幕府參軍、彭澤縣令等職。但是他“質(zhì)性自然”，厭惡仕途，與虛偽做作的官場格格不入，于是就感慨“誤入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歸園田居》其一），毅然辭官歸隱，回歸田園。陶淵明以極大的魄力，掙脫了功名利祿的塵網(wǎng)，重新確立了自己的人生意義，那就是注重節(jié)操，追求自由，從而擺脫了內(nèi)心的矛盾。田園的生活雖然寂寞清苦，但是與陶淵明的內(nèi)心十分契合。他陶醉在詩意的田園生活中，欣賞自然景物，交友，飲酒，勞動。陶淵明在田園生活中，逐漸體會到和農(nóng)民一樣過自食其力的生活也是有意義的。就像一個真正的農(nóng)夫一樣，陶淵明躬耕在田園中，“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保ā侗綒q八月中于下田舍獲》）還和周圍的鄰居親切交談，“相見無雜言，但話桑麻長?！保ā稓w園田居》其二）在田園中的陶淵明的行動和他的思想是融合無間的，因此他獲得寧靜快樂的情懷。

但是回歸田園后不久，陶淵明又意識到新的矛盾——生與死的矛盾。魏晉時期人的自我意識逐漸覺醒，他們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終將消亡帶來的痛苦，陶淵明也不例外，他也時時感到死亡的威脅，“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保ā峨s詩》其一）但是陶淵明具有遠超時人的理性，清醒地認識到死是生命的必然結果，“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賢，誰能獨免?！保ā杜c嚴子儼等疏》）他進一步通過思考，領悟出解決的辦法，就是采取委運順化的態(tài)度?！傲某嘶詺w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歸去來兮辭》）“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保ā渡襻尅罚┟鎸ιK將消亡的事實，陶淵明沒有像同時代的名士那樣放浪形骸，追逐享樂，而是平和地面對生死，超脫了生命的困境，實現(xiàn)了生與死的和諧。

托爾斯泰也面臨著許多的矛盾沖突，其中長期困擾他的是貴族生活方式和基于良知的道德沖突。誠如他在作品中描述的一樣，大部分貴族依靠莊園獲得收入，過著奢侈享樂、虛偽做作的生活。受上流社會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的影響，托爾斯泰也一度沉湎于此?！霸诖蛘痰臅r候我殺過人，為了置人于死地而挑起決斗。我賭博，揮霍，吞沒農(nóng)民的勞動果實，處罰他們，過著淫蕩的生活，吹牛撒謊，欺騙偷盜、形形色色的通奸、酗酒、暴力、殺人……”[3]良好的家庭教育，波良納的自然美景，培養(yǎng)了托爾斯泰真誠善良的品性，當他回歸本心的時候，就從荒唐的生活中清醒過來，對自己和周圍的一切感到可怕、絕望，甚至產(chǎn)生了自殺的念頭。他轉而從另外的人群中尋找出路，終于從一些生活苦難的農(nóng)民身上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信仰上帝，追求道德自我完善，宣揚愛和寬恕。他的思想逐步發(fā)展，經(jīng)過幾十年的奮斗和探索，到八十年代的時候，終于發(fā)生了激變，完全轉到宗法制農(nóng)民立場上，要求放棄貴族特權，像農(nóng)民一樣生活。他穿漆皮鞋和打補丁的衣服，不再參加社交活動，不喝酒，不吃肉，還主動參加勞動，比如割草、犁地，補鞋子等。他捐出了自己的祖產(chǎn)以外的田地，還想完全放棄自己的田地和作品的版權。為了實踐自己的學說，他和家人產(chǎn)生了尖銳的矛盾，以妻子為首的一部分家人反對他放棄土地和作品的版權。為了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82歲的托爾斯泰竟然離家出走，最后患了感冒病逝在一家火車站。托爾斯泰是一個真誠的人道主義者，道德至上者，認為自己貴族式的生活是不道德的，希望能夠放棄這種生活，但是雖然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做到了常人難以做到的程度，但是依然沒有完全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因此而陷入矛盾沖突中而焦慮不安。

其次，托爾斯泰還面臨著社會理想與實踐結果的矛盾。托爾斯泰對于沙皇統(tǒng)治下的社會極其不滿，他認識到貴族階層的腐朽和墮落，同情遭受剝削和奴役的勞動人民，幻想建立一個和諧的社會。他希望通過改良土地的方式，改善農(nóng)民的生活，緩和貴族和農(nóng)民的關系，后來又提出廢除土地私有制?！稇?zhàn)爭與和平》中的皮埃爾、《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都進行過類似的努力，但最后都遭到失敗。作為一個救世家的托爾斯泰，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理想，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精神危機之中。endprint

與陶淵明不同的是，他還要面對個人幸福和社會幸福的矛盾。托爾斯泰最終的理想是實現(xiàn)一個大同世界，所以社會的幸福是他最終的目標。在新婚后的十年內(nèi)，他嚴格遵守道德規(guī)范，夫妻恩愛，物質(zhì)富裕，而且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一度覺得很幸福，但是后來卻譴責自己。因為在他看來，僅僅追求個人幸福是可恥的?？吹阶约汉图胰诉^著富裕的生活，而農(nóng)民卻過著貧苦的生活，他就非常痛苦。托爾斯泰最終的出走，清楚地表明在個人幸福和社會幸福之間，他是怎樣選擇的。

陶淵明歸隱后也面臨貧困等問題帶來的矛盾，但是它采用安貧樂道，順從自然的態(tài)度加以化解，基本上是和諧的，感到寧靜和快樂；托爾斯泰雖然也有過短暫的和諧時期，但是大部分時間處于矛盾之中，感到焦慮和痛苦。

二

陶淵明和托爾斯泰人生觀的相近，實踐結果的相反，有著深刻的主客觀原因。

他們?nèi)松^最大的相同點是，極其重視道德。對陶淵明而言，這個思想的形成和儒道思想有關；對托爾斯泰來說，與東正教觀念、啟蒙思想和中國的儒道思想有關。陶淵明從小接受了儒家思想觀念的教育，樹立了建功立業(yè)的思想，同時也接受了儒家“安貧樂道”的觀念。當仕途和他的本性沖突的時候，他的安貧樂道思想就占了上風。同時，他選擇隱居，注重節(jié)操，也是奉行道家鄙棄富貴，注重品性的結果。托爾斯泰將基督教觀念、啟蒙思想和東方的儒道思想等融為一爐，形成自己的托爾斯泰主義。他的托爾斯泰主義其實是一種倫理思想，東正教的愛和道德至上，儒家“仁”和修身、啟蒙思想中的平等觀念都是他的思想根源。他從中吸收營養(yǎng)，但是也有所超越?；浇痰膼凼巧系鄣膼?，但是托爾斯泰的愛是人與人的互愛；基督教強調(diào)上帝的約束和監(jiān)督作用，而托爾斯泰強調(diào)人可以依靠自己的良知，形成道德觀念，約束自己的行為。兩人都親近農(nóng)村，喜愛勞動，主要是與他們真誠樸實、單純善良的本性有關。

不同的人生實踐結果取決于思想的不同點。陶淵明的人生觀帶有個人主義色彩，而托爾斯泰則把社會置于個人之上。追溯根源，陶淵明主要接受了道家追求自由、注重自我的觀念。他在隱居之后，雖然不能完全忘懷世事，寫出了寄托社會理想的《桃花源記》，但是它更注重的是個人的節(jié)操、品行。故此，當他隱居之后，遠離社會，但是能潔身自好就悠然自得。托爾斯泰則受到了東正教的影響，“東正教的這種正統(tǒng)性對俄羅斯知識分子也產(chǎn)生了影響，在他們的意識中形成了一種強烈的濟世救民的使命感和自我犧牲的圣徒精神。”[4]托爾斯泰是典型的的俄羅斯知識分子，他以救世主自居，希望能憑借自己的努力建立一個理想的“人間天國”，即一種道德自制基礎上的無政府狀態(tài)的社會系統(tǒng)，在嚴格的道德自制基礎上，所有人平等友愛地團結起來，在簡單簡樸的形式下共同生活。托爾斯泰的理想早在青年時期就已經(jīng)建立了。他在1855年3月5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我想起了一個偉大的了不起的念頭，我想我可以用一生去實現(xiàn)它。這種念頭就是創(chuàng)建一種適合于人類目前狀況的新宗教，——是一種清除了教條、神秘主義和基督的新宗教。是一種不允諾來世幸福，而給予塵世幸福的腳踏實地的新宗教?！盵5]這是一個偉大的夢想，是托爾斯泰賦予自己的使命。他努力地尋找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途徑，最后形成了托爾斯泰主義，但是在實踐自己主張的過程中，卻遇到了重重阻礙，無法實現(xiàn)理想。但是他不能像陶淵明一樣逃避現(xiàn)實去追求個人的幸福，因為強烈的社會使命感使他無法把個人的幸福作為人生的歸宿。

托爾斯泰的貴族身份也是造成他矛盾的主要因素。他一生是從貴族走向農(nóng)民的一生，但是他最終無法徹底擺脫貴族的生活。年輕時放蕩的生活，讓他終生痛苦不堪，反省自己“活得像頭畜生”，自身有罪的認識讓他失去了做人的自信，他無法像陶淵明一樣以一個道德高尚者自居。他主張過簡樸生活，但是他還有自己的私人醫(yī)生，還用著愛迪生送給他的留聲機。貴族的身份給了他貴族的生活，成了他改變生活方式的羈絆，雖然他奮力掙扎，但始終無法完全擺脫。陶淵明雖然出身貴族，但是家道中落，后來的生活狀況與農(nóng)民相差無幾，這使他潔身自好，還能很容易地與農(nóng)民接近。

資本主義文明、悲觀主義哲學的發(fā)展也讓托爾斯泰無法和諧。托爾斯泰否定資本主義文明，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帶來了道德的墮落。他曾經(jīng)研讀過叔本華等人的著作，了解了叔本華人生是痛苦的悲觀主義論調(diào)。這些社會變化、哲學觀念都讓托爾斯泰產(chǎn)生深深憂慮，無法安寧。陶淵明處在農(nóng)業(yè)社會，基本的倫理觀念、生活方式并未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人們能夠保持寧靜的心態(tài)。

托爾斯泰嚴格的自我剖析也讓他無法安寧。在托爾斯泰看來，每個人身上都有兩面性，即動物性和人性。人如果不注重修煉，就會被動物性所制約，成為自私、墮落的人。作為一位真正的道德家，始終關注自己的精神世界，對其進行嚴格地衡量和分析，由此他認識和放大自己精神中的污點，強烈的罪惡感讓他焦慮不安。他在日記中坦率地記錄了自己的性欲、虛榮心，表達了無法凈化靈魂的羞愧。陶淵明也很重視道德，但是他并沒有嚴格細致的道德律條，只求任性率真而已，故此飲酒、乞食，卻并不以為過。

由此我們看到，由于兩人文化背景的差異，所處時代的不同，出身、生活的不同和自省意識的不同造成兩人的兩種心境。從時代的角度看，陶淵明是田園牧歌時期和諧人性的化身，而托爾斯泰則是痛苦的現(xiàn)代人的縮影，可以說，到了他所處的時代，人已經(jīng)難于和諧了。

（本文為渭南職業(yè)技術學院2013年度科研一般項目《陶淵明和托爾斯泰的比較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wzyy201320。）

注釋：

[1]林語堂：《生活的藝術》，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2]王國維：《靜庵文集》，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3]托爾斯泰：《懺悔錄》，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4]張梅：《淺析俄羅斯民族精神特質(zhì)中的東正教因素》，西伯利亞研究，2007年，第3期。

[5]托爾斯泰：《托爾斯泰文集（日記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

（李景鋼，楊小牛，李春發(fā) 渭南職業(yè)技術學院 714400）endprint